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东府军的切入迅速形成了包围圈。不到两里宽的区域,在骑兵的相向冲锋之下很快便将被截断。
长孙翰原本还期望己方后续兵马会加入战场。但他很快得知了己方增援兵马已经停止进攻正在后撤的消息。面对眼前情形,长孙翰不得不下达即刻撤军的命令。他知道,若动作迟缓半点,则可能被对方包围在内,难以脱身。
父亲长孙肥已经陷入昏迷之中,二弟长孙受兴下落不明,一万骑兵死伤近半,其实本就应该撤离了。对方兵马横切,便是来包围自己的。长孙翰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长孙翰已经来不及再去寻找长孙受兴的下落。他率领三千骑兵掉头向着后方冲去。在两支东府军骑兵交叉横切的包围圈未合拢之前,长孙翰幸运的从中间地带冲出,成功的撤出战场。
而剩余的兵马完全来不及撤出,两千多骑兵被东府军骑兵包围在战场内侧。等待他们的是不可避免的残酷的命运。
战斗随着一万东府军骑兵成功切断战场而迅速结束。没有来得及撤出的两千魏军骑兵很快便被歼灭。整个战场在不断升空的照明弹的照耀下亮如白昼,地面上无数的人马的尸体清晰可见。到处是尸体残害,到处是重伤的躺在地上呻吟哀嚎的士兵。他们中有的中箭未死,有的被战马踩踏的内腑破裂暂时还死不了,有的被铁丝网切割的支离破碎,有的被火铳地雷炸断手脚,轰开胸腹。
东府军一队骑兵沿着战场搜寻,除了搜寻那些漏网之鱼外,也对那些的敌军进行补刀。这并非残忍,而是一种人道。在现有的医疗条件之下,那些重伤者不会活下来。况且东府军也不可能浪费资源和人力去救治他们,给他们一个痛快是最为人道的做法。
凌晨时分,斥候连续传来消息,拓跋珪的兵马持续向西撤退,已撤离到三十里外,正向曲阳而去。李徽这才下令郑子龙等人收兵回营。
天明之后,战报上禀。昨夜之战,袭击的魏军骑兵被歼灭五千余,俘获上千之众,战马兵刃无数。俘获的人当中包括一名领军将领名叫长孙受兴,根据其他俘虏的指认,那是魏军大将长孙肥的次子。李荣审问了长孙受兴,也得知了长孙肥为己方火器击中受伤的消息。
东府军也有千余人的死伤。那是骑兵在穿插途中的死伤和对方冲锋骑兵最后关头冲破部分冲锋车防线造成的死伤。在昨夜这种情形之下,对方依旧能够造成东府军上千人的伤亡,由此可见魏军的强悍。
鉴于已经接近曲阳,也得知对方大军在曲阳附近,倒也不必急于进攻。除了派出大量斥候探知对方动向之外,李徽命兵马原地稍作休整,午后再开拔。
晌午时分,李徽命人叫来慕容奇。慕容奇不久前才从战场上下来,身上的盔甲还没来得及清理,还有斑斑血迹。虽然一夜未眠,但他神情亢奋,精神奕奕。
“道安,你很不错。此战若非你的建议,恐怕要被魏军偷袭得手。此战你立首功。特别是准确的判断出拓跋珪会撤兵,更是神来一笔。否则今日战果不会那么辉煌。”李徽笑着夸奖道。
慕容奇忙道:“道安不敢居功,就算道安不提醒,他们也不会成功。前军早已做好了准备,这说明姑父早有预判。”
李徽摆手道:“有功便是有功,那也不用谦逊。哎,你父当年和我虽然并不和睦,但当时是各为其主,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也并非是有什么私人的恩怨。你父有子如你,我也替他高兴。”
慕容奇沉声道:“姑父,我阿爷当年的一些作为,我也是不赞成的。比如滞留姑母在燕之事,我那时也是规劝他不要这么做。但他当时一心要以姑母和表弟来要挟姑父,想要为大燕谋得益处,我的话他自然不肯听。姑父大量,还望能够原谅他。我替我阿爷向姑父致歉。还望姑父海涵。”
李徽笑道:“我说了,那是各为其主之举。你阿爷虽然做法不对,毕竟岂能以自己的亲人相胁?但终究是一片报国之心。中山城破,他能以身相殉,不失为忠烈之士。没什么好怪罪的,时过境迁,他也已经去世了,这件事早就翻过去了。你姑母也不记恨他了,我自然也不会介怀。我倒是希望你能够放下这些事。”
慕容奇道:“多谢姑父大量。道安不甚感激。”
李徽点点头,手指敲了敲军案,沉吟片刻道:“道安,我看出来了,你颇有智谋,也是领军之才。此番你也证明了自己。我不能埋没你的才能。此番论功,你为首功。说吧,你想要封赏你些什么?”
