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子时,高寻眉头紧皱,不发一言,独坐在畅音阁里。
他已经花了三四个时辰,将所有的乐工舞姬挨个问了一遍,却毫无收获。此次太子府献舞,参与者来源庞杂,有的来自宫廷教坊司,有的来自民间舞坊。《秦王破阵曲》本是宫廷乐舞,但由于人数众多,教坊司早已养不起这么多人,因而吸纳了一些民间舞者,这才凑足一百二十八人。
“最后那个擎旗的人到底是谁?”
高寻一遍一遍问出这个问题,然而,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跳得那么好,还是领舞,不是教坊司的人吗?”
“我们教坊司可没有那么优秀的舞者。”
“他是哪个舞坊的?我也不知道啊。”
“我真真不认识他。他平日独来独往,作息都不与我们在一起。”
高寻越问,越是烦躁。
此人显然是精挑细选了这个时间,发起行刺。倘若是前两天的彩排,太子不会亲莅现场。如果是明日寿诞,那么左右护卫一定是严上加严。甚至他连行刺的身份也是筹谋已久,故意保持神秘,让教坊司和舞坊都认为他是对方的人。
正如太子妃所说,如果明日午时前还找不到行刺之人,别说高寻自己性命不保,整个太子府、教坊司和高家恐怕都要脱层皮。
他不禁想起了半年前,太医署一百三十多人被问斩的惨剧。
“良宵美景,本应该赏月饮酒,落雕公为何一人独坐?”
一个人影从飞桥走过来。这人面若桃花,眉目含笑,头戴珠玉金冠,披着黑狐裘,手里拎着一壶酒,不正是那个纨绔的普王殿下?
高寻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你怎么在这里?”别说尊称一声普王殿下,就是连起身行礼,高寻此时都懒得做样子。
“太子遇刺,事关重大。”普王坐了下来,笑吟吟看着高寻:“圣人命我接管太子府,侦破此案。”
“哦?”高寻心下微微一惊,但随即醒悟:“如此就有劳普王殿下了。高某即刻带神策军退出太子府。”
太子白日遇袭,而行凶之人还没有线索。京兆府尹位置空悬,魏王与太子一向不睦,自己又疏忽职守。高寻不得不承认,此刻除了普王,皇帝也找不到更适合的人选来督查此事。
“不急!”普王慢慢道:“圣人还诏令你戴罪立功,协助我彻查此案。”
“圣人要我协助你?”高寻险些觉得自己听错了。
“正是!”普王找了个杯子,用自带的酒壶给高寻斟上了一杯酒:“听说高虞侯已经审了四个时辰,一无所获,还是喝杯热酒润润喉咙吧。”
“你怎知我一无所获?”高寻推开酒盏:“我可是查出了不少线索。”
“说来听听?”普王也不气恼,干脆自斟自饮。
“我为何要告诉你?”
“那你就是知情不报。”
“你!”高寻气得伤口更疼了。
“高虞侯?”普王一脸关切:“就算是吃了解毒丸,肋下的伤口也要处理。这里就交给我吧,你暂且休息。”
“如果明日午时之前~”
“明日午时之前,我保准把刺客找出来,交到高虞侯你手里。”
“普王殿下!”
见到四下无人,只有普王,柳姬赶紧上前一拜。
“张娘子呢?”
柳姬掩口一笑,普王这才发现,她身后还站着一个西域少女,蒙着面纱,身披璎络,腰肢轻盈。
“伽罗见过普王殿下!”少女也上前行礼,她的声音既不像阿惠那样清亮,也不似惠无忌低哑,自带一种软糯又含混的口音。
“柳姬,你这易容之术已经出神入化了。”普王笑道。
“张娘子早已青出于蓝,还会变口音。”柳姬嫣然一笑,转向西域少女:“太子府有不少人见过她,此次能安然度过三日,全靠张娘子自己。”
“哦?”普王仔细看了阿惠一眼,心下微微一动:“关于太子遇刺,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这次柳姬奉命,带张娘子入太子府,是为了查找太医署冤案的线索。”柳姬禀报:“太子遇刺事出突然,柳姬确实没有注意到任何可疑之人。”
“你呢?”普王转向阿惠。
“有一个人~”阿惠抬头看向普王:“确实可疑。但是~”
“但是什么?”
