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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夏天,我和许慕梅头一次见面,约在北京朝阳公园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
许慕梅是保险经理人,也是我室友王莹莹的大学同学。王莹莹买了她推荐的保险,得知我想买重疾险,便又把她推荐给了我。那天,许慕梅磕磕绊绊地讲解为我量身定制的保险方案,她的口才不算好,表达能力十分有限,常常是讲了上句不知道如何接下句,只能强颜欢笑,抱歉地说:“我也是刚刚开始保险事业,不太会讲。”
那时许慕梅刚刚34岁,但是外貌比同龄人苍老许多。她人很瘦,瘦得嘴巴都直直地凸起来,两侧的法令纹深深地陷下去。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手,讲话惯性打手势的她,伸出来的手像是干枯的小树枝,再配上红褐色的波波头,让人感觉怪异又凄凉。
坐地铁回通州的路上,王莹莹问我是否决定买许慕梅推荐的保险,我敷衍说打算比较一下再做决定——我不大看好许慕梅,觉得她不像个靠谱的保险经理人。王莹莹顿了半晌,面露艰涩,迟疑地开口道:“娜姐,许慕梅挺难的,正在抗癌,乳腺癌,算是早期,一直在化疗,刚刚做完第6个周期的化疗,头发都掉光了,戴着假发。友邦是大品牌,再说保险那东西,各家公司也都差不多,要不你也帮帮她吧。”
就这样,我听到了许慕梅的一些事,后来又因为买了她推荐的保险,我们之间有了交集。
王莹莹说,曾经一度,她羡煞了许慕梅的人生,觉得自己跟老同学的际遇天地之别。
她们同在北京某二本院校读书,毕业后王莹莹在一家活动公司干设计师,虽然薪资不错,自由度也高,但忙起来的时候几天几夜都要待在活动现场。而许慕梅的运气却好到一飞冲天,一毕业就嫁给了初恋韩宇然。韩宇然是北京人,相貌堂堂,有房有车,在政府机关当公务员。许慕梅的工作也是婆家人安排的,在某街道办事处做合同工,轻松、稳定、体面。
结婚半年后,许慕梅怀孕了,生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女儿。她的朋友圈里常是眉开眼笑的一大家子,聚餐、游玩,整整齐齐的九宫格,温馨美满的文案,国泰民安,风和日丽。
许慕梅的老家在河北某十八线小城,家境、相貌均平平无奇,能嫁给相貌堂堂的北京男人、住进三环、坐上大车,让她成了全班女生羡慕嫉妒恨的对象。三不五时的同学聚会后,王莹莹推门进家,也会感叹人各有命。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乳腺癌,让许慕梅婚姻家庭里那层表面华丽、实则脆弱的锦袍被一把扯了下来,抖落了虫蚁尘土后,露出了一地鸡毛的破败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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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许慕梅混熟之后,开始约着一起吃吃饭。
2019年秋天,许慕梅的8个疗程的化疗结束了,人也瘦得只剩80多斤。“你是没见过她当年丰乳肥臀的样子。”王莹莹说着,眼圈红了。
为了增加抵抗力,许慕梅变身“干饭王”,明明吃不下东西也硬着头皮吃,很多时候,我和王莹莹都已经放下筷子了,她还在努力地把桌子上能吃的东西左一筷子右一筷子地全部扫进肚子。“我得活着,我得经济独立,我还有女儿呢。”她常说这句话。
许慕梅一边辛苦干饭,一边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诫我俩:“你们两位还单着的,一定要听我一句劝:结婚一定要嫁两情相悦的人。结婚真的不能看表面,两口子独门独户,简简单单,你疼我我疼你,就是最好的婚姻。其他的什么房子、车子、外貌、家世、户口,统统都是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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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话茬,许慕梅就跟我们说起了她自己跟老公的故事。
韩宇然是她大学的师哥,两人在社团认识的。确切说,她的初恋是韩宇然,但韩宇然的初恋却并不是她,让这个男人魂牵梦绕的,是另一个姑娘。
“婚前就没有发现吗?”我们问。
许慕梅垂头道:“是有一些迹象。例如见他父母的时候,人家态度淡淡的。他对我也一直不太热情,还会隔三差五的几天联系不到人。但那时候太傻了,面对他那种算不得追求的追求,就觉得受宠若惊,我有自知之明,我条件真不算好。”
2008年春天,许慕梅结婚了,随后搬进夫家,跟公婆一起住在北京三环内一套三室两厅两卫的大房子里。半年后的一天傍晚,许慕梅出去买菜,一踏进家门,就看见客厅满地狼藉,婆婆一边嚎哭拿头撞墙,一边拉扯着公公大骂:“上梁不正下梁歪!”
平时婆婆优雅体面,时不时会约高级美容师上门做脸,而此刻的她,却宛如一个泼妇,用各种肮脏的话骂自家男人和儿子,大意是许慕梅的公公跟一个女的勾三搭四,什么“烂货”、“开房”、“下三滥”,不绝于耳。最后,她甚至冲着儿子韩宇然来了,说什么“念念不忘的东北小妖妇”“冲上门去戴绿帽子”“不嫌丢人,人家就是踩着你爬上高枝……”
面对婆婆的满腔怨愤,刚嫁进来的许慕梅吓呆了,韩家爷俩却表现得很漠然,不约而同地拿起外套就准备出门。婆婆扯着公公打,扯着儿子闹,两个男人理都不理,三推两推地格开手,只顾离开。婆婆又拿头撞墙,两个男人都没有去拉。
他们走后,婆婆渐渐停止抽噎,她擦干眼泪,看也不看许慕梅一眼,就径直回自己的卧室,“咣当”一声锁上了门——这一进去就是整整一夜,完全没有要跟儿媳妇解释或诉苦的意思。这一宿,韩家爷俩也都没有回家,怀着满腔疑虑、恐惧、委屈的许慕梅,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婆婆起床后沉着脸责问许慕梅为什么没有做早饭,听婆婆发话了,没怎么合眼的许慕梅赶紧手忙脚乱地去准备早餐。
“这就是他们家的‘家风’,吵了架,爷们不声不响地出去躲上两天,不接电话,不回信息,无踪无迹。”说到这里,许慕梅惨淡一笑,“我婆婆觉得我不配听她诉苦,也不配得到任何解释,甚至不值得花力气对我哄哄或者骗骗,他们一家子都是这样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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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两天,韩家父子终于回来了,一家人心照不宣,像没事人一样坐在餐桌旁吃饭。到了晚上,许慕梅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韩宇然只简单地说,他谈过一个东北的女朋友,他妈不喜欢,就分了。
许慕梅大着胆子继续问:“你为什么娶我?”
