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里传出数声连响，似有器物翻倒，守在外面的军士却持兵不动，半步不敢擅入。
这是主将萨罗炎的帐子，里面满地狼藉好似有狂风过境，他却一手阻挡了阿蔓达，含笑退到桌案之后，任人继续发泄怒气。
自退军回营之后，赛瑞丹就解开了对叶浮生的桎梏，后者不出预料地跟他大打出手，数个回合后两人拉开距离，便开始大发雷霆。
赛瑞丹退出战圈后就袖手旁观，异色的鸳鸯眼难得闪过一丝怜悯——十年出生入死，换得一朝全盘否决，就算泥菩萨也得意难平。
他根据细作传来的情报对“楚尧”进行了颇为详细的揣度掌握，静王之事无疑是对方的逆鳞痛处，如今有了阵前之事，对方若是不发脾气，他反而还要疑心。
叶浮生身上到底有伤，跟赛瑞丹打了一场之后又是大悲大怒，一时间急气攻心，唇边已现殷红。
“永乐侯，气大伤身，于事无补。”萨罗炎终于开口，凝视着叶浮生因为气怒而微颤的背脊，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得色。
叶浮生冷笑：“陆巍亲口否认了一切，我还能做什么？”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眼角闪过水光，下一刻又生生憋了回去，半点也不肯露了软弱。
萨罗炎却看得很清楚，轻笑道：“一人之力不可成，可永乐侯不是还有我们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叶浮生嗤笑，“是你们把我抓来，也是你们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我还能信你们这些意图犯境的异族贼子？”
阿蔓达道：“我们不可信，你们大楚的人就信你吗？”
叶浮生的脸色顿时像被人捅了三刀六洞般难看。
“阿蔓达，不可胡说。”萨罗炎轻斥一句，却不带多少责难的意思，“永乐侯，我等的确不可信，但是眼下你留在这里，总要比回大楚安全。就算我们放你回雁鸣城，陆巍为了护皇帝声誉，以免西川兵变，也会急于在暗中处理掉你，这一点想必你比我们更清楚。”
叶浮生的左手紧握成拳，半晌，他哑声道：“我为大楚皇室，生之时立足疆域，死之后也要葬于国土。”
赛瑞丹摇了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不认同“楚尧”的坚持，却欣赏对方的骨气，然而赛瑞丹太了解萨罗炎的个性，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楚尧”还活着一天就必定不会好过，就算死了还要被榨出最后的利用价值。
一念及此，赛瑞丹出言道：“永乐侯若是愿意，待此战之后可与我回九曜城。”
阿蔓达脸色一变，萨罗炎意味不明地扫了眼叶浮生，发现后者也是颇为意外，随即不屑道：“多谢美意，留着给自己的狗吧。”
赛瑞丹无话可说，作为立场相对的敌人他已仁至义尽，就像中原话所说那般“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萨罗炎适时开口道：“狼首，今日一早有斥候传来讯息，卡伊诺应该快要回来了，现在情势紧急，还请你去接应他一下，免得出什么岔子。”
卡伊诺身为“狼王”之一，能带兵险渡“鬼哭涧”与赫连御那疯子配合行动，如今已然得胜归来，眼看相去不远，何须堂堂狼首亲自去接应？赛瑞丹知道是自己刚才那句话引得萨罗炎猜忌，却无心辩解什么，更不想留下来看英雄傲骨被摧折，干脆借坡下驴道：“领命！”
他说完这句话，就拂袖而去，半点面子也不给萨罗炎，只在临出门的刹那回头看了叶浮生一眼。
这一眼，正好看见叶浮生唇下一条微不可见的裂纹，赛瑞丹愣了一下，还想再看清楚，却见叶浮生抬手抹去唇角血迹，手指放下之时，裂纹已不见了。
眼花了吗？赛瑞丹皱了皱眉，他这迟疑却叫萨罗炎更为不喜，声音转沉：“狼首，还有什么事吗？”
“无事，一时眼花。”他再看了一眼，没发现端倪，只好放下门帘，径自走远了。
