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谨听到“慕清商”三个字的时候,捧在手中的茶杯顿时落地,他一拍桌案霍然起身,罗家主更是沉不住气,一手抓住前来报信的男子衣领,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亲耳听见,赫连御管端清道长叫‘慕清商’?!”
那人被满座武林前辈的反应所慑,说话也结结巴巴:“是、是!我们奉命守在外面,听到赫连御在里面大声指责端清道长,口口声声称他为‘慕清商’,还、还叫他‘师、师父’……”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在场八名各派掌事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
花想容的手指不知何时搭上剑柄,目光看向对面默不作声的端衡道长,目光微寒:“端衡道长,对此可有什么说法?”
端衡只恨自己没及时堵住这张要命的嘴,然而他到底是年老成精,冷冷道:“赫连御一张满口胡言的嘴都能引得各位大惊小怪,贫道还能有什么说法?”
他在落日崖冒着生死危险设下火油陷阱炸毁山道,布阵拦截异族狩猎军,一队人马死伤过半,端衡自己也受伤不轻,此时坐在轮椅上满脸病容,然而他说话时暗含内力,硬生生撑起了余威。
色见方丈乃出家人,在这是非未明之际不会贸然开口,倒是罗家主不依不饶道:“先有玄素,再是端清,整个问禅山数百上千人,赫连御怎么就偏生咬紧你太上宫的人不放?”
端衡道长毫不客气地回道:“倘若此番是华月山庄的人拿下这魔头,现在被咬紧不放的自然轮不到我太上宫。”
“你——”
“事情未曾明了,各位都暂且稳住心绪,莫给不轨之徒乘虚而入的机会。”曲谨压下罗家主,转头看向端衡道长,“道长,罗家主适才所言虽有些冲动,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慕清商虽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三十余载,其人其事后患犹在,如你我这般年岁之辈莫不历历在目。太上宫向来以清正自持立本,此番又于大劫出力甚重,我等都相信道长不会包庇罪者,只怕其中有所误会,还是早些澄清为好。”
端衡道长听着这番滴水不漏的话,看似客气有礼,实则都是软刀子, 他淡淡道:“贫道十一岁入山门时,端清师兄已经在师尊座下听经学道,多年来避世修行,今岁方才出关游历,恰好赶上这场大难……赫连御所言,不过是嫉恨师兄废他内力使其功亏一篑,皆无稽之谈也。”
罗家主不甘追问:“既然他是你的师兄,为何面容年轻似不足而立之人?我华月山庄交流甚广,除了赫连御那妖人练了《千劫功》,以血养气延缓衰老,再未听说天下有何长生驻颜之法!”
“师兄自幼习我太上宫至高武典《无极功》,断情欲蕴五心,至今已成大道,莫说是容颜不老,便是延年益寿又有何不可?罗家主若是不甘心,不如受戒出家入我道门,过上几十载修身养性的日子,也能长命百岁!”
众人窃窃私语,花想容突然道:“若端清道长与慕清商毫无干系,那么……他为何会拿着破云剑?!”