韩宇然只说了三个字:“你本分。”接着就说:“我困了。”
韩宇然说自己困了,是一个信号,意味着许慕梅再多说一个字,他就会拎着被子去客厅睡。婆婆如果看见在客厅睡的儿子会怎么说?许慕梅不敢想,所以每次在韩宇然释放出这个信号时,都会识趣地闭嘴。
3
“韩宇然是我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男朋友,我压根不知道真正的爱情应该长什么样,后来看看同宿舍的女生在男友身边撒娇、松弛,甚至为所欲为的样子,我是一次都没有。对韩宇然,我一直都是言听计从,上赶着,殷勤着。到底是我高攀了,高攀的婚姻太压抑了,压抑了十多年,所以我才得了这个病。”说着,许慕梅又一次垂头,那是一种自认倒霉、自我惩罚的姿态,让人看了很是心疼。
我和王莹莹争着说,婚姻哪有那么多的门当户对,高攀的多了去了,总有高点的,低点的,是韩宇然家的家风太差了,不全是她的错。可许慕梅还是含着眼泪,一口认定是自己的错,自己高攀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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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许慕梅才22岁,在北京无根无基,一无所有,没了这段婚姻,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无着无落的生活,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父母。结婚大半年没有怀孕,她一度特别恐慌,怕自己的婚姻会因此出什么变故。她十分惧怕冲突,害怕独自面对不确定的未来,换言之,她完全没有掀桌的勇气和资本。
因为高攀,许慕梅愈发珍惜这段到手不易的婚姻,一味地迁就韩宇然,哪怕他的态度阴晴不定,哪怕他对白月光念念不忘,许慕梅依然不敢多问,只能忍。夜深人静时,许慕梅就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自己的老公跟那个女人是不是已经旧情复燃了?他是不是已经打算跟自己摊牌了?自己该怎么办?
许慕梅偷偷搜过韩宇然的西服口袋,把他的外套摊在床上来回翻看,闻味儿,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女人的痕迹,比如香水味或者口红、头发……谁知,还真让她翻出过东西来了——电影票。韩宇然是不会独自去看电影的,一定是有人陪,是谁呢?肯定不是男人,是女人。还有酒店的住宿发票,很高档的那种酒店,是跟白月光还是跟别的女人?
许慕梅看得一阵阵眩晕。
除了翻外套,许慕梅也会在韩宇然开电脑的时候偷偷地瞥一眼,她想知道开机密码,但谈何容易?因为看不见,她就越发觉得老公的电脑密码一定是前女友的生日,心中又是一阵阵的难过和凄凉。
一次,许慕梅搜兜儿的时候被韩宇然撞了个正着,她看见韩宇然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很紧,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不解,仿佛在说:“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上档次?!”这事之后,许慕梅有几天成宿地难以成眠,失眠的时候又忍不住鄙视自己:“既然不想离,为什么管不住自己呢?”
跟我们描述这一幕幕时,许慕梅用枯树枝般的细手指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她说,那时她的心突突的,接下来的几天都不敢看老公的脸。她怕韩宇然,一直都怕,韩宇然无需多言,仅用那轻蔑的眼神就能轻而易举地压倒她。
4
日子一天天地捱着,许慕梅终于怀上了孩子,十月怀胎的艰辛自不必说,2009年元宵节生下来,却是个女儿。公婆的脸色淡然如水,许慕梅的心中一阵惴惴不安,但韩宇然却出奇地喜欢,抱在手里舍不得撒开,一个劲地说:“女儿好,女儿乖,将来是爸爸的小棉袄。”
女儿雯雯就像一道光,照亮了许慕梅困顿的婚姻生活。谈起女儿,她总是眉飞色舞,一扫暗淡:“雯雯这孩子从小就争气,眉眼越长越像她爸爸,让她爸越来越喜欢。脾气个性也像,聪明、要强、有主见,她说她不想当学霸,坚决不考第一名,只考第二名、第三名,果然回回都是全班前三,偶尔考一次第一,还拉着脸,不止一次对全家说:‘你们别指望我当第一名学霸,我会保持在前面,但是多一分也不考,多一个字我也不写。’”
这个聪敏孩子,是许慕梅实打实的命根子,也曾是她拢住老公、稳住婚姻的最佳武器。有了雯雯以后,一贯高傲的韩宇然对待许慕梅依旧没有太多温情,但每每面对女儿时,却总是眉开眼笑,有求必应。有时他会欢快地把女儿举高高,当人肉天梯,有时他会卑微地趴在地上,给女儿当大马骑。看着这些,许慕梅一面欣慰,一面有点羡慕——如果这个男人对待自己有对女儿十分之一的耐心和温柔,她就很知足,很幸福了。
雯雯成长期间,韩宇然基本尽到了一个丈夫的责任,他按时给家用,陪孩子出去玩,虽然有时会突然消失几天,但总归还是回家的。回家就好,许慕梅安慰自己。因为有了女儿,她也心平气和了不少,改掉了翻看韩宇然外套的毛病,不再去寻找任何老公出轨的蛛丝马迹,“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不想离婚,还不如装傻充愣,得过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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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平静冷淡地过了几年,许慕梅公公的烂桃花还是连连不断。爷俩间隔着玩失踪,婆婆每隔两三个月就突然失控发飙,她骂完老的骂小的,拿头撞墙作死作活,最后“砰”的一声关上门,不言不语。
为了不让雯雯听到那些污言秽语,每次婆婆闹腾之前,许慕梅一见苗头不对,就赶紧带着孩子躲出去。她心里纳闷,自己明明都已经像鸵鸟一样缩在洞里不打算管韩宇然的事了,婆婆为什么非要掀起儿子的账来?后来她才想明白,婆婆是要证明天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既然天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那天下女人都不好过——这能让她心里平衡一点。
忽然,许慕梅对自己一向畏惧的婆婆涌起了强烈的鄙视和可怜。
除了两三个月发一次疯,平时婆婆还是很优雅、很知性的。她在意家庭氛围,会三不五时地组织家庭聚餐,带领全家人去品尝各个高级餐馆的招牌菜。她有文化,能带孙女临摹名帖、山水画,教孩子平仄格律……每当这种时候,许慕梅就觉得自己温吞无爱的婚姻还是有值当的地方——起码,雯雯生在了一个物质、文化、社会地位都不差的知识分子家庭。
唯独婆婆定期发疯这件事,仍然让许慕梅难以忍受,有时候她甚至会升起厌恶和愤怒的情绪:“既然离不开男人,离不开家,还瞎闹个啥?为什么就不能忍忍呢?”