等到外面传来骏马嘶鸣，紧接着马蹄踏远，估计是赛瑞丹带人离开了大营，叶浮生心里终于松了口气，转身面对萨罗炎和阿蔓达。
“适才狼首所言，也是我想给侯爷的方便，不过侯爷能拒了他，想必也不会把我的话放在心里。”萨罗炎踱步到叶浮生面前，手无寸铁又身受重伤的武者在他眼里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何况阿蔓达和帐外守卫还在，就连他自己也不是什么脑满肠肥的废物。
叶浮生面无表情道：“做惯了吃人老虎，哪里过得了家猫的日子？”
萨罗炎笑道：“猫会任人玩弄，虎也将被驯养，说到底只有做主称王才能站着活下去。”
“这就是你们攻打大楚的原因？”叶浮生看着他，“年年上贡、岁岁来朝，你们不想做属臣，就要拿金戈铁马重争高下？野心是一件好东西，但能力若是不够，就成了祸端。”
“对你们中原人而言……成王败寇，千古江山不外如是。”萨罗炎勾起嘴角，“当年，静王若是成事，永乐侯如今不该落到如此地步，甚至……您已经贵为皇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叶浮生猛地出手卡住他的咽喉，下一刻日轮稳稳压在他左手上，阿蔓达厉声道：“松手！”
“阿蔓达，不必大惊小怪。”萨罗炎一手推开日轮，一手用力握住叶浮生的左腕。
“现在大楚于你，已如陷阱之于猎物。永乐侯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他不容拒绝地将叶浮生压坐在椅子上，目光如炬，“中原人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永乐侯就算不爱惜己身，思及静王夫妻，也该多顾念一下自己吧。”
叶浮生目光一寒：“你在威胁我！”
“只是想跟侯爷谈个交易。”
“什么？”
“我等虽有野心，却也知道胃口小活撑死的道理，大楚并不是我们能囫囵吃下的骨头，所以……”萨罗炎低下头与他四目相对，“我们想要的，是西川。”
西川多山地，虽无南地沃土、东陵海域，却有数不清的山林资源，而且人口稠密，与西域十分接近。他们若是能拿下西川，就如同开了一扇得天独厚的大门，扼住两方要道，从此不管是大楚还是西域他国的商队都得在安勒和戎末的眼皮子底下过去，与虎口借道何异？
叶浮生心中杀机闪现，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冷意：“西川疆域辽阔人口众多，你们拿下这里就如同拿下一个宝库，进一步可犯境中都，退一步可守住边城，真是会打主意。”
“正如侯爷适才所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就算拿下了西川，也必定遭到连番抵抗，这是连屠城都解决不了的根患。”萨罗炎退后一步，“与其大开杀戒，不如以楚君治楚民。静王党统帅西川多年，您是他们的少主，没人比您更适合做西川之主。”
叶浮生五指收紧：“你想扶持我做傀儡！”
“傀儡与否，得看您的本事，我们不过各取所需。”萨罗炎的声音里带了一丝蛊惑，“想想您父王的忠心下属们在这偏远之地被冷待十年，想想您十载光阴被一语化为乌有，您不想替他们讨前程、为自己讨公道吗？待三日后强行攻城，双方都死伤惨重，此番我们都是军人视死如归，可是雁鸣城内的百姓子民不知多少，届时生灵涂炭还是皆大欢喜，都在您一念之间。”
叶浮生沉默良久，萨罗炎也很有耐心地等着。
“……取我的刀来。”
待外头月上中天，叶浮生以手捂唇剧烈咳嗽起来，仿佛整个人老了十来岁。
萨罗炎挑起眉：“嗯？”
“我离开之前与心腹约定，以刀印为凭，若无此物，任何书信皆不可信。”叶浮生抬起头，“愿意跟着我的，见信如晤，自然能行便宜，若是不愿意的，我也无话可说了。”
顿了顿，他凝视萨罗炎：“我只要你答应，破关之日不可滥杀无辜百姓、不可害我麾下众将，否则我今日能给你多少方便，他日就能给你多少麻烦，说到做到，至死不休！”
萨罗炎大笑：“一言为定，血书做凭！阿蔓达，为侯爷取刀！”
阿蔓达恨不得将叶浮生剁成肉泥，却也只能忍气吞声道：“是！”
