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惠娘子!”
一声朗喝破空而来。只见高寻身着金吾卫的军服,鹿皮官靴踏得青石砖咚咚作响,正大步流星朝这边赶来。
“虞候?”阿惠见他换了装束,心中一惊。
高寻摆了摆手:“莫再唤我虞候了,如今我只是个金吾卫的果毅都尉。你进云韶院这些时日,神策军早已变了天。齐复功那厮竟然升任神策军护军中尉,我与他在含元殿前差点动了手~”他按了按腰间佩刀:“~这才被贬来金吾卫。”
“难怪带兵清剿云韶院的,竟是齐复功那奸贼!”阿惠咬牙道。
“岂止如此!”高寻铁青着脸:“昨日魏王在殿前,当众呈递了米康安的买家名录。那册子上,第一行便列着普王殿下的名字!”
“什么?”阿惠心下大惊。
“定是普王彻查鬼市之事打草惊蛇。他献上这本名册,魏王便许他一条生路。”高寻冷笑一声,腰间横刀与甲胄相撞发出铮鸣:“那老狐狸此刻怕是已经离开长安,逃向撒马尔罕去了。”
“那米康安所拐卖的昆仑奴、新罗婢呢?”
“这本名册本就是攻讦政敌之用,呈上去又如何?难道还能让这些长安贵人放归了他们?”
阿惠只觉心口发闷,似有块垒淤塞。本该是斩断鬼市黑手的利刃,如今竟调转锋芒,直指普王咽喉。而那些仍在寿王府和长安权贵府中为奴为婢的异国之人,却还是寻不到一条生路。她下意识抚上襟前暗袋——那枚费尽心思取得的铜印,此刻已成废铁,硌得心生疼。
“那殿下他~可受了牵连?”
“殿下如今被禁足在府,闭门思过,连龙武军的印信也收了。”高寻脸色更沉:“怕是要等到冬祭南郊大典之日,方能重见圣颜。”
见阿惠怔怔站在原地,高寻以为她茫然无措,忙道:“殿下命我在此等候,务必护送娘子安全回府。”
这一路上,高寻絮絮叨叨,满腹牢骚。阿惠从他话语间渐渐明白:金吾卫虽担着京城巡防、缉拿盗贼的职责,实则不过是外朝卫队,南衙虚职。而神策军却是天子禁军,北衙之首,不仅粮饷是诸军数倍,更得圣上倚重,连宰相都无权过问其调动。
“金吾杖止坊市儿,神策刀悬公卿颈。”高寻愤愤不平:“连在街上遇见神策军,金吾卫都要行礼退避。真真气煞人也!”
“高,高都尉!”阿惠只好改口,劝道:“依我看,金吾卫在京城昼夜巡防,职责远比神策军更重。百姓的衣食住行、起居生计,可都仰仗诸位呢。”
高寻闻言一愣,咧嘴笑道:“阿惠娘子这番话,倒是和普王殿下跟我讲的如出一辙。”
高寻一路护送阿惠至普王府邸,待她安然入门,方才抱拳告辞。早有府中管事在门内恭候,当即躬身引路,将阿惠带往普王平日对弈的静室。
“张娘子!”执事到了门口,压低声音道:“殿下已两日未进膳了,可否劳烦娘子亲自送食盒进去?”说着示意身后婢女呈上雕花托盘,其上摆着四样精致小菜并一盅参汤。
阿惠点点头,将托盘接了过来,刚迈步进入,便听里面一声喝止:“撤了!”
普王正独坐棋枰之侧,察觉有人入内,只当是送膳的婢子,广袖一拂:“退下,孤不用膳。”
“殿下,是我!”阿惠轻轻走近,放下托盘。
普王执棋的手悬在半空,目光却仍凝滞在纵横交错的棋局上,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殿下,对不住!”阿惠在他身前深深行了一礼,愧疚道:“若非我执意探查鬼市,殿下也不会被此事牵连~”
“与你何干?”普王淡淡道:“孤与魏王在鬼市角力,让他暂时占了上风而已。”
“可是~”阿惠还想再说些什么,普王索性掷了棋子,冷声道:“张娘子,可还记得当初答应孤什么?”