一度,许慕梅又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与婆家和睦相处的方式——当一只情绪平稳的鸵鸟。比起婆婆的撒泼打滚,她甚至生出了一种优越感和高智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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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许慕梅的父亲查出前列腺癌早期,河北小城的治疗条件有限,许慕梅打算接父亲来北京医治。跟婆家人说起这事,公公玩手机不言语,婆婆文绉绉地表态:“不能来家里,城乡生活习惯有差异,不适合待在一个屋檐下。”
许慕梅无所谓,一则父亲主要是住院治疗,不用在外边落脚,二则她也不想父亲受拘束,更不希望父亲看见自己在婆家做小伏低的样子。
当天夜里,韩宇然拿了一张卡给她,说里面有3万块:“给雯雯外公。”许慕梅心里一暖,可韩宇然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好心情顿时坍塌:“只有这3万,如果再有需要,可以借,打借条。”之后,语气冰冷的他又补了一句:“别只顾着你爸爸,耽误了家里的事。”
岳父住院的日子,韩宇然一次也没到医院。父亲小心翼翼地跟许慕梅抱怨:“逢年过节不愿意回老家就算了,我都得癌了,都不来看看我?”见许慕梅神情黯然,顾左右而言他,老父亲心下了然,懊恼道:“早知道就不同意这门婚事,肩膀不齐不好当亲戚,高攀的婚姻不好弄,这些年你也委屈了。”
许慕梅怔怔地落下泪来。
许慕梅的母亲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留下他们父女相依为命。父亲怕她受委屈,一直没再娶,直到她考上大学离家半年后才考虑个人问题。后妈掌家,家就不再是自己的家了,也许正是那种无根的空虚感,让许慕梅面对韩宇然那不算追求的追求时,毫无抵抗力。
父亲也知道这层原因,所以一直对许慕梅有种愧疚感。既然女儿愿意嫁,他也就没对男方提任何要求,该要的彩礼,该说的礼数,一概没提。许慕梅婚前,两家人只简单见了一面,吃了一顿饭。因为后妈掌家,许慕梅婚后也不强求韩宇然跟她回娘家,韩宇然自然是乐意的——当然,即便许慕梅强求,他也未必同意。
几年后,许慕梅的父亲和后老伴因脾气不合还是离了,再次孑然一身。念及过往种种,父亲懊恼地捶胸顿足:“都怪我啊,都怪我。”
而父亲生病,是许慕梅第一次独自面对生活的刀枪剑戟,而且只能进,不能退。在此之前,她面对生活只有退守一隅,忍!
然而,生活并没有因为许慕梅的忍耐就放她一马,父亲手术一年后,苦难再次降临,她自己也查出乳腺癌二期。
看到体检报告的时候,许慕梅感觉天塌了下来。
公婆的态度依然淡淡的,仿佛儿媳的生死对他们来讲只是小事。韩宇然又放下一张卡,说:“有病就好好治,你是雯雯妈妈,我不会不管你的。别跟雯雯说这事,孩子会害怕。”说完,他拎起外套就要出门。
这一次,被恐惧深深攫住的许慕梅蓦然抓住韩宇然的胳膊:“你陪陪我吧,我真的害怕。”
韩宇然一下子就抽出手,定睛看了她一会儿,那鄙视而冷漠的眼神似乎是在告诉她,央求陪伴,是一件极不体面的事。
许慕梅只好放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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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慕梅生病后,家里雇了个做饭、打扫卫生的钟点工阿姨。日子照样继续,全家人从来没有谈论过许慕梅的病情,仿佛这事不存在一样。大家相安无事,唯一的别扭,是钟点工阿姨做的香河肉饼不好吃。
“让你媳妇儿给你爸做点香河肉饼吧,这点小事不算辛苦吧?孙阿姨做得黏答答肥腻腻的,真难吃。”当着许慕梅的面,婆婆吩咐儿子给她传话——这是婆婆一贯的做派。刚给这一家当儿媳时,许慕梅的第一个功课就是做香河肉饼,也是婆婆让韩宇然吩咐她做的。当时许慕梅嗫嚅地说自己不太会,婆婆只淡淡地说:“那么简单,不用教吧?”许慕梅只好上网查,然后趁着公婆不在家时壮着胆子动手实验,每做坏一个,就偷偷塞进垃圾桶底层,几次三番的失败后,终于过关。
跟我刚认识的那段时间,除了带孩子,做肉饼,许慕梅最大的事就是治病,单位给她办了病休,医生的意思是“最好全切”,这样能更好地杜绝癌细胞的扩散与转移。许慕梅回家跟韩宇然商量,他还是一贯的淡然:“这种事,你自己看着办。”
又一次自取其辱。
许慕梅苦笑着对我们说,其实生了孩子之后,两人的夫妻生活已经少到以年为计量单位,自己怎么会那么愚蠢,以为老公还会在乎自己的身体是否完整?不过许慕梅对这段婚姻还存着一点点的希冀,一犹豫,还是选择了保乳手术,只切掉肿瘤部分,然后是8次化疗。期间的痛苦,许慕梅独自承受,每次化疗她都瞒着女儿,说是去出差。
第一次化疗结束,许慕梅吃的糖醋小排骨是父亲从老家带来的。父亲一大早搭乘汽车来北京,先颤颤巍巍地找旅馆安排住宿,又颤颤巍巍地找到医院,看到病床上独个儿躺着的女儿,眼泪当时就下来了。
病房里那么多人,父亲不好意思大哭,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问许慕梅要不要吃东西。许慕梅化疗过后胃里正翻江倒海,苦着脸道:“吃不下。”一向慈蔼的父亲急了,提高声音吼道:“吃不下,就活不下,要想活,你就得吃,使劲吃!”