她出了大帐，叶浮生也不废话，铺开纸笔作书写信，萨罗炎在旁一字一句地过目，确定无误，这才放下心来。
阿蔓达很快就把断水刀取回，叶浮生正好写完第一封信，接过长刀在自己指腹划过，以血涂抹刀柄刻纹，在落款处重重一拓，立时出现一个殷红的水纹。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有火雷炸开，风声呼啸夹杂着叫嚣。守在帐外的异族军士急忙望去，只见后方被火红熏染，仿佛有烈火燎原！
阿蔓达冲出来一看，瞳孔紧缩：“那个方向……糟糕！粮草营！”
行军打仗，粮草先行，何况他们远途跋涉至此，粮草本就带得不多，原计划若是七日攻城不下，就得向九曜城后退寻求补给，却没料到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
阿蔓达一面派人赶去救火，一面在脑中飞快思索，明明有重兵把守，为何粮草还会出事？
陡然间，她脑子里蹿过一个念头，来不及多说只言片语，反身冲回主帅大帐。
然而她来晚了一步，一具无头尸身倒在地上，衣服熟悉得叫她恐惧。
血顺着断水刀往下淌，叶浮生手里提着个鲜血淋漓的头颅，见到阿蔓达进来，他只给了一声冷笑，挥刀劈开大帐，外面的守卫先是被掀开的布幔迎头罩住，紧接着就是刀锋入肉，倒落尘埃。
“休走！”阿蔓达终于回过神，日轮旋斩而出，却没想到对方杀人之后还有余力施展轻功，叫她这一击扑了空。
外头的守卫这才发现帐中惊变，阿蔓达目眦欲裂，恨道：“废物！快给我追，放箭！我要把他剁成肉酱！”
目光在满地狼藉和无头尸身上一扫，阿蔓达又怒又怕，大战未起主帅已亡，粮草也被烧，细算起来她身为半个管事罪责难逃，王上追究起来，恐怕……
等等！她忽然扯住最后一个要离开的士兵，喝道：“点信号烟花！急召狼首回营！”
“是！”
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等到大帐空荡之后，翻倒的桌案狼藉中才缓缓爬起一个人，正是邓思寻。
他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反身从坍塌的帐篷里拖出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竟然是本该身首异处的萨罗炎。
活着的萨罗炎比死了更有用，毕竟他身死之后可能会使异族背水一战，他活着却是能令对方投鼠忌器的筹码。
他们约定了以“取刀”为信号，因此邓思寻看见阿蔓达捧刀入帐之后，就状似无意出现在大帐附近，待粮草起火、阿蔓达急出远去，他便随报信的异族士兵一同入帐，名正言顺。
惊闻营中剧变，萨罗炎当场震怒，他乱了方寸，蓄势已久的叶浮生终于出手。
断水刀劈头落下，惊得萨罗炎来不及呼喊便狼狈躲开，然而这一刀只是虚晃，错手之后急转锋芒，一刀断了那士兵的头颅，退后的萨罗炎却正好落在了邓思寻手里。
他善于针走奇穴，更善于用毒，一针刺入后颈大穴，萨罗炎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便不甘地昏倒在地。
紧接着，邓思寻便将他和那士兵的衣服调换，在其脸上胡乱扣了一张面具丢在一旁，自己也躲藏起来。阿蔓达就算察觉不对，也会先入为主，又有叶浮生以自己引走她的注意力，至少能给邓思寻争得机会。
邓思寻在萨罗炎身上开了条口子，血顿时流满腿部，却因为药效没有将其疼醒，他在行步匆匆的军士间拖着这个伤员逃往伤兵营方向，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谁也不知道，这个毫不起眼的哑巴军医在连滚带爬地脱离他们视线之后，就变得身轻如燕，抓着一个成年男人却毫不吃力，就如拎着一个小鸡崽子，转眼消失在混乱的夜色之中。
军营大乱，十面埋伏。
叶浮生觉得自己跑不了多远。
他近日内力耗损得严重，全靠孙悯风留下的药勉强撑着，可是药石终有尽时，能拖到明天日出都算是老天垂怜。