“慕清商”三个字,江湖上少有人知,可“破云剑”却是横于江湖人头顶的一把利刃。
它并非什么百年难遇的神兵,却能名传天下经久不息,无非是因为拿着这把剑的那个人。
破云剑主慕清商,箭袖白衣云纹缎靴,背后一把流云古剑,脸上一张白银面具。他一人一剑从关外战至中原,是为观尽天下武学,以证自己的剑道,此后纵横江湖十余载,五湖四海皆有他剑下败将,却没有人见过他的容貌,更少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其人其剑如其名,似浮云流转喜怒无常,时而温和柔善广结善缘,间或却冷硬锋利不近人情。
他能锄强扶弱救死扶伤,对朋友以诚相待,为一碗白水千里护送家破妇孺,替无人相信的浪子讨回应有公道,是当年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君子豪侠;他也心狠手辣冷漠无情,因一位村女的惨死血洗匪寨上百人命,更对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视若无物,就连纷至沓来的战帖也被他弃如敝履,漠然而冷厉。
这样一个人本该被天下英豪敬佩,而不是到如今的谈之色变。
四十年前,西南一带有魔道中人得到了失传已久的《千劫功》秘籍,为了练功杀人取血为祸甚重,慕清商届时正带着弟子慕燕安在附近游历,听闻消息便头一个赶了过去,将那罪者斩于剑下以祭亡魂,那本秘籍也因此落在了他手中。
慕清商的品性如何,当时正邪两道都有目共睹,只当他会将此物销毁免除后患,却没料到这个男人竟然打破了惯有原则,对这本在江湖上传言多年的魔功动了心。
过了四年,慕清商师徒便失踪了。
慕清商再出现是在两年后,他已经因为《千劫功》变得杀戮成性,在南地展开了一场耸人听闻的屠杀,男女老幼无一活口,赶过去阻止的人无论是敌手还是昔日朋友都成了剑下凶魂。
曾经是天下英雄交口称赞的剑上君子,堕落成人人得而诛之的剑下妖魔。
血案过后不久,同样失踪两年的慕燕安于武林大会上现身,亲自为师负荆请罪,阐明这两年来慕清商修炼《千劫功》走火入魔,为此不惜勾结西南魔道,甚至与关外戎末国有染,并有前朝玉章金令为证,其身份来历一旦闹开,恐怕会引来朝廷追究,到时候连诛同罪。
昔日与他交往密切的人,到此时要么划清界限明哲保身,要么心有不甘却为门派所限,要么便为表大义反目成仇。中原白道各大门派世家结成盟约,配合朝廷合力追捕慕清商。历时半载,众人在中都边境将其逼上绝路,慕清商跳下深涧高崖,自此生死不明。
有人说他尸骨无存,也有人说他死里逃生。
慕燕安在此战以后不见了踪影,追杀慕清商的所有人则在高兴之余提防着那人死里逃生回头报复。
花想容收紧五指:“我们一直不相信慕清商死了,后来赫连御的出现更佐证了这一点。”
十六年前,葬魂宫主赫连沉“暴病而亡”,新任宫主赫连御上位,正式出现在武林黑白两道的眼中。
白衣银面,长剑缎靴,不动杀时温和如谦谦君子,翻脸之后狠辣得六亲不认。由于时过境迁,年轻一代的江湖人已经不再知道那桩被师长刻意隐瞒的血腥往事,他们这些老骨头却还记忆犹新。
“赫连御鲜少出现在人前,也很少留下活口,因此我们对他的认知并不多,就算心有犹疑也无从打探,直到这一回……他拿下了面具,我虽然老了却还没眼花,认得他是当年的慕燕安。”
端衡道长眯起了眼睛:“怎么?就因为他当年大义灭亲逼杀了你们眼中的‘魔头’,所以你们为他现在的‘误入歧途’痛心疾首?认为他现在变成这样,都怪慕清商当年拿了那本《千劫功》,因此该网开一面?”
罗家主拍案而起:“你说我们偏袒赫连魔头?!”
“贫道只是不解,世人对于是非善恶的定论如今究竟变成了何等说法?”
殿中火药味越来越浓,色见方丈喃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佛曰‘因果循环,善恶有报’,赫连御作恶多端无可否认,他所造的业障也该有报应可得,至于其中多少苦衷缘由,都当一报还一报、一因归一果,我等今日并不是为其开脱,只是想要找到万恶之源,从根本上将这场孽障化解。”
曲谨道:“赫连御罪无可赦,不管他是慕燕安还是谁,犯下的错不可推脱,至于端清道长到底与他有无干系,我等局外人皆所知有限,与其在此各抒己见,不如请端清道长亲自前来说个分明。老朽观端清道长为人处世严肃不苟,此番又为众人舍生忘死亲手擒下魔头,不管事实最终如何,三昧书院都记着道长这一份仗义相助之情。我们不能仅凭赫连御一口之言就寒了丹心热血,凡事当再三权衡,不可偏听偏信,何况……”
顿了顿,他面色微沉:“何况,当年慕清商之事发生的时候,三昧书院虽布下密局追踪慕清商,却对此人身上血案、背后黑幕仍心怀疑虑,可惜涉案中人鲜有活口,线索断绝,三昧书院联合朝廷密探也无从查起,只能将此案搁置至今。现在看来,既然‘慕燕安’变成了‘赫连御’,当年他指证慕清商的诸般说法,也该重新审查一遍才是!”