许慕梅怔怔地看了老父亲半晌,决定使劲吃。那盒微温的糖醋小排,在喉咙里粘腻腻的,她拼尽全身力气扯开喉咙,才把肉一块一块塞进去。一顿饭吃完,浑身已经汗透了。
从前,微微肉感的许慕梅吃饭一向掐着量,怕胖。如今,她遇到食物却挣扎着一扫而光,仿佛那咽下去的不仅仅是食物,更是活着的盼头。
然而,不论她怎样努力地吃,还是瘦了下来。
在医生的建议下,许慕梅吃上了中药,婆婆一早通过儿子传话:“跟你媳妇说,我受不了中药那味儿。”许慕梅也不恼,心平气和地把中药拿到保险公司同事的出租屋去煎,后来她又在我和王莹莹合租的房子里煎过一段时间,煎好了用大保温壶盛。
煎药的间隙,我和王莹莹打抱不平,说韩宇然他妈真是铁石心肠,毫无同情心,也不怕自己遭报应。许慕梅的面色平静如水,说:“我已经学会了懒得理,完全不动气,不动心,我现在就想活着。”
她的眉宇间已经多了几分初次相识时完全没有的从容和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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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我和王莹莹是乌鸦嘴。2020年夏天,许慕梅婆婆猝死——在一场作死作活、打头撞墙的闹腾后,她孤独地死在了客厅里。
家里自然没人。她的丈夫、儿子习惯地躲了出去,孙女比儿媳更识相,一见奶奶闹,立马脚底抹油。那天最早回家的是许慕梅,她在我们的出租屋里喝完中药,回家就看到昏迷不醒的婆婆,她赶紧叫来120,可人送到医院,已经不治了。
许慕梅给韩宇然打电话,打不通,许慕梅继续打,一个接一个地打,她从来没有如此理直气壮、誓不罢休地联系韩宇然,直到电话接通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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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慕梅婆婆的葬礼办得体面有余,温情寥寥。
那是2020年7月,北京疫情防控严格,除了自家亲人,送别者稀稀落落。然而,即便是家人,也没有太多悲伤,许慕梅公公只是红了眼圈,韩宇然干嚎了几声,唯独女儿雯雯的态度却让许慕梅诧异,甚至恐惧——从头到尾,那孩子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安静、体面、冷淡,哪怕许慕梅一个劲地说“奶奶很爱你的,平时对你多好……”,也换不来她的一颗眼泪、一丝动容。
从前,许慕梅觉得知识分子家庭的成员就应该体面、淡定、有距离感,可现在许慕梅有种后背发冷的感觉。雯雯除了对许慕梅有时候会不假思索地说出一些赌气、任性、霸道的孩子话,对其他人一律本能而习惯地客气、冷淡,包括她的爸爸。小时候骑大马、举高高的亲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荡然无存,许慕梅不知道韩宇然有没有感觉到这些变化。
她想,婆婆这一生白活了,她自己也在步婆婆的后尘,韩宇然?她早就不指望了。但是雯雯如果像她老子一样缺乏人情味,那自己这一生活着又是为啥呢?
