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悠悠醒转。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素净的茅屋,陈设极为简朴。除却身下这张木榻,屋内桌椅几架,多是藤编,透着山野自然的清气。
男子支撑着起身,缓步步出茅屋。但见四面山峦环抱,中现平旷沃野。清风拂面,气息沁甜,数十间茅屋依溪而筑,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伯伯,你醒啦?”
一个欢快的童声自身后响起。男子回头,见一个肤色棕黑、卷发如云的小童正眨着大眼睛望他。孩子身着汉家衣冠,模样却带着异域神采。
“太好了!你前几日在瘴林里昏倒了,多亏带了一个药囊,这才保住性命。”小童拍手雀跃,又认真道:“不过我阿爹说,你身子太虚,这才睡了许久。你等着,我这就去叫阿爹来!”
“你阿爹是~?”
话音未落,那小童已如林间小兽一般飞奔而去,只留下一串清亮的童声:“我阿爹是扶南国的大将军!”
男子举目环视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无不令他惊讶不已。此间之人肤色不同,形貌各异,却相处得甚是融洽。高鼻深目的胡人与身着短衣的夷族谈笑风生,宽袍博带的汉人与卷发黑肤的稚子执卷共读。有人于阡陌中自在耕作,有人执陶罐在溪涧汲水,人人神色怡然,不见半分忧戚之色。
男子一生历尽风云,会盟、征伐皆是寻常,此刻望着眼前诸族共居、言语相通的景象,却是破天荒头一遭怔在当场。
他正暗自感慨间,一队身着制式戎装的人马奔至眼前。为首者一声令下:“拿下!”左右即刻上前,便要锁住男子双臂。
“不必如此。”男子从容不迫,拂袖整襟:“在下千里迢迢而来,正是为拜会扶南国国君,还请诸位前方引路。”
“你可知吾主何人,便敢妄言求见?”
沉钟般的声音自人群后响起,一人策马缓缓而出。只见他肤色黢黑如墨,身形魁梧如山,那双灼灼虎目自带威严,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男子。
“大唐皇帝——李修彦?”他冷冷吐出男子的身份与名字。
话音落下,四周却无一丝骚动。兵士依旧持戟肃立,田间耕作的农人甚至未曾抬头,仿佛“大唐皇帝”于此地,也不过是个寻常称呼。
“别来无恙,迦利奴。”李修彦含笑望着眼前这位威猛的黑人将军。“此地盘踞唐诏之界,凭天险而避兵祸,的确是复国奠基的上善之选。能将此片瘴疠之地经营得如此兴旺,实属不易。”
他语气真诚,不似伪善,眼底尽是赞许之色。
“迦利奴早已不是昔日的昆仑小儿,休要巧言令色。”迦利奴哼了一声:“说吧,此番带了多少唐兵,来剿灭我扶南国?”
李修彦缓缓向前一步,任凭山风卷起他褪色的衣袍。
“我若率千军万马,此刻站在你面前的,便该是顶盔贯甲的大唐天子。”他展开双臂,露出空荡荡的腰间:“而非这个——身无一物的落魄旅人。”
他望向迦利奴,恳切道:“我李修彦今日来此,不为江山,只为故人。”
“吾主惠夫人亲自选择了此处,又率领扶南遗民在此扎根,广纳诸族,繁衍生息,方有今日之景象。”迦利奴静静地看着他:“夫人的心血尽融于此。见扶南国,如见夫人。”
“此言何意?”李修彦目光骤然一凛。
“惠夫人,已逝去三年了。”迦利奴的目光掠过他,看向远处:“我今日不杀你,走吧。”
他见李修彦如泥塑般僵立原地,再不多言,只是勒转马头,沉声道:“待瘴气散尽,便将此人逐出扶南国。”
说罢,他领着人马,扬长而去,竟再未回头看一眼。
“伯伯!我阿爹他——”
卷发小童气喘吁吁地飞奔回来,呼声却戛然而止。他猛地刹住了脚步,瞪大双眼。
只见李修彦身形剧晃,猛地弯下腰去,接连咳出大口鲜血,呈血箭般喷射而出。没多时,他再也撑不住,单膝重重跪倒在地,用一只手死死撑着泥地。鲜血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地上溅开一滩刺目的红。
“伯伯!”小童扑上前去,哭喊道:“你怎么了?”
“你,你可知惠夫人葬在何处?”他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声音破碎不堪:“带我,带我去她墓前~”
“我阿爹~”小童紧张地捏着衣角,声音越来越小。“他说你是大唐的皇帝,当年要杀掉惠夫人,嘱咐我绝不能说出她在哪里。”
他看着李修彦唇边的血迹,哽咽道:“可是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唤着‘阿惠’,唤了不知多少次。一个这么想念她的人,怎会是坏人呢?”