众人议论纷纷,大半都点头应是。端衡道长面色稍霁,向身后的弟子道:“玄英,你亲自去一趟浮屠塔,请端清长老来云水堂一趟。”
玄英从刚才开始便提着的心堪堪落回原位,转头就往外跑,结果猝不及防撞上匆匆赶来的恒明,好悬没站稳。
恒明顾不上玄英,脚下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不、不好了!浮屠塔起火,赫连御跑了!看守浮屠塔的弟子……一个都没能跑出来,小僧带着巡查的师弟们赶去,只看到……”
罗家主性子急,赶忙追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端衡心中猝然涌上了不祥的预感。
“我看到……端清道长背着赫连御从浮屠塔跑出来,他的剑上……全都是血……”恒明双手十指紧握长棍,“我们上前拦截询问,他却不由分说地动手,两名师弟当场被一剑穿心,就连我也险些被他杀了!”
端衡道长额角猛地跳了一下,这才勉强定神,抬起头时发现殿内人已去了大半,皆带着弟子属下向事发地赶了过去。
“师、师父——这到底怎么回事?”玄英六神无主,他转头看向端衡,却发现对方的脸色比自己更难看。
“玄英,派人速速下山去伽蓝城通知玄素,而你、你快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玄英如梦初醒,运步如飞紧随在众人之后追了过去。
他心急火燎,恨不能一步抵达,奈何这一步有天涯之远,中间人山人海夹杂着混乱不堪的各种情况,等玄英终于看到端清,是在一个时辰过后。
端清被守山武僧和各派人马围在半山腰的一块林地中央,染血的白发披散在肩背上,手中还握着那把刻满流云的古剑,剑刃血迹斑斑,袍袖下摆有烧焦的痕迹,似乎刚从大火之地走了一遭。
玄英一颗心在这片刻凉了半截:“端、端清师叔……”
端清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额角有血顺着右眼和脸庞淌下一线朱红没入领口,那双眼睛就像被血染透了,玄英剩下的话都卡在嗓子眼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反倒是严阵以待的其他人最先反应过来,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救走赫连御的叛徒在此”,就像冷水倒进了滚油锅,猝然沸反盈天。
罗家主被曲谨压住,硬生生吞回了“慕清商”三个字,愤然道:“端清!枉我等如此信任于你,你竟然私通葬魂宫救走赫连御这个大魔头,他现在哪里?交出来!”
“人是你抓又是你放,到底是在愚弄我等还是另有所图?!”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他身上有鬼,当年东道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我们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端清!”
“他还杀了守塔的诸多同道!上百人啊,一把大火,就、就这么没了!”
“内贼!叛徒!拿下他,不可姑息!”
“这到底怎么回事?!”
“大家先不要激动,问清楚再说!道长,你说句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
纷纷呼喝此起彼伏,端清只是用目光刮过每一个人的脸,然后越过他们落在那条被阻隔的下山之路上。
路口长风未歇,横生树枝上有黄叶摇摇欲坠,以端清的眼力能清晰看到叶片上血迹未干,那人当是不久之前从此走过,现在追还来得及。
白发道长就像一道鬼影子,带着一身血腥味插入人群中,长剑一扫挡下了四面攻击,剑身一震荡开拳脚,眼看就要脱离包围圈!
“不可让他走了!”
思及死在眼前此人剑下的同门师弟,恒明的长棍横扫而去,直取端清头颅。玄英见状来不及多想,纵身插入战局,剑刃在间不容发之际挡住了恒明的棍,虎口都被劲力震裂,他来不及看一眼,只能捉隙回头急道:“师叔!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快说一声啊!”
端清就像没了魂魄成为行尸走肉,目光只看着前路,剑尖也只向前方,幸好出手还有一线分寸,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杀伤,然而再胶着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玄英心急如焚,恒明一棍荡开他的剑,双目赤红怒不可遏:“太上宫要包庇这凶手吗?!”
玄英背后就是端清,面对围拢过来的众人他一步都不敢退,急忙道:“恒明师兄,留守浮屠塔众人中不乏我太上宫弟子,你失同门我失师弟,太上宫与诸位皆感五内俱焚,然而事情未曾明了,总不能贸然动手生出大祸啊!”
“是我亲眼见到他带赫连御从浮屠塔出来!是我亲眼看到他杀我师弟后逃走!难道我会骗你们?!”
“师兄息怒,这其中恐怕还有误会!”