许慕梅第一次怀疑这些年的忍辱负重,是否真的有价值。
中国大部分家长总是关心孩子的学业过于其他,许慕梅也绕不过这个大方向。雯雯学习成绩一向优秀,不大让人操心,学习之外,其他方面不声不响,既不落后,也不争先,不见对任何事情有太大的热情和兴趣。因为成绩好,许慕梅和韩宇然给孩子宽松度也格外大。
婆婆的葬礼过后,许慕梅找了个机会,悄悄地翻了翻雯雯的物品,这才发现女儿爱读闲书——最爱日本的侦探小说,整套整套地码得整整齐齐,看得出经常翻阅的痕迹,还有《苏菲的世界》、《理想国》、《邮差按两次门铃》、《杀死知更鸟》……许慕梅有些欣慰,她虽然考上大学,但并不爱读书,这些书大学时她在图书馆也借过几本,翻不了几页就觉得困,女儿竟然能读进去,且津津有味。
只是那本《人间失格》,令许慕梅有些心惊肉跳,里面充斥着大量苦闷的情绪,还有一本《局外人》,翻开第一页就是:“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太清楚。”
许慕梅脑子里一阵发懵,或许这就是女儿面对奶奶去世,却置身事外的原因,读书读得太早熟了吧。她战战兢兢地放下书,去找老公谈,韩宇然则不以为然:“早熟早慧未必是件坏事,她平时情绪挺平稳的,你别没事找事。”然后又加了一句:“别让孩子知道你翻她的东西,这个毛病得改。”眼神和语气,意有所指。
后来,许慕梅跟我们说起这件事,痛彻心扉、痛悔不已地道:“我真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孩子早熟早慧,我没有跟上她的节奏,如果我当时跟她读一样的书,学习她感兴趣的东西,努力走进她的世界,多多观察她,看她的需要,或许后来孩子就不会那样了。”
她的话让我不禁想起2019年时见到雯雯时的情形——当时我介绍有意向买保险的同事给许慕梅,有几次她是领着雯雯一同来的,“待会送孩子去补习班,实在是脱不开身”。那时雯雯10岁半,正读小学五年级,小姑娘眉眼清湛,总是习惯性地眉头微蹙。我们纷纷夸她“好看,真有气质”,许慕梅看着女儿,满脸骄傲。
在餐馆,到了饭点,我们几个人随便买了点东西吃。知道许慕梅正在抗癌,手头紧,我去结账,许慕梅却赶紧拦着我,虚张声势地跟我抢着买单。我看出她不是真的想结,赶紧扫了码,却见许慕梅一脸尴尬,讪讪地笑着,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又心虚地看了眼女儿。
我一扭头,从雯雯的眼中看见了一抹冷漠的鄙视,心下不禁对许慕梅深深怜悯。
我和王莹莹私下讨论过,在雯雯成长的那些年,许慕梅在那个家庭里扮演的一直是一个被鄙视、被欺压的角色,这样的角色根本不可能获得女儿的尊重。因为关系不对等,许慕梅也根本不可能进入女儿的世界。何况,那几年许慕梅正独自面对死神,打一场生死之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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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间,单位动辄放假,一家人有了很多在一起的时间。
婆婆活着的时候,许慕梅觉得她真的很讨厌,但事实上,婆婆却是这个家里唯一能联络感情的人。她是饭桌上的“氛围担当”,会跟韩宇然聊聊单位的事,会对雯雯嘘寒问暖,会跟老伴有说有笑。休息日,她会组织一家人出去玩,在家里指挥着儿子媳妇弄桌好菜,至少表面上一家人是欢欢喜喜的。
如今婆婆走了,家里的空气冷得像冰一样。许慕梅的公公一个人窝在房里看手机,韩宇然窝在沙发上刷手机,雯雯一个人在房间里做作业、看闲书、玩电脑。饭桌上,更是一人一部手机,个个面无表情,满桌子只见嘴的咀嚼,只听得见吞咽声。
有时,许慕梅会带一盘水果或零食悄悄地走进女儿的房间,想跟她聊几句。雯雯不耐烦地抬起头,那个表情跟她爸一模一样,分明是在讲:“你在这里干什么?不要打搅我。”
许慕梅心里一惊,终于明白这个家已经散了,即便自己忍辱负重,换来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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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防控略一松懈,韩家父子俩照例出门,不声不响几天不归。一次,许慕梅看见女儿拿着本书坐在沙发上,似读非读,眼神复杂地看着正在收拾东西的韩宇然。许慕梅心中一动,觉得早熟早慧的女儿或许已经感受到这个不太正常的家庭里的那些弯弯绕了。
许慕梅走近女儿,张口说出一句善意的谎言:“你爸爸出差几天,很快就回来。”说完她又后悔,这话韩宇然似乎已经说过了,每次出门他都这么说,之前自己去医院化疗住几天,也是这么说。如今,面对女儿的眼神,许慕梅感觉自己张嘴都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雯雯什么也没说,掸掸书本,径直走回自己的卧室,“砰”一声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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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韩宇然回来了。他脸色活泛,眉眼松弛,晚饭时不再像以往一样手机覆面,心事重重,反而没话找话地跟女儿闲聊。
晚上睡觉时,韩宇然突然跟许慕梅说:“你觉得我们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还有意思吗?”
许慕梅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虽然她老早就开始为这件事做心理建设了,但当韩宇然提出来的时候,她依然感觉浑身发抖。
“咱妈去世之后,我就想跟你说这事了。这些年,咱们的婚姻谁都不痛快,开头我烦我妈闹,她不同意我的初恋,我也不会娶她认为合适的。”韩宇然若有所思地说。
许慕梅的心不突突了,反而觉得特别想笑——原来她的婚姻是人家母子极限拉扯、互相角力的结果,可怜自己只是一片炮灰。
“不过离婚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雯雯怎么办?”韩宇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许慕梅不说话,脑子里盘算自己离婚的资本:手里只有几万元的存款,病怏怏的身子,就这些。她很难拿到雯雯的抚养权,拿到了又能怎样,能给雯雯怎样的生活?
这一夜,两口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许慕梅对韩宇然说:“要不你去客厅睡吧。”
韩宇然断然拒绝:“万一雯雯看见会怎么说?这孩子太早熟了。前几天,我出门,她看我的眼神,你没说什么吧?”
许慕梅摇头。
第二天起床上班,韩宇然习惯性地吩咐许慕梅把他行李里的脏衣服赶紧洗了。许慕梅没接话,抱着双臂扭头进了客厅,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怕韩宇然了。
出于惯性,许慕梅还是打开了那袋行李帮忙收拾,揉成一团的牛仔裤抖擞开来,竟然有一只用过的避孕套掉出来,落在了地板上。
这是韩宇然出轨的既定事实第一次赤裸裸地暴露在许慕梅的眼前,许慕梅突然感觉阵阵恶心,翻江倒海地吐了一通。当胃里的内容全部吐出来以后,她的身体仿佛卸载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程序,反倒一下子释然了。
是夜,许慕梅把放在床头柜上的避孕套指给韩宇然看:“你牛仔裤里掉出来的。”
韩宇然惊惧地看了一眼,狐疑道:“怎么会?”然后迅速地把证据抓起来,揣在自己的口袋里,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是的,怎么会?十年多的婚姻,真正地抓住出轨现行,这还真是头一次。许慕梅抱紧双臂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带着鄙视。她没有感觉到被背叛的羞辱,反而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她正在狠狠地享受这种报复的快感。
以至于我们再见面时,她忍不住当着我们的面,演绎自己当时面对韩宇然的那一整套表情动作。她想了半天,费劲地遣词造句,想描述当时内心的感受,终于找到了准确的形容:“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痛快!”
