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军中武将多半是大老粗,这一番话儿下来,由不得他们不信,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不敢再多言。
武将没说话,文官又开始说话了,他们的心思细腻,这个说,这两封信阮大人未必知道,不然依着大明给出的条件,阮大人无需要来负荆请罪。
黎元龙道:“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老匹夫来负荆请罪,那是他还没有取得父王的人头,做不了他的安南王罢了!”说着便将那首“取黎利项上人头”的藏头诗念了一遍,众人又不说话了。
说服了文官武将,算是稳定了军心,黎利准备杀人了,可怎么杀倒是个难题,就这么杀了,众人面上不说,心头还会犯嘀咕,这定是冤杀的,可不这么光明正大地杀,不免显得他黎利有些欲盖弥彰的嫌疑,到时候面对众人的疑心,未免有些不美,因此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但黎利与多年的厮杀中,早已养成了杀伐决断的秉性,一旦决定动手做了,绝不会后悔,在他看来要杀阮虎就得光明正大,而且还得在满朝文武百官看来,这厮的死是罪有应得的下场。
为此,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谋,他相信在这个计谋下,就算他斩杀了阮虎,满朝文武百官只会说他的好,绝不会有半句的不是。
他的计谋很简单,那就是演一场戏,而他率领文武百官看戏,一旦戏文逼真了,就是他杀人的时候,有了这个主意,第二日一早,他就秘密吩咐了下去,得到当面授机的黎元龙心不甘情不愿的去了后院的大牢,命人把张道给提了出来,重新塞入阮虎的牢房。
可怜的张道被人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虽没饿着他,但这会儿的天气着实冷得厉害,牢房里除了潮湿的地板之外,就再无他物,若不是他身子强壮,说不定早就冻死了,此时是又冷又饿,浑身没有力气,被人推推搡搡带了出来,一见太阳,他不要命地往上凑,差点没让他那两个看押的侍卫对他拳打脚踢,好在两人得了小王爷的嘱托,今晚要私自放了这厮,还要好酒好肉的伺候着,便也忍着没将铁一般的拳头落下来。
“两位哥哥,你们这是要押我去哪儿啊!”张道有些担心地问,虽说出来的时候,他一个劲儿地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嘴上说说倒也豪迈得很,可正要这么去死,还是有些紧张。
“哼,到了不就知道了!”左侧的侍卫没好气地说。
“可是你们的王爷要杀了我?”张道毫不在意对方的态度粗鲁,在事关生死的关键时刻,还是堆上笑容,不耻下问。
“哼,杀自是要杀的,不过我家王爷说了,你这样的人儿太可恨,就这么杀了你,未免太便宜你了!”右侧的一个侍卫冷哼了声道。
一听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张道暗暗放下心来,思量了片刻道:“敢问两位小哥,你们王爷可说过要怎么杀我么?”
左侧的道:“你这人,既是不让你死得那么痛快,自是折磨折磨你,再让你生不如死,还能怎么死,你们大明不是有五马分尸,有腰斩,有烹煮么,我看王爷的意思,也就这几样吧?”
“啊,不会是五马分尸吧?这下可惨了,我可听说了,五马分尸就是把受刑人的头跟四肢套上绳子,由五匹快马拉着向五个方向疾奔,把人撕成六块。记得商鞅就是受五马分尸之刑。受刑人身受的苦处更可想而知。真到那时候,恐怕受刑人已经不会觉得痛苦了。痛苦的是正在拉扯的时候。要花多少时间我不知道,不过恐怕不是几秒钟就可以解决的。而撕开的时候,恐怕是血雨满天,很是凄惨?”
左侧的侍卫道:“可不是么?”
张道道:“我说两位哥哥,你看我们都是当兵的,小弟我也是奉命行事,想不到落了这样的一个下场,若你家王爷当真要将我五马分尸的话,求两位小哥看在咱们当兵一场的分上,给小弟收只胳膊或是大腿的给小弟烧了,然后再找个盒子给装了,等将来我家亲人找我的时候,劳烦两位哥哥将这盒子传给他们,也好让小弟我享受享受香火的祭拜不是?”