铿然一声,恒明将长棍顿地,手指松了又紧,恨声道:“好,那你倒是亲口问问他,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误会?!”
玄英转身一撩衣摆跪了下来,扯住端清衣袖道:“师叔!浮屠塔内到底发生何事,赫连御现在哪里,您、您快说句话呀!”
端清终于动了。
玄英还未松口气,冰冷剑锋便掠过他的脸,没入他身后那人的腹部丹田,一剑洞穿,从背后透出了血淋淋的剑尖。
那是个身着华月山庄弟子服的男人,在玄英说话的时候随着混乱人群到了近前,手中的剑还没出鞘,人就再也不可能动弹一下。
“彭铧!”眼见弟子身死,罗家主怒不可遏,扇骨凸出十二枚精铁刀刃,像一道森然鬼爪向端清当头而落!
端清杀了人,眼中依然半点波澜不见,花想容旁观在后,背上窜进一股悚然寒意,三十多年前那场噩梦仿佛重演,那时候她被长辈安排在战队最末,却依然为那道冷漠凶戾的人影胆寒至今。
他是慕清商,没有错。
花想容在这一刻终于认定,天下也许会有人机缘巧合得到破云剑,也许会有人精心模仿真假难辨,甚至有人习得武功剑法青出于蓝,但没有人能成为第二个慕清商。
罗家主这一扇本该奈何不了端清,然而他一剑横挡虽然震开折扇,唇角却溢出了血。恒明眼见机不可失,立刻与七名武僧摆成八方棍阵,从四面八方逼向端清。
棍阵之外,有善于暗器之人十指连发,外围众人纷纷闪避开来,唯恐被这些招招打向要害的暗器误伤。
下一刻,断木四溅,八根长棍断成了十六截,然而所有人眼里却只看到端清出了一剑!
那一剑去势未绝,向着正前方的恒明眉心刺去,却在这紧要关头生生一顿,端清猛地转身,剑锋横转扫落一地暗器,唯有一支带着三角倒钩的袖箭勾住剑身,末端连着一根细绳,其主在后用力一拽,带动剑刃偏移了半分,下一刻便被反转削断。
然而这片刻迟滞,已经够了。
罗家主这一扇如愿落在了端清背上,白发道长唇边顿时见红,却是一曲肘击在了他胸膛大穴上。罗家主脸色一白急急退后,却发现其他人并没有趁机上前拿下端清,反而退了两步。
端清转过身来,他右手长剑在握,左手下却多了一个十岁大的孩子。
谁也不知道谢离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到了端清身后,小少年手里握着刀,满眼惊恐地被端清压住肩膀,动也不敢动。
适才那般密集的暗器交织成网,若是端清没有转身,当有不少落在这贸然出现在战局中的谢少庄主身上。可他逃过了暗器,却落在端清手里,眼下真能讨好吗?
恒明怒道:“端清道长,若你还记得自己身为道门中人,就放开谢少庄主!”
花想容神色复杂地正要说什么,谢离却陡然哭出声来,打断了所有人的冲口欲言。
这个小少年向来老成乖巧,是不大爱哭的,然而孩子终归是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再也压不住恐惧神色,望着急急赶来的曲谨和色见方丈哭了起来,让人进退两难。
他们这厢一犹豫,端清便再不迟疑,抓着谢离冲出了战圈,穿风掠林,转眼间消失不见了。
众人这才惊醒,有人想要放箭却忌惮着谢离,虽说“大局为重”是个好用的名头,然而“枉顾妇孺”更是一生洗不掉的耻辱,何况断水山庄虽然倾颓,谢无衣余威犹在,谢家人也还在,倘若因为他们导致谢离出事,谁也不敢去担这个罪责。
色见方丈望着端清离开的方向长叹一声,念了句“阿弥陀佛”,却是出言阻下众人,道:“让他去吧,赫连御已经离山,现在追也于事无补,不如先去看看浮屠塔,说不定能有线索。”
萧艳骨将一瓶烈酒倒在赫连御身上,酒水杀得他浑身一颤,混合着脓血和污垢从伤口流下。
她一身与端清别无二致的黑白道袍都被血染红,边角下摆还被火焰烧去部分,左右这里是在问禅山下幽涧中,四周无人迹,萧艳骨也不打算再顶着这身栽赃嫁祸的皮,抬手撕掉了脸上面具,这才继续用酒清洗赫连御身上伤口。
用酒粗略洗过一遍,她便将手放在赫连御背后,握住那支穿入血肉的弩箭,低声道:“宫主且忍耐些。”
赫连御不做声,萧艳骨见状也不多废话,一手握住箭身,但闻“嗤”的一声,弩箭被猛然拔出,却没有伤及附近的血脉筋骨。
“箭上无毒,这些个名门正派也就有这点好处了。”
萧艳骨不知是讽是赞地道了一句,赫连御看向自己右手断腕处,冷冷道:“塔内,一个活口都没了吗?”