十年婚姻,她终于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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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无所畏惧了,只是真正无所畏惧地走出那个家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许慕梅手里的牌不多,她还想争取女儿的抚养权。
从那时起,许慕梅就变了。
做旅游的老蒋把身边的一些客户介绍给许慕梅,疫情下,人心惶惶不安,对未来的不确定感越发增强,保险是很多人能够抓得住的稻草,许慕梅那半死不活的保险业绩开始突飞猛进。
老蒋叹息道:“许慕梅还真豁得出去,自己患乳腺癌,跟老公感情不好,成了响当当的‘同情牌’,逢人便进行真人现身说法——这还不算,还真舍得出去脸,三天两头跑到老秦家里,跟老秦老婆套近乎、拉家常,帮着做家务、带孩子,一口气就拿下了三份保险。还有我那个搞户外营地的同行,骑哈雷摩托耍帅的那个,她天天顶着大太阳去人家营地磨,磨得人家尴尬的不行,最后可怜她,也把保单签了。嗬,一大家子的,也是好几份呢。”
老蒋说到最后,怜悯的口气里头多少夹杂着点轻蔑。我不以为然,挣扎求存的许慕梅,是顾不得姿态好看的。把这事讲给王莹莹听,她难过地说道:“还不是为了她那个孩子。”
疫情期间,见个面当真不容易,再次见到许慕梅,她依然消瘦,精神却是难得的好。不顾我们再三推辞,她非要请我们吃顿饭,兴奋地说自己这8个月赚了过去5年的工资,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果然是真理。
王莹莹问,跟韩宇然怎么样了?许慕梅故作轻松道:“他不提离婚,我就假装一切照旧,反正他按月拿生活费,可能他良心发现了,又给我一张卡,里头10万块呢,我乐得存下来。房子在他老爸名下,他一样是无房产阶级,这些年他赚得不多,即便离婚他也是过错方,我也捞不着多少赔偿,趁这机会我正好存钱。再说,雯雯还有一年就中考了,这不是离婚的时候,这点我清楚,他更清楚。”
一番话冷静理智,丁是丁,卯是卯我和王莹莹禁不住竖起佩服的大拇指。
但接下来,许慕梅咬咬嘴唇说:“就是跟那人天天睡一张床,恶心,家就那么大,没地方躲,每天回家,无论多晚,我都忍不住把床单跟被罩全换洗了,不然躺在上面,我觉得恶心。那人也觉察到了,最近出差都多了。”
她的声音渐渐悲哀地低了下来,我们听了不知说什么好。王莹莹担心地说:“又顾着赚钱,又顾着管家,还天天憋着恶心,你还是个病人呢,要照顾好自己啊。”
许慕梅笑笑:“放心,我好好吃吃饭,好好睡觉,心无旁骛,一定没有问题。”
可惜这只是一番自欺欺人的话。那一年,她的乳腺癌又复发了。
这一次,许慕梅没有犹豫,干脆利索地切掉了那一侧的乳房。她事前没有告诉我们,等我们知道的时候,手术已经做完了,韩宇然照样不在场,伺候在身边的还是她的老父亲。老人对医院的现代化流程适应得不灵光,常常不知所措,急得原地打转,许慕梅只得一次次地拜托不耐烦的护士,帮忙干这干那。
王莹莹埋怨:“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来照顾你。”
许慕梅疲惫地笑:“你请假一天,就得扣一天的工资,请多了假,你老板不得开掉你。”
看着我们担忧的眼神,许慕梅反过来劝慰我们:“别那么担心,上次就说最好割掉,我不甘心,这次好了,一刀切下去,癌细胞斩草除根,只要好好休养,不会再复发。”
王莹莹拉住她的手:“这次以后,可不能再拼命了啊。”
“不拼了,不拼了,上有老,下有小,没有死的资格,要死活赖在这人间,给我爸养老送终呢。”
这时,许慕梅的父亲端来一碗粥,拿出红糖罐,加上糖,小心翼翼地递到许慕梅的手里。许慕梅眼眶红了,拼命忍住,我和王莹莹看着也难过。
许慕梅的父亲感觉到气氛不对,提高了声音,不满地说:“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孩子有爷爷、有爸爸,不会不管她,你自己在这里挣扎着活命,谁看见了?谁关心了?”
许慕梅苦笑。
10
雯雯出事了。
韩宇然打来的电话,语气里满满的都是质疑和责备,他说雯雯已经一周不去上学了,关着门,谁也不理:“孩子到底怎么了?”这话的意思是,许慕梅到底把孩子怎么着了。
许慕梅顾不上生气,马不停蹄地出院回家。雯雯倒还正常,脸色平静、房间干净,一天三顿饭也正常吃,自己叫的外卖。婆婆去世后,家里四口人,雯雯上学,其他三个大人轮流“出差”,做饭的阿姨被辞退了,许慕梅不在家,他们就叫外卖。
许慕梅气喘着放下行李,走向女儿房间,迎面而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什么都别说,我没毛病,就是不想去上学。”说完,门“砰”一下被关上了。
这一关,就是整整三个小时,直到外卖小哥的电话打来,门才又开了。趁着雯雯出去拿饭的工夫,许慕梅溜进女儿的房间,打算无论如何要问出好歹来。雯雯回来看见许慕梅,气愤地把她推出门。这时韩宇然也回家了,两口子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韩宇然突然发飙:“孩子一向都是你管的,你到底干了些啥?!”声音大了,雯雯猛地打开门,眼神凶狠地盯着她爸。韩宇然噤声,雯雯再次关上门。
许慕梅和韩宇然一夜辗转反侧。第二天,他们去学校问老师,老师说看不出雯雯有早恋的迹象,跟同学也没有任何冲突,成绩好端端的,就是学习态度懒懒的,不大起劲。她突然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好,就不来上学了。
两人只好回家。韩宇然请了假,许慕梅也不再跑保险,都眼巴巴地看着紧闭的房门。雯雯除了出来上卫生间,拿外卖,不愿意跟父母说一句话。抑郁症吗?不像。雯雯并没有晨昏颠倒,作息、饮食和卫生习惯都很好。
几天之后,韩宇然憋不住了,气冲冲地硬闯了女儿的房间,大声斥责道:“你到底想怎么着?学不上了,在家当个废物吗?父母欠你的了?你拉个臭脸给谁看?你对得起谁?”