“她~”阿惠迟疑了一下,还是坦承道:“她是一个女子。”
“哦?说说那个女子。”
“我遇到她时,她身穿了一身盔甲,正是《秦王破阵曲》的舞者装扮,而且~”阿惠炖了一顿,强调道:“她手里还拿着一根长杆。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那根化作长矛的旗杆。当时,她正用软布擦拭旗杆,很可能就是为了擦掉旗杆上的毛刺,以减少投掷时的阻力。”
“你观察的很细。”普王点头道:“但这不能说明你遇到的这个人,就是当时行刺太子之人。行刺之人能从十数丈开外的地方投掷长矛,一次挑穿高虞侯和太子两个人,不要说女子,就是男子也很难有这样的臂力。”
“但那女子的臂力确实不一般。”阿惠仔细回想了一下,肯定道:“我想到一个细节。我那时从墙檐跌落,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用单臂托住我。”
“竟有如此臂力的女子?”普王不可置信。
“殿下未免太小瞧女子了。”阿惠忍不住反驳:“我随阿爹行走过很多地方,见过能单手甩数十斤石盘的杂耍女,也见过为了救出自己的婴孩,用双手抵住数百斤巨石的母亲。”
“你说的不错。”普王颔首:“确实不能因为她是女子,就排除了她行刺的可能性。不过~”
普王站起身来,走到湖边,注视着此时平静的水面:“这个人又是如何跳到湖里,无影无踪了呢?”
“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入湖里,此后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这个湖,这个岛,万无可能上岸后,不被人发现。”柳姬也深感奇怪。
畅音阁四面环湖,唯有脚下~
“原来如此!”普王灵光一现:“如果湖水里没有人的话,人恐怕就在这畅音阁里。”
他赶紧叫来那十几个精通水性的府中亲卫,让他们再次潜入畅音阁水下,查看有什么能藏身的地方。
可惜,里里外外又搜索了半天,还是什么人都没有找到。
“不可能!”普王喃喃自语:“所有的幻术都是障眼法,刺客一定还在畅音阁。”
“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查。”阿惠眼望着畅音阁外的某个地方,突然说道。
“什么地方?”普王眼睛一亮。
“飞桥之下。”
“飞桥?”普王顺着阿惠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从太子遇刺,到丑时他进入畅音阁,已有无数人从两侧飞桥进出湖心岛畅音阁,但并没有一个人觉得这飞桥有何异样。
“现在天色越来越亮,我们一定能看到更多细节。”阿惠向一侧飞桥快步走去。
“为什么是这一侧?”普王追上去问道。
“因为从杜良娣开始,我已经看到有十几个人在这一侧的飞桥上跌倒了。”
普王瞬间会意。
“神策军听令,仔细搜查飞桥,有任何问题都不可妄动,直接禀报!”
一炷香,两炷香,三炷香。
“报~”一个神策军兵士急匆匆赶过来,低声道:“桥板上确有一处木条是活动的。”
“报~”另一个浑身湿透的神策军兵士也奔过来,喘着气禀道:“桥墩的水下部分有一个活门。”
“禀告普王,神策军三十六人,全都埋伏在飞桥两端了。”神策军副将禀道。
“等我指令再行动。”普王神色凝重:“不可射杀,要抓活的。”
话毕,他脱下黑狐裘,里面是一身黑色劲装,手握长剑,准备上桥。
“普王殿下!”阿惠情急之下抓住了普王的衣袖:“你不能一人涉险。”
“你要和我同去?”普王看了一眼阿惠,笑了笑:“恐怕你一只脚刚踏上这桥,刺客就发觉了。”
“张娘子~”柳姬拦下了阿惠:“普王轻功卓绝,远在你我之上。他一个人上桥,反而不被察觉。”
此时天色已亮,整个湖心岛明处暗处,岸上水底,全部是蓄势待发的神策军,所有人都按兵不动,大气也不敢出,处在一种诡异的安静气氛之下。
普王轻轻走到飞桥中央,停下了脚步,听音辨位。
四周鸦雀无声,阿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出来吧!”
普王高声喝道,同时手中长剑劈向脚下的桥板。只见木板裂开,先前那个刺客自桥体内腾空而起,右手紧握短柄匕首,左手甩出拳头般大小的流星锤,猛力轮向普王。
普王早有防备,拔出长剑,刺向刺客,两人缠斗起来。只见一人剑走游龙,剑招精妙如落英缤纷,而另一人的流星锤更是横扫千钧,劈撩轮甩,防不胜防。
突然,普王手里的长剑被流星锤的链索紧紧缠绕住,长剑与流星锤一起被甩脱了出去。刺客右手持匕首,冲向普王,厉声斥道:
“李修乾受死!”
“住手!”阿惠大惊,高喊:“他不是太子!”
与此同时,只听 “咣当”一声,刺客的匕首被不远处投掷过来的一把陌刀震脱了手。
只见高寻身著半副盔甲,腰间还扎着绷带,狂奔而至。刺客手里已经没了利刃,转身就与高寻贴身肉搏,拳拳生风。高寻肋下带伤,堪堪几个回合,便在打斗中落了下风。
普王拾起长剑,正要相助高寻,没想到刺客突然勒住了高寻的脖颈,大声喝道:“任何人胆敢近前,我就要了此人的命。”
四下皆是高寻的神策军手下,普王又迟迟不下命令,众人一时间都不敢动手,竟眼睁睁看着那刺客挟持了高寻,凌空飞到岸上,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
“追!”普王终于醒过神来,大喊了一声。
“普王!”阿惠第一个奔上飞桥:“你没事吧?”
“无事。”普王将佩剑收起,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高寻这小子,还能被女人劫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