他身上负伤，随着奔逃会崩裂血口，因此他虽然跑得快，人却越来越冷，背后阿蔓达率人紧追不舍，叶浮生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了。
末端拴着长索的弩箭随影而至，一旦被其射中，下面的人就会抓住绳索将他生生扯下来。叶浮生唯一庆幸的是，不晓得谁在后方放了一把大火，不仅乱了敌军阵脚，也使风助火势，妨碍了弓箭手的准头，而赛瑞丹也提前离开，此时不在现场。
可他已经跑不动了。
叶浮生脚下一晃，勉强避开了一支射向背心的弩箭，却从落脚点错过，整个人从旗杆上一滑，向下跌落。
上百支弩箭都朝下落的人离弦齐发，阿蔓达的日轮也破空而出，下方上百名异族士兵持刀而立，势要让叶浮生无处可逃。
旗杆离地数丈，叶浮生掉下去的时候只觉得烈风刹那刮脸如刀，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噎得他除了呼出一口带血的气，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而他终究没有折翼陨落，而是在坠地之前被人托了起来，辗转三圈挡去流矢飞箭，稳稳接在怀中。
叶浮生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耳朵里也听不得声音，血与火的气息充斥鼻腔胸肺，他只能感受到背后有心跳如鼓擂，额头坠落三四颗水珠，顺着他的脸滑下来。
神使鬼差的，叶浮生知道了来人是谁：“阿尧啊……”
回答他的是来人近乎粗鲁的动作，一股冰凉得近乎寒冷的液体带着浓烈血腥味灌进嘴里，叶浮生本能地想反呕，却被对方不容拒绝地压住，硬生生把这血液一滴不漏地喝了下去。
灌下这口血，叶浮生顿时呛咳起来，一只手掌在他背后顺着气，另一手却生生捏碎了瓷瓶，将里面那颗黑色的药丸塞过来。确定叶浮生把药吞了下去，楚惜微才如释重负，渡过一股精纯内力助他行气推发药力，同时低头道：“师父，我来了，你先睡一会儿。”
“我……”叶浮生凭着感觉侧头蹭了蹭他的脖子，“我怕睡着了……就完了。”
楚惜微默然片刻，用下巴摩挲着他的头顶，温声道：“不会的，等你醒了，一切都好了。”
这小兔崽子什么时候学会了骗人？
叶浮生有点想笑，可又实在没力气，想想楚惜微从小到大都没骗过他，这个时候更不会了。
眼前一黑，他沉沉睡去， 楚惜微的双目缓缓抬起，眼白几乎都被血丝密布，唯有瞳孔黑得深不见底。
叶浮生看不见，自然不知道怀抱自己的人有多狼狈。
连日奔袭，昼夜难息，借道天堑，伪装夺路……之间种种，一点一滴俱是血汗开路，就算是铁打的人，恐怕也要变成一摊烂泥。
可楚惜微始终将背脊挺得很直，脚下也没慢过片刻，只恐自己不能更快一些，最怕失之须臾。
幸亏他赶上了。
“卡伊……你是什么人？！”
阿蔓达其实在下令放箭之时已经看见了这个策马而来的人，只是对方穿着熟悉的铠甲，周围又明暗掺杂，一时间看错了眼，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是来救人的。
她没有见过这么快的轻功，这么厉的刀，这么不怕死的人。
他自马背上一跃而起，从铺天箭雨中捉隙而入，几乎是踏下第一支弩箭挡在了那人面前，同时一手接人，一手长刀逆卷，劈风借势铸成了一道风墙，硬生生荡开了上百支劲力十足的弩箭，零星几支略偏了准头，也是与楚惜微擦身而过，等到他落回马背，也没碰到怀中之人一丝一毫。
楚惜微的头盔已经在刚才生死一刻落下，满头黑发于火光明灭中张狂而舞，他脸上还带着属于叶浮生的那张假面，嘴角勾成锋利的刃：“凭你，问我是谁？”
“谁”字话音刚起，阿蔓达就觉眼前一花，她本能地退到弓箭手阵中，同时日轮出手急斩身前，却不料那一道黑影竟然从中分成了两个，不论日轮抑或刀斧都扑了个空。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从脚底袭上头顶，阿蔓达突觉背后寒意窜入，想也不想地反手一斩，日轮这一次断骨切肉，却是把她身后一名属下的头颅从中斩开，血浆喷了她一脸。
与此同时，阿蔓达瞳孔一缩，看到赛瑞丹从对面策马疾奔，弯弓搭箭，竟然是朝着她迎头射来！