许慕梅跟了进去,只见雯雯面色平静如水,扔下手里的iPad,冷冷地看着她爸,一字一句道:“你把我养下来,你不欠我的,是我欠你的,如果你要索取回报,我把我的命还给你就是。”
韩宇然当下就吓得面若白纸,腿脚似乎都软了下来。
雯雯接下来的话更狠:“不过,我得说一句,我看不起你,我不会满足你的期待,你虚伪。”接着她又望向许慕梅,更大声地吼叫道:“你们一个个的,都虚伪。”
当夜11点钟,许慕梅到了我和王莹莹的住处,整个人失魂落魄。据她说,自己脑子里一团乱麻,一心就想找王莹莹聊聊,就想往通州来。她在自己家附近转了1个多小时,老觉得找不到我们俩的门。后来才清醒过来,才打了滴滴跑来通州。
“孩子养废了。”她一晚上抽抽噎噎,浑身颤抖,重复着这句话。
这是我认识许慕梅以来看到她最软弱的一次。冷漠的夫妻关系没有打垮她,乳腺癌没有打垮她,8次化疗、2次手术都没有打垮她,女儿的叛逆却彻底打垮了她。自责、懊悔、愧疚,没完没了,整整折腾了一夜。
刚做完手术的人哪!我和王莹莹心疼得不得了。这一夜,我们仨在合租屋里几乎都没睡,折腾到最后,还是王莹莹发了狠话:“许慕梅,你想把自己作弄死没问题,你想想你老父亲,你死了,他也没活路了,估计撑不了几天。还有雯雯,你死了,她能不废吗?”
这话入了许慕梅的耳,她渐渐止住了抽噎,擦擦眼泪躺了下来。
这一夜终于结束。
第二天一大早,许慕梅出去买了早餐,油条、麻团、豆腐脑、小米粥摆了满满的一桌子,她热情地招呼我们吃,短暂的崩溃失态后,她似乎又恢复了原状。
11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许慕梅和韩宇然马不停蹄地为女儿找心理辅导老师——心理诊所雯雯是不肯去的,那就让心理辅导老师上门。然而,老师上门也没用,雯雯压根就不开自己房间的门,还在屋里摔东西,一边摔一边吼:“花钱雇来的心灵鸡汤,我没病,我也没那么蠢!”
几次之后,心理辅导老师说,这是典型的对抗心理,孩子抗拒现在的生活方式。许慕梅给王莹莹打电话哭诉:“什么叫抗拒现在的生活方式?她现在的生活方式不好吗?我们也没有逼着她考第一啊,我们对她足够尊重和通情达理啊。”
韩宇然无计可施,成日在屋子里团团转,最后竟然要拉着许慕梅去雍和宫拜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2022年8月,婆婆去世后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公公回到家后,跟许慕梅和韩宇然开了个家庭小会,红光满面地宣布自己要结婚了,女方是一位退休教师。公公说那个老太太“明媚娟秀,知书达理”,看来是满意得不得了。
许慕梅当然无所谓,韩宇然也没意见,可接下来,公公的盘算却让韩宇然彻底炸毛了——他要把房子卖了,所得的钱一半给儿子,一半自己拿走重新买房。那个退休女教师在山清水秀的门头沟,他俩要独门独户过日子。
韩家这套大房子位于北京三环内,2019年的市值大约是1400多万。爷俩吵了起来,渐次激烈,随后许慕梅的公公气呼呼地出了门。韩宇然失去了往日的斯文、体面,宛如一个巨婴,拍桌砸凳地抱怨:“分我一半的钱,够买什么?让我像他一样住到边远郊区去?我的工作、朋友、社交都在市中心,他让我去边远郊区,他怎么能那么自私?”“证都领了吧?他领证之后买房,是属于共同财产,他怎么一点打算都没有?老房子着火,一大把岁数,还恋爱脑?”