李修彦猛然抬眸,迎上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那泪光如此干净清澈,如泉如镜,竟映出了自己半生的蹉跎与懊悔。
他看着小童,嘴唇翕动,正待开口,那小童已轻轻拉住他染血的衣袖,悄声道:“伯伯,我认得路,我带你去见惠夫人。”
“呼——呼——呼——”
万古积雪的山脊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逆风前行。
两人虽裹着厚实的毛氅,仍抵不住凛冽的朔风,鬓发眉梢都结满了冰霜。小童身量虽矮,步子却十分轻捷,在没膝的雪层中行走自如,宛若雪羚腾跃。李修彦步履维艰,以袖掩口,咳嗽不停,却始终侧身,替身边小童挡下最刺骨的风刀。
“伯伯!”小童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颤:“你病得这样重,我不该带你来的~”
“无碍~”李修彦直到喘息停匀,这才慢慢开口:“只是惠夫人~她为何独居于此?”
“夫人为寻一种灵草,踏遍千山。三年前,终于让她在昆仑山觅得。此草名叫‘雪魄’,极为娇贵,唯有在终年积雪处才能存活。”小童仰头指向云雾缭绕的峰顶:“夫人便搬来这里,结庐试种。她曾说,这些年来,她行了自己最想行的路,成了一心要成为的人,一生所求,皆已如愿。最后只剩一桩心愿,便是种出雪魄,救下她最想救的人。”
“最想救的人~”李修彦喃喃自语,声音旋即被风雪淹没。
“这三年来,她独守峰顶,再也没有下山。我与阿爹每季背粮上山,见她守着那些雪魄苗,鬓发都教风雪染白了许多。”小童声音稚嫩:“可是我不明白,夫人明明已经救活了那么多人,却还有谁,让她放不下呢?”
不知行了多久,天地唯余一片苍茫。
终于,一座小小的茅草屋出现在绝巅之上,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到啦!”小童眼睛一亮,指着前方:“伯伯,惠夫人就在那儿。我得赶紧下山啦,不然阿爹会着急的。”
“告诉伯伯,你叫什么名字?”李修彦蹲下身子,与他平视。
“行哥!”
李修彦自怀中取出一枚青玉印玺,轻轻放入行哥的掌心。“这天子之宝,于我已是身外之物。带它回去,告诉你阿爹:凭此印为信,大唐与扶南,永结盟好,同心相待。”
“伯伯~”行哥紧紧攥着这枚温润的玉玺,眼中满是不解:“你为何不肯做皇帝了?”
李修彦淡淡一笑,站起身来,抬手指向前方——小小茅屋在山顶的暮色中亮着微光。
“行哥你看,这山顶终年积雪,万物寂寥。只有茅屋里透出的一点昏黄,才能照亮归途。”他低下头,眼神温润,掌心轻轻抚过行哥的发顶。
他见行哥一副懵懂的样子,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想,有些话,或许不必此刻就懂。
这一生,为帝王霸业劳形苦心,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他曾倾尽所有,想去换那青史简上的几行名姓。可那冰凉的碑石,那虚浮的颂声,究竟是什么?
世间一切执着,不过浮光碎影,茫茫一梦。
到头来,此生所念,至死不忘的,唯有与所爱之人走过的每一程山水,食过的每一餐茶饭,看过的每一个晨昏。
唯此生出的光亮,才能照彻通往死亡的寂冷之路,才能支撑自己,最终推开那扇永恒之门。
“伯伯,你还会下山吗?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我已时日无多。此处,便是我的归宿。”
风雪很快吞没了行哥小小的身影。
李修彦继续蹒跚向前,一步一颤。终于,他走到了小屋门前,停下喘息,仿佛已耗尽最后的气力。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里面简陋得令人心酸。一间小屋,只容一床、一桌、一椅。炉火噼啪,生火的人却不在。
心口擂得一声紧过一声,他掩上吱呀作响的木门,绕向屋后。
踏进后园的一瞬间,风挟着雪片扑进眼眶,他抬手去挡,却被指缝间漏进来的光亮怔住了——整片园圃竟漾着幽幽的蓝,那些纤弱的花枝在风雪中簌簌摇动,每一瓣都沁出泠泠微光,像是从大地深处浮起颗颗星子。
天上的星斗与地上的幽辉仿佛在此刻交融,汇成一片无垠的星河。在这梦幻的光晕中,一个白衣女子缓步走来。她宽袍胜雪,长发未髻,任凭那掺杂了岁月的花白发丝随风拂动。她眼角和脸庞都爬满了细纹,可当她凝视着他——那双眼眸,竟比所有的星辰都更加明亮。
四目相对的刹那,李修彦只觉得胸膛被一股巨大的浪潮猛烈撞击。他微微一怔,随即两行热泪滚落了下来。
“我来迟了。”
他深深地痴痴地望着她,生怕一丁点轻微动静,便叫醒了这场梦——一场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大梦。
“不,来的正好!”女子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那姿态如此自然,仿佛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岁月长河从未流淌而过。
“雪魄花开了。三郎,得活~”
(全本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