慕容奇忙道:“道安并不为封赏,只是尽我所能行事罢了。”
李徽看着他道:“道安,不久前,慕容超在滑台死了,慕容盛在龙城也为拓跋珪所攻灭。目前看来,燕国已经完全覆灭了。你慕容氏凋零,恐怕慕容氏宗族所剩无几了。我有意助你复国,你觉得如何?你乃太原王子孙,只要你登高一呼,或可召集燕国旧部,重兴燕国。我再助你一臂之力,你定能成功。不知你可有此意?”
慕容奇闻言脸色大变,连忙躬身道:“姑父此言让道安惶恐难安。道安绝无复国之想,道安也从没有这种念头。姑父抬爱,不甚感激,但道安并无此心。”
李徽微笑道:“可是燕国灭了,身为慕容氏宗族,你难道不觉得不甘么?当年你祖父也曾屈身于秦国,伺机而起,最终复国成功。你为何不可?为何不想?”
慕容奇低声道:“我怎能同祖父相比。道安胸无大志,只想安安稳稳的渡过一生。燕国灭了便灭了吧,古往今来,多少王朝兴盛衰亡,难道都要复国么?莫说燕国只是短短数十年而已,就算是强秦大汉,又当如何?衰亡了便是衰亡了,那又有什么好说的。那是天道轮回,也是命数使然。我燕国犯下了许多错误,对百姓也颇为苛刻,否则也不至于湮灭。祖父雄才大略,尚且如此,何况是我?我就算勉力为之,也不会有好结果的。所以,我并无此想。”
李徽颇为讶异,慕容奇的认知如此豁达,有如此清醒的认知,倒是让李徽觉得颇为意外。
“你不想,但恐怕由不得你。你燕国那些遗臣旧部,也许会来找你,怂恿你。拥戴你起事。你又怎能拒绝?到时候怕是你也身不由己呢。”李徽微笑道。
慕容奇摇头道:“就算如此,我也不会听他们的。我已下定决心了,否则我便不会来投奔姑父姑母。便是想隐姓埋名,不为身份所扰。况且,在龙城时,慕容盛要杀我,在外人所知之中,我早已经死了。无人知道我是慕容氏子孙。我甚至想要摆脱慕容氏的身份,这个身份太沉重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姑父明鉴。”
李徽点头沉吟。他问的这些话确实是有试探之意。慕容奇展现了才能,李徽想要重用他领军作战,毕竟自己手下最缺的便是将才。但基于慕容奇的身份,李徽不能不有所考虑,起码要知道他内心所想。
慕容奇是慕容氏的子孙,燕国新灭,他将来会做出什么事来没人知道。若轻易给予领军之权,或许眼下不会有什么差池,将来则未可知。李徽也不想埋没慕容奇的才能,不希望因为自己的顾虑而排挤他,当年刘裕身上发生的事情便是一个警告,自己不能重蹈覆辙。若慕容奇是庸碌之辈倒也罢了,偏偏他是个有才能之人,那么便必须有所考量。
不管慕容奇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话说到这一步,李徽也不便再深入下去。李徽本就不是善于算计,慕容奇既然已经表了态,那么自己再穷追下去,也无意义。何妨光明磊落,坦荡一些。
“道安,我还是认为,你身上有责任。就算你无复国之想,你也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样。哎,人呐,有时候便是如此,摆脱不了固有的命运,也不能推卸责任。我是这么考虑的,你若想复国,我自会助你。待将来我北伐成功,大事初定之后,我助你夺回龙城,那是你慕容氏的老家。你在龙城镇守,庇护你的族人,恢复你燕国。将来也可告慰你慕容氏先祖之灵。但是,我不妨把话说的清楚些,关东之地,乃大晋故土,当年为胡族南下所据,沦陷至今。此番我北伐,正是为了收复失地。不光是关东河北之地,关中河西也要收复,这便是我的责任。你燕国原本发迹于龙城之地,关东本非你们所有。将来我助你复国之后,你当谨守龙城之地,不得染指中原。否则,便是于我为敌,你可明白?”李徽沉声道。
慕容奇闻言跪地连连磕头。
李徽忙道:“这是作甚?快快起来。”
