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忙碌了一天的东府军大营安静了下来,兵马早早的开始了休息。将士们枕戈待旦,随时准备起身作战。
大量的兵马选择了在野外工事之中露宿,以防止敌人发起突如其来的进攻。时已四月中,但夜晚依旧春寒料峭,兵士们裹着行军毯互相依偎着入眠,在工事之中互相取暖。
大营周边,十几座高高的瞭望塔上,瞭望的兵士向四面八方瞭望着敌军的踪迹。除此之外,大量的警戒小队前出到距离大营十余里的范围,对营地周围惊醒警戒。
整个东府军大营虽然悄无声息,但是即便是睡着了的兵士,也绷紧了神经,因为大战随时可能开始。
李徽亲自带队,和苻朗周澈李荣等人巡视各营情形,以及外围工事的搭建情形。李徽知道,目前这种情形之下,营地的防御体系是此战胜败的关键。一马平川的地形,对方大量的骑兵发起凶猛的冲锋之时,必须要有完善的防御体系才能应对。地形对敌人有利,这是毋庸置疑的。
当然,这样的地形也正是诱惑敌人主动进攻的诱因。否则对方也不可能会发起全面的进攻。所以,需要利用对方这种简单粗暴的作战方式达到战役的目的。简单来说,李徽并不指望能够将大营守得固若金汤,也没有妄想一战便将对方十几万大军歼灭,他需要的是通过此战消灭对方的大量有生力量,让对方实力大损,不得不做出别的选择。
而要做到这一点,便需要重创对手,杀的他们胆寒,让他们意识到东府军是不可战胜的。
目前这种情形,是检验李徽铁丝网加远程打击策略能否成功的关键时候。在数日前的战斗中,铁丝网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当然,也暴露了铁丝网的弱点,那便是在骑兵的连续冲锋之下,铁丝网其实阻挡不了多久。这一次,李徽做了一些改良,希望能够起到更好的效果。
当然,全然依靠铁丝网也不现实,今日白天,营地外围还是垒砌了一圈土墙,冲锋车搭建了数十道弧形工事,以及营地外围区域挖掘了大量的陷坑。面对这种级别的战斗,所有的办法都要用上,所有能够阻敌杀敌的手段都可用。
其实,按照许多人的看法都认为,吸引魏军正面交战,给他们这样的机会是不明智的。当采取更多的策略性的做法,尽量避免对敌有利的地形作战。以挤压围困等方式逼迫对方撤离。
比如,有人提出大军完全不必逼近中山,而应该攻占周边区域,比如切断中山北侧道路,断其粮道。再派兵马从赵郡切入太行山以西,北上攻常山郡。这些动作都会迫的对方分兵救援,或者迫其主动放弃中山,而不必与之在此进行大规模的会战。
李徽当然明白他们的想法,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是李徽心里想的和他们不一样。李徽所想的正是要和魏军进行一场决战,以彻底的完成北伐第二阶段的目标,并且不留太多的后患。事实上李徽最不愿看到的反而是拓跋珪率军撤离中山,安全的退回北方。那其实给未来会留下极大的隐患。
拓跋珪的实力摆在这里,在邺城和信都被歼灭近十万兵马的情形下,他还能组织起十五万大军,可见一斑。若不能消灭其力量,即便拓跋珪退走,那也是后患无穷。拓跋珪定会不断的南下进攻,不断的图谋报复,整个关东河北之地将永无宁日。对方若不断的发起骚扰,则会导致民生难以恢复,百姓难以安定,经济社会的发展便举步维艰。除非东府军在此驻扎数量庞大的大军防备,否则难以守御。
但东府军显然不可能派驻大量兵马在此,在这里被牵扯太多的兵马和精力对大局无益。
正因如此,李徽选择正面交战,击败拓跋珪的大军,消灭其有生力量。这样既可令其损耗实力,也可在心理上碾压对手,让对方生出畏惧心理。最起码能达到的目标是让拓跋珪折损实力之后退回北方以求自保,短期内无南下袭扰的能力,那便有可让关东百姓休养生息,也可以少量东府军驻扎防御,不会影响大局。