阿惠一愣,方才反应过来,低声道:“不可自作主张,不可横生枝节,还有——不可以把命搭进去。”
她将当日普王的话语一字一句全部复述了出来。
“背的倒是一字不差。不过~”普王抬起眼,目光落在阿惠身上,带着一丝嗔怪:“你私自藏匿新罗婢女,又跟齐复功以命相搏。孤的话,你是从未放在心上啊。”
“殿下怎的什么都知道?”
“呵!”普王气极反笑:“你以为只有迦利奴一人潜伏在云韶院吗?便是再来十个齐复功,也伤不了你一根头发。可你偏偏要去选鱼死网破的一条路~”
他眸光死死锁住阿惠:“张娘子,你若真有自保的本事,便是闯到天涯海角,孤也懒得过问。可若是力有不逮.,便该懂得审时度势,谨慎小心。孤能护你出京兆府,救你出长清宫,便是那阴司鬼市、云韶炼府,孤也能带你出来。但若下一次,你胆敢闯了大明宫——要孤怎么救你?”
他的最后一句话,竟带着一丝轻颤。
话音未落,室外骤然传来一声急报:“报——!”
一名身着普王府玄甲的传令兵闯了进来,见到普王,立刻单膝及地,从怀中捧出一道密函。
普王指尖挑开火漆,面色陡然一沉。阿惠站在他身侧,只见他额角隐隐渗出汗滴。
阿惠见状,轻声问:“密函里所言何事?”
普王将密函径直递来,阿惠展开素笺,但见上面寥寥数字:“温门姚氏,殁于惊痫。”
“温门姚氏?”阿惠指尖一颤,几乎捏不住素笺:“可是...温府尹的高堂?”
普王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窗前:“温卿重返朝堂的路,恐怕就此断了。”
“殿下何出此言?”
“丁忧去职,守孝三载。”普王回过身子:“京城的调令本来已经在赴漳州的路上,不出一个月,温卿便要班师回朝。万没想到,此刻温老夫人却——”
话说一半,他定定看向阿惠,二人眼底都照见了对方的心思:
温璋的高堂竟在他即将回京赴任的前夕,“殁于惊痫”,究竟是多年沉疴发作,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再念及高寻由神策军贬到金吾卫,阿惠一时间只觉寒意顺着脊背攀爬而上——看来有人要生生断了普王的左膀右臂。
“殿下!”她正要开口,忽见窗前有一条黑影闪过。
普王却走向棋案,执起案头一只狻猊香炉:“你闻闻,可辨得此中香气?”
阿惠不知他此言何意,只得低头嗅了一下,回答道:“这是上好的沉香木,殿下为何问起~?”
普王道:“是沉香木,但混了檀香进去。”
阿惠又将香炉放在鼻下嗅了嗅,抬眸道:“沉香香气醇厚,却复杂多变;檀香香气绵长,最是安神养心。沉檀之气交织——确是沉木与檀木合制而成。”
她将手中的香炉放在案几上,眼中却还是不解之色。
“沉香需刀斫斧劈,才能获得香脂,价比金玉;檀木则天生异香,俯拾皆是。”普王眼底闪过寒芒:“当务之急,便是要将这檀香自沉香中——剔抉而出。”
虽是寒冬,午后的阳光却格外刺眼。金光门洞开,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带起阵阵冷尘。守城的兵士们裹着臃肿的冬衣,拄着冰冷的长戟,缩着脖子,不时用力搓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凑到嘴边呵出一团白雾。他们对这川流不息的人马只是懒洋洋地瞥着,显得有几分麻木,只偶尔才抬手,随意拦下个把看起来不甚顺眼的,盘问两句便也放行了。
米康安牵着一匹驮着货物的瘦骆驼,混在一支出城的胡商队伍里。他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略显臃肿的粟特锦袍。一顶虚帽低低地压在他的眉骨上,试图遮挡住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副虬髯。
守城兵卒的目光在米康安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觉得这胡商过于邋遢了些,但最终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这支队伍快走。
米康安暗自吁了口气,牵着骆驼,跟着队伍缓缓通过了那巨大门洞投下的阴影。阳光瞬间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身上,城外的官道向前延伸,两旁是略显荒凉的田野。
自由似乎近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脱离了商队,走出不到百步之时,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悄无声息地从路旁一株枯干的槐树后猛地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