慕容奇流泪道:“姑父是我见过的最大度之人,道安从内心之中钦佩感激。在我看来,姑父将来必成大业,道安愿意为姑父效犬马之劳。道安绝无复国之想,只希望今后姑父大业成功,让道安去龙城驻守。既为姑父守卫边镇之地,抵御外敌。也同时回到龙城老家安身立命,告慰先祖,庇护族人。如此,便已经心满意足了。慕容奇向天发誓,我鲜卑慕容氏子子孙孙都不会背叛姑父,世代感念姑父之恩。感恩尚且不及,更别说染指关东中原和姑父为敌。今日立誓,日月可鉴。若违此誓,天地厌之。”
李徽走上前来,搀扶他起身道:“何须如此。你有此心,便已经够了,无需誓言。今日起,任命你为龙城太守,奋武将军。着你领中军前营。道安,尽情发挥你的才能吧。记住,你是慕容奇,也是我东府军中的战将,勿忘初心。”
慕容奇哽咽应诺,激动不已。
……
曲阳城中,拓跋珪怒不可遏,咆哮不已。
兵马于午后撤回曲阳,清点损失,一万骑兵损失过半,实在是一次失败的袭击。
战斗开始之后,拓跋珪本拟全军投入进攻。但发现有骑兵从侧翼切入之后,拓跋珪便知道对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正如慕容奇所料的那般,拓跋珪并不想在此火拼。无论兵力和作战意图上都不支持他这么做。他有十五万大军,且做好了抵御火器的以及正面进攻的准备。此番只是要趁着对方行军进行袭扰,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而已,并非要靠着这四万大军和对方死拼。
所以一旦发现对方早有防备,拓跋珪立刻选择了放弃。
放弃的代价便是损失了这么多的兵马,却也让人恼怒之极。而更让拓跋珪恼火的是,长孙肥受了重伤。这位自己倚重的对自己忠心耿耿,从自己还是孩童时期便护卫在自己左右,替自己反击那些侮辱和暗算的大将,受了极重的火器之伤。这是最让拓跋珪心痛和恼怒的。
折损了五六千兵马,若是再折损了长孙肥,那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拓跋珪调集军中最好的郎中来为长孙肥医治,甚至请来了巫医为长孙肥作法,妄图沟通神明来为其医治,希望能够让长孙肥活下来。
但是,在不久之后,拓跋珪还是得到了长孙肥的伤势过重,无法医治的消息。
拓跋珪气急败坏的赶到的时候,长孙肥已经气若游丝,游走在鬼门关口了。
“陛下,陛下……”长孙肥见到拓跋珪到来,忽然清醒,泪流满面,低声呼叫。
拓跋珪也是流泪,上前抓住长孙肥的手,沉声道:“朕在此,朕对不住你啊。早知如此,朕必不来进攻他们。害得你如此。你万万顶住,朕的大业还没完成,朕的身边不能没有你啊。”
长孙肥叹息道:“陛下,臣无能,一败再败,无面目活在人世。臣去后,陛下当小心谨慎。敌势强盛,恐非我大魏能敌。当初卫王有言,建议陛下避祸雁门关外,回到平城盛乐,谨守故土。现在看来,卫王所言或许是金玉良言,陛下当三思决断而行啊。东府军太强大了,他们太强大了。”
拓跋珪听不得这样的话,把手一甩,怒道:“你怎也这么说?朕不想听这样的话。”
长孙肥的手在空中乱抓,没抓到拓跋珪的手,只得垂下。轻声道:“臣不说了,陛下保重。臣死之后,请将臣的尸骸送回盛乐安葬。臣也请陛下,善待我子女。臣祝陛下,大业成功,一统天下。恕臣不能为陛下效力了。”
拓跋珪叹息一声,重新伸手抓住长孙肥的手,低声道:“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的养伤。你不能死,朕不许你死。”
