乾符十四年 云中城
腰间宝剑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战勋。
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
相传,昔年赵武侯自五原河曲,始筑长城,东抵阴山。起初,他想在五原河西兴建城池,谁知城墙屡筑屡崩,工程难竟。武侯遂移师阴山河曲,择新址而虔诚祷祝。此时,忽见白日当空,群鹄游弋云间,徘徊终日不去,其下有祥光熠熠,如火焰升腾。武侯见状大喜,抚掌高呼:“天启吉兆,佑我筑城!”即命依此祥瑞之地筑城,取名“云中城”。
倏忽千载,白驹过隙。
卢七娘踏上城阶,铁靴叩击石砖的声音在朔风中格外清晰。她紧皱眉头,伸手抚过垛口箭痕,指尖在最新一道刀劈的缺口处停留片刻。
“昨夜契丹游骑摸到几丈?”她突然发问,身后校尉忙道:“禀节帅,距城三百步即被弩机逼退。”
七娘不语,探身望向城外衰草,忽从箭囊中抽出一支鸣镝搭弓便射。羽箭尖啸着钉入百步外的胡杨桩,正卡在昨日敌军马蹄印痕中央。
“今日哨位再往前推五十步。”
卢七娘已年近不惑,身形却依旧挺拔。常年的边塞生活在她眼角刻下细密纹路,却不曾磨灭眉宇间的锐气。
“节帅——!节帅——!”
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上城头,甲胄上沾满尘土与血污:“契丹大军忽至城下,黑压压望不到边!他们~他们~”
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抬起手指向城外,颤声道:“他们用长杆挂着~挂着高将军的~尸首!”
卢七娘按在陌刀上的手背瞬间青筋暴起。她猛地转身,几步跨到垛口前,只见旷野之上,契丹骑兵如乌云压境,旌旗蔽空。阵前最显眼处,一架高大的战车上,两名赤膊的契丹武士共同高举着一根粗长的木杆。杆顶悬着一具布满伤痕的尸体——那尸体随着杆子的晃动而摇摆,战袍褴褛,如同一面破碎的旗帜。
城头之上,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守军看到这一幕,无不双目赤红,心胆俱裂。
契丹军阵肃然分开,主将策马而出。他身穿契丹贵族的貂裘与铁甲,头顶髡发,与身后狼旗浑然一体。只见他扬鞭直指城头,用流利的汉语高喊:
“卢节帅!可看清了——这杆上悬着的,是何人尸首?”
卢七娘稳如磐石,纹丝未动。她死死盯着远处战车上的悬尸,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虽哑,却借着内力绵绵传出,穿透喧嚣的战场,直抵契丹军阵。
“死守云中!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军令迅速传遍城头。守军士兵立即架起弓弩,搬运滚石,城墙上一片金属与木石的碰撞声。
城下,契丹主将挥动令旗。前排步兵举起盾牌,后方弓箭手开始放箭。攻城槌被数十名士兵推着向城门移动。
空中箭矢交错飞过,不断有人中箭倒地。滚石沿着城墙砸下,传来骨骼碎裂的闷响。双方士兵的喊杀声、兵器撞击声和垂死哀嚎混成一片。
卢七娘扶着垛口向下望去,血腥混沌的战场上,那一根悬吊着高寻尸身的木杆格外刺目。
厮杀声中,她恍惚了一瞬。那个高大的青年虞候,正背着刚猎来的黄羊,大步向她走来。他一脸明亮笑意,远远便朝她扬手。
“心脏都没捏碎。阿寻,你怎的还是如此怕杀生?”
“阿寻?阿寻?”
城下飞来的箭矢擦过墙砖,发出刺耳的声响。卢七娘一怔,眼前只剩风中那具孤零零吊挂的尸身。
是了,她的阿寻早就不惧杀生,更不怕战死。
她想起这些年,与高寻并肩镇守云中城,铁甲未曾有一日离身。春防回鹘,夏挡突厥,秋战室韦。
狼烟蔽日,岁岁年年。
“阿寻,等我。”
卢七娘将最后一块铁制护心镜扣紧在胸前,沉重的明光铠发出冰冷的摩擦声。当她戴上那顶带有面甲的头盔时,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变得沉闷起来。
“阿娘!”
“阿娘!”
卢七娘转身,只见两个全身披挂的少年已单膝跪在面前。甲胄沉重,却掩不住他们挺拔的身姿——正是昭儿与义儿。他们手中紧握着比身高还长的马槊,槊锋寒光凛冽。
“都准备好了?”卢七娘的声音在头盔里回荡。
两名少年抬起头,面甲下的眼眸亮得灼人,齐声道:
“愿随阿娘死战,带阿爹回家!”
契丹大军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守军虽拼死抵抗,仍是寡不敌众,防线不断被压缩。混战之中,云中城两名少将军高云昭,高云义被敌军分割包围,最终力竭,相继倒在了血泊之中。
两军血战,直杀到黄昏。卢七娘身中数箭,手拄断刀,屹立尸山之上。
契丹主将策马来到卢七娘面前。
他本是契丹迭剌部的贵族,名唤耶律阿保机。然其心慕大唐风华,深醉于汉家典籍,便为自己起了个汉名——耶律忆。
耶律忆此生最大的执念,便是挥师南下,突破那道横亘北疆的阴山屏障。他渴望亲眼见一见诗词中描绘的烟雨江南,亲身体验那煌煌盛唐的衣冠礼乐。他梦想着麾下铁骑能踏过阴山隘口,让契丹的旌旗也沐浴在关内的春风里。
然而,卢七娘与高寻夫妇镇守云中十三载,力抗突厥、回鹘、室韦、契丹于阴山之外,硬生生将这座孤城打造成一个铁关——大唐朔北,千里疆域,竟然寸土未失。
如今契丹部落前所未有的强大,他虽不是可汗,却已是契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夷里堇。今次若能破了云中城,下一步便是携此赫赫战威,扫平草原诸部,最终南面称尊。
想到此处,耶律忆勒住缰绳,向卢七娘高声喊话:
“卢节帅!你本不是汉人,何必为此城殉葬?节帅之才,当纵马万里草原,与我共建不世功业!”
风卷残旗,眼前之人满面血污,浑身是伤,头颅却依旧高昂着。
“耶律忆!你看这阴山,可认得谁是胡,谁是汉?它只管千年万年地站着。我卢七娘守的,不是长安的龙椅,是身后万千个待哺的小儿,盼归的母亲,是万千个只想活下去的人!”
“可惜!可惜!”耶律忆喟叹:“今日云中必破。你连自己家人的性命都保不住,又如何挡我契丹铁骑南下?”
他猛地一扯缰绳,战马人立而起:
“这天下,终究是靠强者来定规矩!”
卢七娘摘下已被砍出道道裂痕的头盔,随手掷于地上。一头长发,竟全是银丝,瞬间在风中披散飞扬。
她将卷刃的断刀横于身前,凛然喝道:
“如此,便从卢七娘的尸身上踏过吧。”
残阳如血,将云中城外的旷野浸染得一片猩红。硝烟尚未散尽,如同阵亡者不散的魂灵,低低地缠绕在断戟残骸之间。
战场的正中央,卢七娘依旧拄着断刀,单膝跪地,至死不倒。她的银发在风中狂舞,一身甲胄尽已破碎,身下积着一大滩暗红的血。耶律忆驻马于她面前,沉默地望了许久,最终只是抬手,示意部下不得惊扰。
天地间,唯有风声呜咽。
有契丹兵卒哼起了家乡的歌谣: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