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也决定殿试考试的内容是严肃的,不再需要模拟圣人之言大谈之乎者也,而是怀抱治国之志、恤民之情上考场答卷子的。杨铮这篇八股文模仿圣人的口吻,发挥倒是发挥了,说的却是圣人的教诲,与朝廷时务毫不沾边,刘观说不服,倒也不是无端的放矢。
众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该说什么,纷纷将目光看向了此事的建议者蹇义,蹇义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要说他对杨铮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作出一篇这样的八股文来,还是极为欣赏的,但欣赏归欣赏,让他同意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武将为侍读学士,他是万万不会答应,这倒不是他有什么私心,相反正是毫无私心,才越发不愿意杨铮进入翰林院,做这个侍读学士,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请,正是清楚,他才怕自己让杨铮进入了翰林院,做了这个侍读学士,让天下读书人以为,大明的翰林院并非需要真才实学就能进入,这种风气他是万万不能开的,当然了,若对方当真才华横溢,那另当别论了。沉吟了片刻,斜眼看了一眼杨铮,道:“杨大人的八股文倒是做得极好,不过刘大人的话儿倒也有些道理,科举为国选材,可不是单凭几句圣人之言就此作罢,这样吧,既是殿试,那就有皇帝再出一题,杨大人若能做出策论来,微臣便立即下达吏部文书,让杨大人进入翰林院,做侍读学士可好?微臣可以保证,这绝对是最后一题?诸位尽可放心。”
蹇义话音一落,众人将目光纷纷望向了杨铮,见他脸上并无不悦之色,心里也暗暗为之赞赏,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做出两篇八股文,其中的难度如何,在场诸人都是清楚地很,本以为杨铮会不服,却没想到对方竟是一脸的平静似乎早有预料一般。不看好的觉得他是在装腔作势,看好他的则认为是心里有底气,所以场上因为蹇义的一番话儿议论纷纷,好不热闹,唯独当事人一脸的默然。
朱瞻基皱了皱眉头,有心不答应,可蹇义这番话儿倒也有几分道理,也不好就此作罢,看了一眼杨铮,道:“杨爱卿,蹇大人的提议,你意下如何?”
杨铮呵呵一笑,伸手不打笑脸人,蹇义虽也有几分为难的意思,可人家态度极好,而且说的话儿也合情合理,杨铮对他颇有几分好感,呵呵一笑道:“既是蹇大人的话儿,微臣焉有不从之理?不过蹇大人的话儿说出来,可要算数才好,不然这场上诸位大人可不少,下官虽有几分才学,也架不住诸位如此的无理取闹了!”
杨士奇一听这话儿顿时一笑,心道:“这个杨小弟还真是个不肯吃亏的家伙,这一句话,便把人家刘大人给捎带上了,无理取闹,果然是狡诈之辈,这第二题未必能难得住他!”
朱瞻基似对杨铮这几句话极为欣赏,微微点了点头道:“说得好,今日给你做主了,这第二题绝对是最后一道!”
杨铮急忙道:“那多谢皇上了!”
既是皇帝出题,旁人也掺和不得,唯有静静等待着朱瞻基的题目,大殿里一时显得极为寂静,几个大臣低声交谈,也是声音极轻。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朱瞻基皱起的眉头忽然舒展了开来,朗声道:“有了,朕刚刚登基为帝,真不知该如何施政,不如就请杨爱卿以“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为题吧?”
此题一出,众官便议论起来,杨士奇眯着双眼想了想,道:“这题目倒也不容易。想写出好的文章,只怕有些难度?”
蹇义点了点头道:“皇帝果然没有徇私,否则也不会出得这般难?”
唯独刘观一脸的得意,他不信有人能在一天内做出两篇精彩艳艳的文章来,这题目一看就不简单,比起自己方才的题目,难度大的不是一星半点?
而杨铮则是一脸无奈的模样,那神情似哭似笑,毫不奇怪。
“我已经做好了放弃了准备,没想到老天爷竟开这种玩笑,要说这八股文他的确诵读了十几篇,可人家刚才已经说了不能用八股文了,得用策论文,这个他自问做不得,他本就无心什么翰林院,侍读学士,只等朱瞻基题目出来,自己假装思索一番然后给皇帝一个面子,说自己才疏学浅,难以担当大任,这官儿大臣们爱给谁给说,只要不给自己就好,哪里想到朱瞻基竟出了这个题目!”
按说朱瞻基出这个题目并不奇怪,谁也规定皇帝不能出这个题目,可这题目一出来,杨铮就高兴了,因为在前世的时候,他看了叫赵秉忠的殿试卷,俗称状元卷,而不凑巧的人家的题目正是《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而很不巧的是这篇名垂千古的状元文,他在一个下雨天背了下来!
众人看他表情,还以为他对不上,不少人开始摇头惋惜。
朱瞻基有些担心地看了杨铮一眼,试探地问:“杨爱卿可能应对?”
“哦,这题目么,倒也不难?”杨铮回过神来,沉声道。
“哼,口气大不小,我倒要听听看,你能应出什花儿来?”刘观哼了声道。
杨铮难得理会这等令人望之生厌的人,缓缓踱了几步,对着朱瞻基行了一礼,道:“微臣献丑了!”
朱瞻基正怪题目出得太难,有些懊悔,见杨铮如此神情,不知为何竟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道:“杨爱卿不必多礼,只管说来便是!”
杨铮便不再多言,同样走出了七步,便站定面对众人朗声道:
“臣对: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错综万机,有以致雍熙之治;必有倡率之实心,而后可以淬励百工,振刷庶务,有以臻郅隆之理。立纪纲,饬法度,悬诸象魏之表,着乎令甲之中,首于岩廊朝宁,散于诸司百府,暨及于郡国海隅,经之纬之,鸿巨纤悉,莫不备具,充周严密,毫无渗漏者是也。何谓实心?振怠惰,励精明,发乎渊微之内,起于宥密之间,始于宫闱穆清,风于辇毂邦畿,灌注于边疆遐陬,沦之洽之,精神意虑,无不畅达,肌肤形骸,毫无壅阏者是也!”