“属下只放走了第一个前去报信的人,还有一个紧追端清道长离开,我等不敢妄动……剩下的就算还有一口气,一把火下来也什么都不剩了。至于端清道长那边,有魏殿主牵制,他虽不是道长对手,但杀了那多余之人不在话下,宫主大可放心。”
“迷踪岭内……厉锋有传来消息吗?”
“各大门派围攻迷踪岭,属下与魏殿主将‘百足’和剩余的‘天蛛’都调遣回去支援,各地分舵相互照应,该能暂缓燃眉之急,待宫主回去重整大局,必定万事无虞。”
赫连御冷笑一声,抬起自己的断腕:“凭我现在这个样子,恐怕回去之后第一个剁了我的人,就是那些好下属们。”
萧艳骨不敢说话。白道尚有家世交情与名声原则勾连,魔道中人却向来如蛊虫残杀,赫连御全盛之时在魔道如日中天,现在虎落平阳,恐怕就要被野狗欺到头上了。
她把赫连御从浮屠塔救出来,知道他身上伤势如何,体内功力也被他人真气封禁,更何况他在黑白两道都树敌甚广,在此时期内要出个三长两短简直是防不胜防的事情。
赫连御若是现在死了,那么他的功法、势力、“蝮蛇”暗卫还有关外的网子……
萧艳骨垂下头为赫连御包扎伤口,指甲里一根细短的针吞吐寒芒,却在即将刺破表皮之前缩了回去,乖顺地藏回原处。
背后传来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赫连御抬起头,看到一个人影穿过荒草杂木走了过来,方到近前便再无余力,双膝落地跪倒下来,血腥味被夜风刮起扩散。
魏长筠整个人就像从血海炼狱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在伽蓝城被叶浮生一刀贯体,虽然避开心脏要害,却伤了胸骨肺腑,若非早年得宫主青眼,学了《千劫功》运气心法,怕是当场就要折在后辈手中。
魏长筠得知郑太守已经不可利用,毫不迟疑地断尾守宫,将据点抛弃,以最快速度召集了可用心腹趁乱逃离伽蓝城。他伤势重,本该先找地方调息养伤,同时设法与问禅山上的赫连御取得联系告知生变,却没想到去信的人匆匆回转,带来了风尘仆仆的萧艳骨。
“宫主陷于无相寺,而迷踪岭情势危急,我倒是有两头兼顾的主意,只是……”萧艳骨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定格在那道狰狞刀口上,“只是,要看魏殿主对宫主的忠心,比不比得上自己的性命了。”
当时魏长筠抬眼看着萧艳骨:“是必须我的性命,还是萧殿主容不下魏某?”