方圆七八里的大营,李徽一行走了一圈,检查了工事和防御体系,以及作战的准备。十余万人聚集在这样的营地里显得拥挤而狭小,大量的物资堆积在营地中心位置,堆成了几十座小山,显得杂乱不堪。
但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为了收缩阵型,便于防守,只能这么做。兵士们不能搭帐篷,因为那占据太多的空间。他们只能裹着睡袋一排排的睡在营地边缘的地面上,像是一排排晒干的咸鱼。好在这些天春阳高照,地面干燥,不至于受寒湿之累。
二更时分,李徽一行登上了位于营地边缘靠西侧的一座瞭望塔。登上十余丈高的塔顶,上方夜风涤荡,吹得树立在上方的唐王大旗呼啦啦作响。
李徽凭栏远眺敌军方向,但见十几里外的山岗土梁高处,篝火点点,铺面大地,宛如繁星一般。隔着这么远,隐约都有战马嘶鸣之声传来,隐约都能看到人影瞳瞳,奔走来去的兵马的影子。
“主公,目前看来,今晚他们应该不会发起夜袭。一则夜袭对骑兵不利。二则,他们并没有集结行动的迹象。二更天不集结,便很难趁着夜色行动了。”苻朗沉声道。
李徽点头道:“拓跋珪在等侧翼的兵马到位。这样的地形,他不会执着于一面猛攻,必然是全面发起冲锋,以求突破。这样可发挥其骑兵数量庞大的优势,削弱分散我防守火力。虽然尚未发觉其侧翼兵马所在,但我相信他一定会这么做。”
苻朗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主公以品字形布阵,岂非正是为了防范这一点。”
李徽笑道:“是啊,正是为了防止他们这么做。”
苻朗缓缓道:“也不知此战结果如何?可惜我无未卜先知之能。”
李徽转头看着他道:“元达,你是不是心里很紧张,担心我军此战大败?”
苻朗苦笑道:“主公既问,我便实话实说。我确实心里很担心。但我担心的不是大败,我担心的是……一旦此战败了,主公十几年的努力便化为泡影了。一旦兵败,后果难以设想。恐怕最后连徐州都不保了。主公,你难道不担心么?”
李徽呵呵笑了起来,抬头看着天上当空的新月,轻声道:“当然担心,我又不是没心没肺之人。此战干系生死,干系重大格局的转变,我能不担心么?但是,我相信东府军将士们,他们是我最大的凭借,他们从未让我失望过。而且我相信我们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兵马、火器、物资等这些必备的作战要素我们都具备。更重要的是,我们拥有强大的信念和勇气。如果这些都具备的条件下,我们还会失败,那我能说什么呢?”
苻朗点头道:“是啊。我们具备一切胜利的要素,若还是失败了,那便是天意了。若天命不在主公,那还说什么呢?谁也扭转不了天意。”
李徽点头道:“你说的对,我以前不信天意,但我现在越来越感觉到有天意昭昭在上。人力有时尽,我们能做的便是尽人事,做好我们能力范围内能做的,按照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去谋划去前进。剩下来的,便只能看天意了。”
苻朗沉声道:“我相信天意在我们这边。主公行事,乃是为解天下之乱,解民之倒悬。是为了天下太平,结束这绵延不休的纷乱和杀戮。我记得主公说过,所谓天意便是民意。主公为民,民意在我,则天意也在我。”
李徽呵呵笑道:“自有大儒为我辩经,元达比谈玄院中的那些人可厉害多了。这些家伙也不知道天天在辩论些什么?若和元达一样,辩出一些道理体系来,也算是有些作用。”
苻朗笑道:“这我倒是知道一些。谈玄院的名士们最近正在辩‘名称’之分。”
李徽一愣,忙问道:“何为‘名称’之分?”