他要杀她！阿蔓达来不及多想，脚下一蹬就要腾空跃开，却感觉到背后风声突起，夹杂着一道锐鸣，仿佛狂鸟仰天叫嚣。
赛瑞丹看到阿蔓达向自己凌空飞来，却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勒马侧身，让过了这半个人。
断雁一刀，竟然将阿蔓达一刀两断！
血雾弥漫，楚惜微抱着叶浮生落回马上，一道血线在他眼角浮现，是适才赛瑞丹迎面一箭留下的伤。
赛瑞丹策马到了近前，看着楚惜微那把滴血的刀，又在他眼下那条被划开的口子上一扫，眉头紧皱：“中原人，你是谁？”
楚惜微不必去摸就知道自己的面具被那一箭破了口，他单刀匹马立于重围，却半点也不怵，只是上下打量了赛瑞丹一眼，嗤笑一声：“能从我的战阵里脱身出来，倒是有点本事……不过，有本事的人想来不多吧？”
赛瑞丹面色一寒，他先前奉命去接应卡伊诺，在距大营五里外的岗哨处见到这队人马跋涉而来，衣着兵器皆无异样，领头的“卡伊诺”也如约定吹响葬魂宫的骨哨，顺利让岗哨打开了壁垒。
未承想，此举竟是引狼入室，等到赛瑞丹与“卡伊诺”短兵相交，才发现那头盔之下竟然是一张中原人的脸！
楚惜微心系叶浮生，自然无心恋战，他带来的千名下属俱是好手，拿下此处便进可攻退可守，故分兵三路，一路百鬼门人抢攻堡垒，一路“魔蝎”暗客围困赛瑞丹，自己带了另一路暗羽杀手穿过障碍直向异族大营赶来。
赛瑞丹箭术超群鞭法也不弱，若是论起行军打仗半点也不怕，但是“魔蝎”曾乃赵冰蛾麾下杀手锏，多年来混迹关外，对异族作战之道十分熟悉，竟然排开战阵对他的兵士进行了围杀。等到赛瑞丹好不容易带着身边心腹杀出重围，所见尸横遍地，堡垒已然易主，他只能急速勒马回头，朝大营赶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佯装过关，放火烧营，你们中原人倒是会浑水摸鱼。”赛瑞丹一双鸳鸯眼全然冰封，“你既然有这样的本事，何必藏头露尾？”
楚惜微懒得应他，目光在四下一扫，此时大营虽乱，但因为赛瑞丹纵马回归，已经有大波异族士兵朝这边围拢过来，他一个人还要带着叶浮生，的确是有些棘手，更何况叶浮生虽然服下解药，到底是中毒日久又负了伤，还是得快些安顿下来。
主意拿定，楚惜微抽出系带将胸甲卸下护住叶浮生，反手将其绑在自己胸膛前，空出左手顺势抓住一把从背后捅向自己的长枪，双腿一夹马腹，竟然直接冲向了赛瑞丹。
赛瑞丹没想到对方竟然凶悍至此，弓箭长于远攻却短于近战，眨眼间两人已经欺近，他唯有弃弓拔刀，直面迎上楚惜微的长枪。
身为“狼首”，不仅箭术超群，武功更是高人一等，赛瑞丹的刀十分厚重，打造得近似蛇形，一挑一勾便似毒蛇吐信，转眼间连出六攻四守，刀刀逼命！
楚惜微嘴角倏然一翘，赛瑞丹与他四目相对的刹那，忽生惊惧。
枪尖却比这目光更寒！
武道常言“棍扫一大片，枪挑一条线”，然而秦家三十六路锁龙枪却与此有所不同。
因北侠秦鹤白早逝，锁龙枪只传下三十三招，直到先前北疆一事，秦兰裳接下阮非誉三十七封书信，阅尽三十七年悲欢起落，也找到了藏在信纸夹层里的三十六页枪谱。
南儒阮非誉博闻强记，曾与秦鹤白相交莫逆，亲眼见其演招上百次，早就将三十六路枪法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虽一生未曾习之，却将其烂熟于心。秦公案后，阮非誉亲书枪谱，本只是聊以慰藉，却没想到能在死前见到秦家后人，自然就不必将这枪谱随着一生浮沉带进黄土。
秦兰裳年纪毕竟小，最后三招枪法又含前面三十三路的变化，她实在不懂之处便拿来问楚惜微，久而久之，哪怕楚惜微没有刻意修炼，却也因《歧路经》武典对其了如指掌，到此时终于派上用场。
赛瑞丹与中原将领武者交手数次，却从没遇到过如此难缠又凶戾的枪法，柔招似蛟龙盘旋牵制难脱，硬攻如恶龙爪牙择人而噬，人、枪、马几乎融为一体，马行疾步，人出连招，枪挑要害，几乎锁死赛瑞丹面前攻势、身后空门，入眼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游龙盘旋，看得几乎头昏眼花!