“四大殿主本该平起平坐,但是宫主向来最亲信于你,而我资历最浅也掌权最少,若有机会能让魏殿主名正言顺去死,艳骨自然愿意让您死个明白。”萧艳骨微微一笑,“这个办法也不是艳骨故意给魏殿主设圈套,实在是宫主如今处境危险,看守他的人是位旧相识,剑法武功俱都难敌,就算放眼整个葬魂宫,恐怕除却宫主之外,唯有魏殿主能将其绊住,否则要在此人手下救出宫主,难如登天。”
魏长筠知道她说的是谁,因此明白自己别无选择。
那个人有多厉害、对宫主来说是怎般存在,天下没有人能比看了这些年月的魏长筠更清楚,萧艳骨的确是在为自己上位扫除绊脚石,但现在也的确没有第二个办法能救出赫连御。
若是魏长筠平常时候,在端清剑下尚且生死难料,更何况他已经负伤,下场几乎在他点头刹那已经注定。
问禅山现在布满白道势力,他们带的人越多就越麻烦,因此萧艳骨只点了十余名可用的暗客随行,有山上还未暴露的桩子做掩饰,才让他们顺利进了无相寺。
白天送饭的人混入了暗桩,不仅留下毒患,还为赫连御通了消息,让宫主在夜里子时设法将端清暂时逼离浮屠塔,然后由魏长筠拦截牵制,萧艳骨才好趁机扮成端清的模样入塔。
以她神鬼莫测的暗器功夫,要在无声无息间迅速拿下第一层的守卫并不难,然后一路向上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随行下属便趁机入内展开暗杀。为了将祸水东引,赫连御更是让萧艳骨放火烧塔引来巡逻的恒明等人,当着他们的面一路打杀出去,坐实端清的“罪名”之后才化明为暗,将白道众人的目光引了大半到端清身上,使得他们能浑水摸鱼逃到此处。
这处深涧就在问禅山下不远,只是地点隐蔽,白道众人自乱阵脚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里来,萧艳骨放出了嗅虫召唤附近下属,然后就开始给赫连御处理伤口。
她没想到魏长筠还有命赶来,然而只看了一眼,萧艳骨就放下心。
他那把宽大的重剑只剩下半截,身上原有的刀口再度崩裂,更要命的是胸前一道狭窄剑口贯穿到背后,伤口中还有几根木刺,猜测他恐怕曾被人一剑钉在树干上。
萧艳骨想不到魏长筠是如何拖着这样一副残躯来到这里,但她知道魏长筠活不了了。
魏长筠只剩下一口气在吊命,然而他看到赫连御的时候,就像一堆烧干的柴迸发出最后的火星,嘴角费力地扯出一个笑来。
“宫、宫主……”
赫连御睁开眼,看着心腹下属这般模样,脸上半点动容也无,只是问道:“他怎么样了?”
“他……”魏长筠勉强撑起了身体,定定地看着赫连御,却没有急着开口。
萧艳骨向来知机识趣,见状便起身道:“属下去外面望风,等待接应的人到来。”
她脱下那身黑白相间的道袍,露出里面的束袖黑衣,一个矮身钻入丛林,再也看不到踪影。
等萧艳骨走了,魏长筠才哑声道:“他……他不是慕先生。”
赫连御左手五指在这一句话间嵌入掌心,他撑起了魏长筠的身体,让对方说话能顺畅一些:“那么……他是谁?”
“我……并不知道,但是……”魏长筠声音嘶哑,“宫主,他既然不是那个人,就、就不会对您手下……留情,您……也不能再把他当成慕先生,否则……”
赫连御避而不答,手指搭上魏长筠脖颈脉搏,默然片刻才道:“这一次,我救不了你了。”
“我……正因如此,才、才要来见您最后一面。”魏长筠抓住他仅剩的左手,浑身都在发颤,“宫、宫主……我用了秘法伤他气海,现在问禅山白道都在追杀他,可……我怕他还能逃过此劫,到时候……您就只能等死了。”
“他想要我的命,还没有这么容易,我想要的人,也不可能得不到。”
魏长筠望着那双平静眼底的暗涌,赫连御此时是前所未有的淡然,可他知道这个人终于疯了。
他从十六岁开始跟随赫连御,从此抛却了所有善恶是非,一心一意跟着这个疯子在腥风血雨里来去,到现在他终于穷途末路,赫连御却还执意要一条道走到黑。
魏长筠欠他的一条命,还了一辈子,他真的累了。
“宫主,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我自知不能劝您,只求、求您应我一件事……”
赫连御的左手被魏长筠握着一路下滑,停留在对方的丹田上,魏长筠凝视着他的眼睛:“趁我还有一口气……宫主,挖了我的丹田吧,同、同是《千劫功》真气,应该能让您打、打破……封禁。”
赫连御道:“我带你回迷踪岭,长生蛊虽然没了,但离恨蛊还能为你再延几年。”
“您……不必再试探我了……”魏长筠气如游丝,“当初您让我练、练《千劫功》心法,不……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能派上这个用场?您……从来没有真正相信一个人,以后也不要信了。”
赫连御眯起眼睛:“你怀疑萧艳骨?”