苻朗道:“名也者,定彼者也;称也者,从谓者也。名生乎彼,称出乎我。意思就是,名乃本性所属,故可确定。称乃他人所属。比如一匹马,我们都知道他是一匹马,故而叫他马,这是确定的。但我们也可叫一匹马为‘黄骠’‘赤兔’‘照夜狮子白’‘汗血宝马’等等。还是一匹马,但是不一样的称呼,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只要它还是一匹马,别人都知道那是一匹马便可。此之为:名生乎彼,称出乎我。”
李徽愕然半晌,骂道:“一帮神经病。”
……
清晨时分,李徽接到禀报。魏军正在整军,大批骑兵正在土梁上集结。
李徽等人登上瞭望塔远眺,但见数里之外,魏军骑兵密密麻麻铺满山岗。旌旗招展,宛如无边无际的海洋一般涌动。方圆十余里之地,全是敌军骑兵。
敌军进攻在即,东府军也已经做好了准备。西侧营前,铁丝网拉出数道隔离带。从七百步之外的第一道铁丝网防线,到百步之外的最后一道铁丝网墙,形成了多达六道的拒敌带。在铁丝网中间地带,更有一些陷坑绊马索设置。
位于营地之前的近距离,冲锋车组成的数十道弧形工事是火铳和弓弩手的掩体。一人多高的泥包垒砌而出的寨墙是营前最后的防线。
但这还不是全部的防守措施。营地内侧,大量的东府军步兵在此待命。一旦对方突破营墙,这些兵马将毫不犹豫的冲上去拦阻。除此之外,在大营内部还有一道由数千辆大车组成的内部防线。距离营墙三百余步。那些大车上堆砌了大量的泥包,互相铰连在一起,作为最后拒守的工事。
从第一道铁丝网防线开始,到最后的大车防线。整个大营的防线共有十道。这已经是东府军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各军从此刻起也无前中后军之分。李荣朱氏兄弟和谢玩负责西侧的防御,兼顾其余两军的侧翼。北侧防线由周澈蒋胜慕容奇等人防御,兼顾其余两军的侧翼。南侧则由诸葛侃高衡等将领防守。根据对方兵马的布置,重心自然侧重于西侧,大量的火器和弓弩也布置在西侧位置。
除此之外,郑子龙周毅率领的两支骑兵万人队位于侧后位置,随时出击,机动增援或发起冲击。
敌营之中,号角呜呜作响。不久后,有十几骑举着大旗飞驰而来,抵达营地里许之外的位置停了下来,不停的指手画脚大叫大嚷。不久后,他们用劲弩射了一封信落在东府军防线之内,有东府军兵士前往拾取,送来交给李徽。
那是拓跋珪的信。
“徐州李徽台鉴,朕和你从无瓜葛,素无怨隙。大魏兵马东来,灭燕并土,却以徐青为界,从无滋扰。朕只取关东之地,和你并无相扰。今尔率军而来,夺我邺城,攻我信都,夺我关东之地。又率军北进,迫我中山。如此步步紧逼,是何道理?朕素闻徐州李徽乃当世豪杰,得闻故事,颇为敬佩。朕也向来敬重豪杰之事。今尔雄霸东南,朕自纵横北地,井河不相犯,又何故攻我?”
“今朕聚数十万雄兵于此,帐下猛将如云,上上下下同仇敌忾。朕一声令下,便将尔等踏为齑粉。然朕念上天好生之德,亦觉你有今日殊为不易,想给你一次机会。若此刻俯首称臣,投效于朕,朕或既往不咎,厚待于你。只需兵马受降,放下兵刃,朕许你回到徐州,赐封徐州王之爵。从此以后,效忠大魏,或可善终图存。倘尔不知进退,今日朕将挥军进攻,屠光尔等。之后进军徐州,诛尔九族。识时务者为俊杰,望你三思而定。速速回复,辰时不回,则悔之晚矣。”
李徽读完了这封信,不住冷笑。苻朗在旁接过信读了一遍,大笑道:“拓跋珪还真是可笑,我大军既主动进攻,还怕他么?阵前还想劝降,痴心妄想。主公,我替你拟信回复便是。”
李徽笑道:“也好。”
苻朗当即命人备纸笔,当场写下回信。
“盖闻天道昭昭,秉忠贞而罚悖乱,彰仁义而诛豺狼。今有塞北狂虏拓跋珪者,本乃代北牧羊之裔,鲜卑残种之胄,性同枭獍,行类犬彘。僭称魏主,窃据朔方,暴虐横流,又谋中原之地,不自量力。今我东府军伐之,乃代天行道,诛灭狂贼。”
“尔祖什翼健流离塞外,苟全性命于阴山;尔父拓跋寔早殁,留尔孤雏托庇中原。幸得苻秦宽仁,容尔残喘于豺狼之侧;怎料枭獍反噬,乘乱窃国于故土之上。弑叔父拓跋咄,屠宗亲三十余口,血染黑河,骨积云中。此等禽兽之行,纵豺虎尚羞为伍!”