周遭的异族士兵也看得眼花！
战况胶着，楚惜微又死死牵住赛瑞丹脚步，弓箭手投鼠忌器不敢妄动，斩马之刃也在马蹄交错间难捉虚实。偏偏就在此时，大营正前方突然再现火光，伴随着金戈铁马之声大作，众军先是一愣，继而就听到前面传来同僚撕心裂肺的大喊：“楚军袭营！”
赛瑞丹心头剧震，他再不迟疑，聚力喝道：“不必管我，放箭！”
刹那间百支箭矢破空裂风，赛瑞丹以弯刀扣住枪身，顺势后仰躺于马背，欲借力牵住楚惜微行动。
楚惜微立刻松手，他一掌在枪柄处重重一拍，长枪带得赛瑞丹身体失衡落下马去，同时他抱紧叶浮生俯身至马腹侧位，借着两匹高头大马做了肉盾！
第一波箭雨过后，赛瑞丹虽然逃过一劫，身上却中了数支流矢，楚惜微从轰然倒下的马尸之间一跃而起，稳稳落在了一名异族骑兵的马上，单手扣住对方的臂膀，将人生生甩下马去。
他再不恋战，趁着这一息之机飞马夺路，从拦路士卒身上踏过，冲入后方起火营地，于火光夜色间一骑绝尘！
“狼首，我们……”
赛瑞丹从地上爬起来，抹去唇角血迹，不甘地看着那两人一马消失的方向，拳头松了又紧，终究得以大局为重，狠声道：“一队人追上去，不要硬战，摸清底细，剩下的跟我去前线抗敌！”
“是！”
这厢怎般厮杀，与楚惜微再无干系。
他抱着叶浮生向营后飞驰，单刀匹马不退不怯，无论箭矢还是刀戟，骨肉开刃，长锋淬血，等到楚惜微终于冲入下属圈出的战阵之后，才觉浑身都疼，力气几乎都耗了个干净。
伤痕累累的马匹倒在地上气绝身亡，楚惜微抱着人也险些摔了个趔趄，好在他抱得紧，扶住他的手下也及时。
他身前毫发无伤，背后却像遭了一番千刀万剐，下属搀扶他的时候都差点无从下手，好在这伤看着吓人，却没伤及筋骨要害。
“主子，楚军攻营，前面战况太烈，我们要想从此借道雁鸣城回中原，恐怕……”
“掉头，去九曜城！”
急促地喘了口气，楚惜微抱着叶浮生的手都有些发抖，他回头看了一眼被战火染红的天和下方混乱不堪的军营，陈杂五味最终都化成了铁锈似的血腥气萦绕不散。
一行人重新上马，踏着满地烽火出大营入密林，此时天边漆黑幕布亮起了一道光芒，仿佛利剑撕裂了穹空，流泻出最温暖的霞光。
楚惜微一手揽着叶浮生，那人累了太久，此时还在他怀里无知无觉地睡。他一手握紧缰绳，带着身后一群鬼魅从黑夜走向黎明，不为极致灿烂后的灰飞烟灭，只求漫长死寂后的绝处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