长孙肥嘴巴里咕哝两声,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喷出一口鲜血来。旋即,拓跋珪感觉到长孙肥的手即将松脱,他连忙用力抓住,却无法抓住长孙肥正在飞速逝去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拓跋珪放开已经冰冷的长孙肥的手,站起身来。对着哭的泪眼婆娑的长孙翰道:“好好的收殓他,送你阿爷的灵柩回盛乐吧。”
在长孙翰大声的痛哭声中,拓跋珪走出了屋子。站在阳光下,拓跋珪面色铁青,咬牙切齿。
“李徽,我若不将你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我拓跋珪誓要打败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拓跋珪咬着牙道。
远在数十里外的李徽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心道:谁在想我?定是彤云道蕴她们闲来无事又想到我了。
……
魏军在曲阳并没有作太多的抵抗。前军于次日上午抵达曲阳以东二十里时,远远便看到曲阳城中烟火升腾的场面。
左近的村庄百姓一个也不见,田地里还有耕种到一半的田垄。所有的房舍都被推倒,百姓牛羊牲口统统不见,到处一片狼藉。
李徽得到禀报后,判断是魏军又在进行坚壁清野的战术,将所有的设施全部捣毁,将百姓和物资全部掳走,以令东府军一无所得。
这样的做法在李徽看来是无能的表现,而且对东府军是没有用的。如今的东府军的补给畅通,并不需要就地搜集物资,魏军这么做只能是徒劳。
朱龄石率领一千骑兵进行试探性的靠近攻击,围绕曲阳城转了一圈之后,除了燃烧的曲阳城,没看到任何敌军的踪迹。进一步的侦查,确定对方已经撤离之后,前军这才进入城中。
进城一看,场面惨不忍睹。城中全是百姓的尸体,房舍损毁严重,大火弥漫全城。李荣见状,破口大骂这帮魏军实在是畜生。掳走百姓还有说法,毕竟人口是最重要的资源。但将这些百姓弄进城来杀死,这是完完全全的畜生所为了。
在曲阳城中找到了一些幸存者,他们心有余悸的讲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魏军将大量百姓掳进城中,将曲阳城中的数千百姓也全部驱赶出来,之后将青壮男子和年轻女子捆绑押走,剩下的老弱孩童便统统杀死。
之后,他们开始放火烧毁城池,捣毁一切能够捣毁的东西。曲阳本来是个历史悠久的小城,安详而美丽。如今全城被毁,房舍全被烧毁,成了一片废墟。
李徽试图揣度拓跋珪这么做的心理,但想了许久还是不太明白。其实对于拓跋珪这种人,对于魏军的作为,其实没有什么好细究的。他们向来不把百姓当人,杀戮对他们而言根本没有心理负担,对待手无寸铁的百姓更没有任何的怜悯之心,以正常的心态去揣度他的行为是没有任何必要的。若强行解释,便只能称之为无能狂怒之举了。
但这么做对他们毫无帮助,只能让百姓敬而远之。这也是大多数势力不能长久的原因。
苻朗倒是给出了一个解释,他认为,可能是拓跋珪认为捣毁曲阳,可令东府军没有前进的支点,无法以曲阳为进攻跳板存储粮草物资救治伤兵等。要知道,曲阳距离中山已经不足八十里,是中山东南重要的进攻跳板。城池的防御也不错。这样一来,东府军便在中山城左近没有任何的防御城池可供利用了。兵马也只能在野外扎营,这或许利于他们实行野战的计划。
对这个解释,李徽勉强表示认可。但如果拓跋珪真以为逼迫自己兵马失去城池的庇佑,在野外作战对他们的有利的话,那可能是一厢情愿了。
李徽本就认为,魏军定不会龟缩城中,会进行大规模的骑兵进攻。东府军也绝不会依靠着曲阳这样的城池进行被动的防御。只能说,拓跋珪这么做完全是一种误判。
四月初九,东府军前军抵近中山城东南二十里外。在李荣的千里镜中,中山城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