“她有野心,也……聪明,而且够心狠,识时务……”魏长筠觉得自己全身越来越冷,用尽力气加快说话的节奏,“您对她可以重用,但、但不能交托心腹,聪明的人能在危急关头救、救您于水火,也……能在紧要关头弃、弃您如敝履。”
“本座对她并无亏待,她既然识时务,就该知道自己做什么最好。”
魏长筠看了他一眼,忽然扯起嘴角:“当年,慕先生对您,也无亏……”
最后一个字没能出口,血从魏长筠口中流出,他的目光渐渐涣散,夜风带走余温。
“长筠,你是个聪明人,可惜……你知道得太多,而且不想活了。”
喟叹一声,五指破开血肉,在丹田内舒展,赫连御闭上眼,感受着熟悉的真气顺着掌心透入手臂经脉,顺之渗入四肢百骸,调动体内残存的内力沉下丹田,冲击着那道盘旋不散的真气。
良久,赫连御抽出血淋淋的手,在自己衣服上擦干了血迹,这才覆在魏长筠脸上,合上那双空洞的眼睛。
他这一生杀了不知多少人,却还是头一回为人合目送魂,感受着掌下血肉从温软变得冷硬,消失掉最后一丝生机。
赫连御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意识到,原来死亡就是真的没了。
冷风从背后席卷过来,弥漫开一丝冰冷的血腥味。
“当初您收我为徒的时候,赠了潜渊、百岳两把剑,我喜爱潜渊的轻灵诡谲,却用不惯百岳的笨重势沉,后来遇到了长筠,就把百岳丢给了他……我说‘今天是我救你一命,以后你拿着百岳要护我的命’,这么一句话,他记了一辈子。”赫连御没有回头,声音很低,“他不是好人,却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对我好的人了。我是真的想救他,可是他……跟着我这些年,已经活累了,我别的给不了他,只好成全他这一次。”
惨白月光从上方稀疏落下,映亮雪寒剑刃,赫连御感受到颈边一线凉意,他似乎有些迷茫地问道:“您说,我真的错了吗?”
身后人没有回答他,赫连御又想起了什么,低低一笑:“啊,我都忘了,你说自己不是我师父,这句话……你回不了,那我自己来答。”
他自说自话,慢慢起身看着端清,白发道长一身血污,双眼已经不见了琥珀颜色,红得像凝固的血块。
赫连御的嘴角慢慢上扬,勾起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容——
“我是错了……但,就算是错,我赫连御也要一错到底!”
下一刻,两道人影交错,一双剑刃相接相震,端清握剑的右手虎口崩开,赫连御手中的半截断剑终于不堪重负,从剑柄开始猝然分崩离析。
“长筠的秘法是我亲自教他的,一用此术则全身血气逆行,但中招的人也一样。”赫连御看着端清,“道长你一言不发,是因为气海受损,怕自己一开口就泄了真气使内力乱窜对吗?”
端清没说话,脚尖在地上一点,赫连御侧身一让,却不想端清人虽掠过,剑势却陡然回转。赫连御顺势旋身,剑尖几乎是与咽喉擦过一圈,他的左手一抬一收,眼看就要锁住剑身,却没想到扑了个空,只抓住一道残影。
来不及看清,赫连御凭着感觉飞身而退,同时左手飞快提掌,在身前打出无数虚实难辨的掌影,似风吹浮萍四散千里,掌影与剑影相交,发出刺耳锐响。
“你一言不发,那么在问禅山上面对千夫所指怕是也一字难提,这种有口不能言的感觉……阔别三十四年,有没有让你感到怀念?”赫连御笑得开怀,“当年中原白道联合逼杀,却让你借着跳崖死里逃生,这一回可还有如此运气?”
寒光一闪,剑尖已经直逼眼睫!
赫连御可不敢拿自己仅剩的一只手去跟破云剑争锋,可他背后是一棵大树,已经退无可退!
然而赫连御笑了。
端清的唇角溢出了血线,握剑的手依然很稳,却不能再进一步。
赫连御身后传来了人影耸动的声音,借着月光看过去,那是十多个小孩子,最大的还不满十岁,俱被黑衣蒙面的葬魂宫暗客擒在手中,而站在他们最前面的人正是萧艳骨。
“奉宫主之命,下蛊毒之前带走附近村镇孩童十八人,灌下哑药,尽数在此。”萧艳骨迎着端清那双血一样的眼,背后生冷,“我等知道长剑法无双,要从您手下救命是绝无可能,但这里十八柄快刀十八名稚子,您想在一息之内救下也难如登天。”
端清的目光在那些孩童脸上一一扫过,最终收了回来,落在赫连御身上。
赫连御脸上很脏,笑得却很灿烂,仿佛从沼泽里开出一朵有毒的花:“道长,当年您常说‘罪不及无辜,祸不及妇孺’,我知道自己在您眼中死不足惜,能拿十八条无辜孩童性命垫背,说不定下了地府还能踩着他们过十八层地狱,落个无罪投胎,您觉得呢?”