“昔燕国于尔有恩,赐婚姻于你,然你忘恩负义,屠灭燕国。参合陂前积骸成山,关东之地饿殍遍野。征发丁壮如驱牛羊,刳剔孕妇以卜吉凶。更效石虎旧恶,铸铜人、立刀山,剖人肝以为膳,截人胫作笙竽。并州父老,夜闻鬼哭;幽冀大地,昼见魂幡。尔之暴政,较桀纣尤甚十倍!”
“僭用天子仪仗,私铸天神金人。以索头辫发之俗,辱我冠带之仪;更纳姨母为妃,淫乱人伦;强占臣妻,禽兽不若。此等夷狄,安知礼义廉耻?”
“尔初附后燕称臣,得慕容垂粮秣则反噬其子;才结铁弗盟誓,见刘卫辰败亡即屠其部族。朝秦暮楚,信义全无;口蜜腹剑,奸诈至极!如此蛇蝎为心、鬼蜮成性者,天地岂能久容?”
“今我率军讨伐,尔当望风而降,乞求宽恕才是。邺城信都之战,已是警告。今胆敢纠集兵马,执迷不悟,妄言劝降,可笑之极。以上所言,尔当三思,若尚有羞愧之心,自知之明,便当即刻归降于我。我当厚待于你,上奏大晋朝廷,封你为代王之爵。若执迷不悟,必将尔等踏为齑粉。速速回复,辰时不回,悔之晚矣。”
苻朗一挥而就,吹干墨迹递到李徽手中,笑问道:“主公,如何?”
李徽迅速浏览一遍,哈哈大笑道:“元达,好文采啊,骂人都骂的这么精彩。是不是骂的太狠了些?”
苻朗笑道:“我可没骂他,我只是将他做的事情陈述了一遍而已。要说骂人,那是他自己做了事,可不是我捏造的。”
李徽指着其中一行道:“这家伙,当真纳了他的姨母么?”
苻朗道:“那还能有假?我的消息千真万确。那贺夫人乃是魏国东部大人贺野干之女,拓跋珪母亲的亲妹妹。本已嫁人,拓跋珪杀其夫而霸之,还生下个儿子叫拓跋绍。我可没有污蔑他。”
李徽咂嘴,舔了舔嘴唇道:“这岂不是乱伦么?这厮口味可真是重。自己的姨母也下得了手。”
苻朗道:“蛮夷之族,谈何伦常?”
李徽点头道:“这倒也是。”
不久后,东府军兵士策马前往,来到魏军阵前,将这封信射入魏军阵中。
拓跋珪见对方回复的如此之快,心中倒还有些期待。但当他读了这封信之后,顿时脸色铁青,破口大骂。
“贼子好胆,竟敢如此辱我。李徽,朕要将你碎尸万段。”
一旁的长孙嵩不识趣,问道:“陛下,信上写了些什么?他们不肯投降?我瞧瞧信。”
拓跋珪冷声道:“你最好不要瞧这封信,否则,你恐怕会后悔。”
长孙嵩被他凶横的目光下了一跳,连忙闭嘴。
拓跋珪缓缓将那封信撕的粉碎,丢在风中。沉声喝道:“传令拓跋顺和莫题,辰时一到,即刻进攻。”
号角长鸣,战鼓隆隆作响。魏军四万骑兵列阵缓缓向前移动。朝阳初升,弯刀兵刃如林一般,在阳光照耀下闪耀着一片光芒,宛如水波粼粼的水面一般。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高亢的呐喊,魏军骑兵第一梯队的一万骑兵策马开始缓缓前冲。隆隆的马蹄声响起,宛如惊雷滚滚而来。
大战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