“你不会指望我安慰你吧?”许慕梅冷冷地说完,转身拿着毛毯进了客厅。
后来一起吃饭,许慕梅告诉我们,这些鸡飞狗跳吗,雯雯都看见了:“看见就看见吧,这孩子敏感,这些年我忍辱负重,在孩子面前营造恩爱夫妻、书香门第的环境,兴许是孩子早看穿了,觉得我们虚伪,索性我也不伪装了,爱咋地咋地吧。”
“你这一阵子身体怎么样?”我们最关心的还是刚动完手术的她自己。
许慕梅眼眶一下子红了,放下筷子,落下泪来:“还是你们关心我,除了我爸,没人问过我,从前是为了一个体面的家活着,后来又为了女儿,为了老爹活着,努力保命、努力赚钱,结果家散了、女儿那个样子,我真觉得累了。”
这一天,许慕梅的话特别多,絮絮叨叨的,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她讲了大热天从地里回家、吃了一个西瓜就去世的母亲,还有家里的园子:“现在还种着菜呢,我爸闲不住,除了一个月一百来块的农村老人退休金,其他的就靠打点零工。种点菜出去卖,也是贴补家用。上次我爸给我拍了照片,黄瓜、西红柿、茄子,长得可好了。小时候西红柿放在井水里,拿出来又清凉又甜,真好吃。真想回家待一段时间,北京,我待烦了。”
我和王莹莹以为许慕梅只是说说而已,毕竟还有那么多事,她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呢?尤其是她心尖尖上的女儿。
然而,事情却这样发生了。国庆节前夕,许慕梅打电话给王莹莹道别,说原应该聚聚的,无奈归心似箭,她要先回老家休养一段时间再说。到了国庆节,许慕梅果真在朋友圈里晒起了自家园子里的蔬菜。
12
许慕梅回老家之前,跟雯雯摊牌了。
她将自己这几年的抗癌经历告诉了女儿,还脱下衣服让女儿看伤口。她直言她跟韩宇然夫妻感情也不好,过不下去了,是为了雯雯中考才勉强在一起的。甚至,她还亮出银行账户余额,交代了这些年自己做保险的收入是多少,省吃俭用的家底是多少。最后,许慕梅告诉女儿,自己想活着,为自己的活着,想开开心心地种菜,看剧,喝咖啡,散步,看看大海。
大学毕业,许慕梅就结婚了,给人当老婆、当妈妈,病了也不敢忘记自己的使命,从来没有时间、空间为自己活着,现在她不想继续耽误了:“至于你,你是我女儿,这是一辈子的缘分。只要我活着,你躺平,我养着,你折腾,我兜底,直到我去世,到时候缘分也就尽了。这个家马上就要散了,你想想自己何去何从,给我个回话。”
对于一个少女来讲,面对这样一浪接一浪的现实,有点残酷。雯雯看着母亲的伤口愣了半天,又咬着嘴唇直发呆,那天晚上估计是没睡。许慕梅也没睡,竖着耳朵听女儿屋里的动静,她起来喝了四五次水,上了几遍厕所,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长夜漫漫的感觉。
后来雯雯好多了,肯出来吃饭了,对许慕梅没有对抗情绪了。
“那你还不趁热打铁,给孩子创造个稳定点的环境,让她慢慢修复?”王莹莹说。
电话那头,许慕梅声音疲惫:“这些年我们夫妻不合,孩子洞若观火呢,家散了就是散了,不折腾什么假象了。让雯雯清清楚楚地知道也好,出于做妈的本能,我知道她扛得住,还有,最起码,我这个当妈的不再虚伪。躺平吧,躺平最好,接受她躺平,也让自己躺平,我已经没有能力挣扎了,也挣扎够了。”
“那韩宇然呢?你告诉孩子她爸的情况了吗?”
“我只摊我自己的牌,不说他好话,也不说他坏话。”许慕梅鄙夷道,“再说韩宇然顾不上孩子,现在正忙着跟他老子闹矛盾、争家产呢。这是他们的事,我管不着,连问都不想问,落得耳根清净。”
我们不知道说啥好。我和王莹莹都没有孩子,如何跟青春期的孩子相处,这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认知范围,只能暗暗为这一家子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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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0月中旬,雯雯主动给许慕梅打电话,表示愿意跟妈妈一起住。她自个儿收拾了行李,坐上许慕梅给订的车,去了河北那个十八线小城——这还是雯雯头一次回姥爷家。
听见外孙女要来,许慕梅的父亲欢喜得手脚无措,他最怕外孙女不习惯家里简陋的条件,好在雯雯适应得挺好。
雯雯前脚到,韩宇然后脚就跟来了。这是韩宇然第三次来老丈人家,他一进门就急赤白脸地要找许慕梅算账,怪她放纵孩子不上学、不务正业。结果,雯雯开口了:“我欠你的,不会拿上学还,你非要我还,我把命给你,你还是出你的差吧!”
这句话说得讽刺又意味深长,韩宇然又气又吓,气冲冲地转去质问许慕梅,到底对雯雯说了啥?许慕梅说:“谁乱说,谁死全家,我们当了多年的‘装假兵’,孩子全看得出来。”韩宇然嘴唇直打哆嗦,只得打道回府。
韩宇然走之前,许慕梅问他什么时候办离婚手续。韩宇然眼神冷冷的,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孩子都这样了,你还谈离婚?”
还是那个韩宇然——许慕梅不禁笑了,十多年了,每次这个男人做出这种轻蔑的表情,她都会忐忑不安地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而这回,她的应对是:“不想谈是吧?不想谈,就等着法院传票,我会起诉。”
她早不怕这个男人了。
面对强硬的许慕梅,韩宇然再次愕然。
13
2023年5月,许慕梅拿到了离婚证,协议离婚。接着雯雯办了休学,跟着许慕梅,韩宇然每隔一段时间会来河北看孩子,但雯雯对他始终很冷淡。
许慕梅找了份工作,在一家超市收银,“活儿少、轻松、离家近”。她的乳腺癌在割掉一侧乳房后终于得到了很好的控制,每次检查评估都不错。她开心地对我们说:“主要是心情放松,快了,快到5年了,医生对我的病情特别有信心,我爸也扛过5年了。”
我们问起雯雯的近况,许慕梅叹气道:“还是躺平,还是不肯去上学,我和她姥爷都不逼她。不过,也在见好,至少愿意给家里做做饭,喂喂猫,收拾收拾房间,陪着她姥爷出去晒晒太阳。就是迷上了上网写小说,天天熬灯点油地写,不过,我觉得她不太有那个天分。”
“走一步算一步吧,孩子躺平,当娘的就得兜底,孩子绕弯路,当娘的就得陪着绕,我好好活着,就是爱孩子最好的方式了。我以前面对韩家所谓的书香门第的氛围,觉得自卑、高不可攀,觉得我在这样的环境里有身份、孩子有前途。现在真觉得自己傻,孩子在这样的氛围里肯定比我还压抑,可怜我还忍着当‘装假兵’,结果都受伤。”
后来,许慕梅发出的朋友圈里,有老家的小院,斑驳破旧的郊区院落,葱葱茏茏的蔬菜。夕阳下,两只猫慵懒悠闲地溜达。我想,这与世无争的静谧,或许能让受伤的祖孙三代慢慢走向治愈吧。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