他见端清不说话,又摊开手:“您有两个选择,舍小为大杀了我,也看着这些孩子去死,从此成了斩杀大魔头的英雄,一洗昔年污名,他日就算有人置喙,那也不过是不通大局大义的庸人……或者,您放下剑,跟我回迷踪岭,我放他们去问禅山。”
端清面冷如冰。
萧艳骨心里打鼓,赫连御其实也没底。
若是当年那个心慈手软的慕清商,他就算闭上眼睛也知道对方会怎么选,然而面对如今的端清,他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究竟是如何想的。
赫连御还没想明白,端清却动了。
停滞的剑尖一顿之后继续向前,赫连御抬手去挡,萧艳骨指诀立发,十八名杀手都落下了刀,孩童们睁大惊恐双眼,发出无声的惨叫和号哭。
一刹那,铿锵之声不绝于耳,血雾弥漫铺洒如雨。
赫连御的手扑了个空,端清刺向赫连御那一剑只是虚晃,实际上他脚下一错身形变换,似云开惊雷动,电闪龙蛇走,几乎是在萧艳骨下令刹那就落在了杀手面前,左袖聚气一挥将跪在他们身前的孩童尽数扫得扑倒在地,剑与人化为破云长虹!
下一刻,十八柄快刀伴随十八条手臂腾空飞起!
萧艳骨本能飞身后退,同时双手连舞,十指之间迸射六支细如牛毛的长针,分别扑向六个扑倒在地的孩童。
她心里明白自己的长针破不了端清剑气,可是对方若想救人,就必得收起剑气免得误杀稚子,那便是可乘之机!
端清果然动了,他长剑一挽以“黏”字诀稳稳吸住了六支长针,然而一枚透骨钉后发而至,算准了他的动作反应,恰恰打进端清右腿膝弯!
他连脸色也未变,右腿失力便以左腿为支点旋身,挥手一剑灌注内力横扫而出,被端清护住的孩子们只觉得眼前一花,耳边就传来接二连三的倒地声。
端清终于说话了,声音很沙哑:“还能动的,带上其他人,一路向西上问禅山。”
年纪最大的一个男孩被这声音一震,如梦初醒,抱起倒在自己脚边的小女孩,第一个扭头跑了出去。
有了开头,剩下的孩子接二连三反应过来,在这生死关头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相互拖拽着向西边跑,不敢回头,也不敢停。
端清看着他们最后一个人的影子消失在山道尽头,这才转过身,看着缓缓走来的赫连御和萧艳骨。
“三十四年不见你用剑,却是更上一层楼了。”顿了顿,赫连御又笑了,“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做,比当年……更傻。”
血从端清的唇角淌下朱红一线,濡湿了衣襟领口。
“你来的时候将艳骨布下的一路埋伏扫了个干净,现在又拦住了我们,他们这下是真能逃出生天,可是……你怎么办呢?”赫连御握住他掌中的剑柄,轻轻用力就将那柄古剑夺了过来。
他轻嗅一口剑上血腥味,摇头叹道:“枉费纪清晏和色空洗涤此剑十三年凶性,现在又饮人血,看来它再也变不回那把清正无争的破云剑了。”
说话间,他将古剑插在脚边,手掌握住了端清的手,指腹探过脉门的时候,那脉搏轻低若无。
萧艳骨仔细观察了一下,才发现端清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闭上,头也垂了下来,唯有身躯还未倒。
这个人,昏过去了?
“气海被创仍能从白道围攻中破开路径追我至此,一言不发连番战后断刀杀人,为了救人还开口提醒泄了真气,天底下没人再能做到他这一步了,可惜呀……他要是再心狠一点,就真能杀了我了。”赫连御凝视着端清的脸,脸上笑容扭曲又满足,“师父,我带你回迷踪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