那两侍卫见他面对如此酷刑,嘴里虽说着略带求饶的话儿,面上却是毫无惧色,心头也身为佩服,左侧的侍卫笑道:“看兄弟的模样,是准备赴死了,难道你不怕死么,这可是五马分尸啊,我可听说了,这酷刑十分的厉害,要多恐怖,就有多恐怖,你就不怕死么?”
张道面色变得十分难看,犹豫了一会儿,才叹了声道:“不瞒两位哥哥,死谁不怕?”
“你既怕死,那还要去?”右侧的侍卫有些好奇,扭头问了声。
“看样子当真要这么杀我啊!”张道有些想哭的感觉,可看两人期盼的眼神,心道:“这怕是盼望我说点什么了,是了,临别之言,咱是大明人,可不能让他们看不起?”
想起石井街头听到的梁上好汉的故事,陡然心头升起一股好气,重重吸了一口气,道:“这死,小弟也怕的,可小弟明白啊,这人啊,本来就有一死,但有的人死得比泰山还重,有的人却比鸿毛还轻,这是因为他们生存所追求的东西不同啊!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不辱祖先,其次是自身不受辱,再次是不因别人的脸色而受辱,再次是不因别人的言语而受辱,再次是被捆绑在地而受辱,再次是穿上囚服受辱,再次是戴上脚镣手铐、被杖击鞭笞而受辱,再次是被剃光头发、颈戴枷锁而受辱,再次是毁坏肌肤、断肢截体而受辱,最下等的是腐刑,侮辱到了极点。这些都比不上五马分尸啊,你说我能不怕,就是古人也说了‘刑不上大夫’,这是说士人讲节操而不能不加以自勉。猛虎生活在深山之中,百兽就都震恐,等到它落入陷阱和栅栏之中时,就只得摇着尾巴乞求食物,这是人不断地使用威力和约束而逐渐使它驯服的。
“所以,士子看见画地为牢而绝不进入,面对削木而成的假狱吏也绝不同他对答,这是由于早有主意,事先就态度鲜明。当下我的手脚交叉,被木枷锁住、绳索捆绑,皮肉暴露在外,受着棍打和鞭笞,关在牢狱之中。在这种时候,看见狱吏就叩头触地,看见牢卒就恐惧喘息。这是为什么呢?是狱吏的威风和禁约所造成的。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再谈什么不受侮辱,那就是人们常说的厚脸皮了,有什么值得尊贵的呢?
“况且,像西伯姬昌,是诸侯的领袖,曾被拘禁在羑里;李斯,是丞相,也受尽了五刑;淮阴侯韩信,被封为王,却在陈地被戴上刑具;彭越、张敖被诬告有称帝野心,被捕入狱并定下罪名;绛侯周勃,曾诛杀诸吕,一时间权力大于春秋五霸,也被囚禁在请罪室中;魏其侯窦婴,是一员大将,也穿上了红色的囚衣,手、脚、颈项都套上了刑具;季布以铁圈束颈卖身绐朱家当了奴隶;灌夫被拘于居室而受屈辱。这些人的身分都到了王侯将相的地位,声名传扬到邻国,等到犯了罪而法网加身的时候,不能引决自裁。在社会上,古今都一样,哪里有不受辱的呢?照这样说来,勇敢或怯懦,乃是势位所造成;强或弱,也是形势所决定。确实是这样,有什么奇怪的呢?况且人不能早早地自杀以逃脱于法网之外,而到了被摧残和被杖打受刑的时候,才想到保全节操,这种愿望和现实不是相距太远了吗?古人之所以慎重地对大夫用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两位哥哥可明白?”
左侧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有点明白,又不明白?”
右侧的干脆就摇头道:“没听懂?”
张道道:“看样子是小弟没说明白,那小弟再说会儿,两位哥哥在听一会儿?”
两人看他如此镇定的模样,既有几分佩服,又觉得这一本正经地谈论生死,颇有几分好笑,心头虽不懂,倒也没打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