一口气说得太快,杨铮停下来吐了口气,再看众人,人人一脸的惊讶,便是刘观也是满脸的愕然,盯着杨铮一脸的不可思议。杨铮冷笑了声,在众人惊讶的表情中,继续大声念叨:
实政陈,则臣下有所禀受,黎氓有所法程,耳目以一,视听不乱,无散漫飘离之忧,而治具彰;实心立,则职司有所默契,苍赤有所潜孚,意气以承,轨度不逾,无丛脞惰窳之患,而治本固。有此治具,则不徒驭天下以势,而且示天下以守,相维相制,而雍熙以渐而臻。有此治本,则不徒操天下以文,而且喻天下以神,相率相勖,而郅隆不劳而至。自古帝王,所为不下堂阶而化行于风驰,不出庙廊而令应于桴答,用此道耳。厥后,崇清净者深居而九官效职,固以实心行实政也。
后世语精明者,首推汉宣,彼其吏称民安,可为效矣!而专意于检察,则检察之所不及者,必遗漏焉,故伪增受赏所从来也;语玄默者,首推汉文,彼其简节疏目,可谓阔矣!而注精于修持,则修持之所默化者,必洋溢焉,故四海平安所由然也。
盖治具虽设而实心不流,则我欲责之臣,臣已窥我之怠而仿效之;我欲求之民,民已窥我之疏而私议之。即纪纲法度灿然明备,而上以文,下以名,上下相蒙,得聪察之利,亦得聪察之害。实心常流而治具少疏,则意动而速于令,臣且孚我之志而靖共焉;神驰而慑于威,民且囿吾之天而顺从焉。凡注厝、规画悬焉不设,而上以神,下以实,上下交儆,无综核之名,而有廉察之利。彼汉宣不如汉文者,正谓此耳。
洪惟我太祖高皇帝,睿智原于天授,刚毅本于性生。草昧之初,即创制设谋,定万世之至计;底定之后,益立纲陈纪,贻百代之宏章。考盘之高蹈,颍川之治理,必旌奖之,以风有位;浚民之鹰鹤,虐众之枭虎,必摧折之,以惕庶僚。用能复帝王所自立之,称联之理政务尚综核者,欺蒙虚冒,总事空文。人日以伪,治日以敝,亦何以继帝王之上理,后隆古之休风,而称统理民物、仰承天地之责哉?
恭惟皇帝陛下,毓聪明睿智之资,备文武圣神之德,握于穆之玄符,承国家之鸿业,八柄以驭臣民而百僚整肃,三重以定谟猷而九围式命,盖已操太阿于掌上,鼓大冶于域中,固可以六五帝、四三王、陋汉以下矣!乃犹进臣等于廷,图循名责实之术,欲以绍唐虞雍熙之化,甚盛心也!臣草茅贱士,何敢妄言?然亦目击世变矣。顾身托江湖,有闻焉而不可言,言焉而不得尽者。今幸处咫尺之地,得以对扬而无忌,敢不披沥以献!
臣闻:人君一天也,天有覆育之恩,而不能自理天下,故所寄其责者,付之人君。君有统理之权,而实有所承受。故所经其事者,法之吴天。用是所居之位,则日天位;所司之职,则日天职;所治之民,则日天民;所都之邑,则日天邑。故兴理致治,要必求端于天。今夫天,幽深玄远,穆然不可测也;渺茫轻清,聩然莫可窥也。而四时五行,各效其官;山岳河海,共宣其职。人人沾浩荡普济之泽,在蒙含弘广大之休。无欠缺以亏其化;无阻滞以塞其功者,盖不贰之真默,酝酿于大虚,不已之精潜,流衍于无极,故实有是化工耳。
然则人君法天之治,宁可专于无为,托以深密静摄哉!是必有六府三事之职司为实政者;人君宪天之心,宁可专于外务,强以法令把持哉?是必有不贰不已之真精为实心者。
粤稽唐虞之世,君也垂裳而治,贻协和风动之休;民也画象而理,成《击壤》从欲之俗。君臣相浃,两无猜嫌,明良相信,两无顾忌,万古称无为之治尚矣!而询事考言,敷奏明试,三载九载,屡省乃成,法制又详备无遗焉。盖其浚哲温恭,日以精神流注于堂皇;钦明兢业,日以志虑摄持于方寸。故不必综核,而庶府修明,无事约束。底成古今所未有之功,乾坤开而再辟,日月涤而重朗。盖以实心行实政,因此实政致弘勋。
其载在《祖训》有曰,诸臣民所言有理者,即付所司施行,各衙门勿得沮滞,而敬勤屡致意焉。列圣相承,守其成法,接其意绪,固有加无坠者。至世宗肃皇帝,返委靡者,振之以英断;察废弃者,作之以精明。制礼作乐,议法考文。德之所被,与河海而同深;威之所及,与雷霆共迅,一时吏治修明,庶绩咸理,赫然中兴,诚有以远绍先烈,垂范后世也。
今我皇上,任人图治,日以实政,望臣工矣!而诞谩成习,诚有如睿虑所及者。故张官置吏,各有司存。而越职以逞者,贻代庖之讥。有所越于职之外,必不精于职之内矣!则按职而责之事,随事而稽之功,使春官不得参冬署,兵司不得分刑曹,此今日所当亟图者也。
耻言过行,古昔有训,而竞靡以炫者,招利口之羞。有所逞于外之靡,必不深于中之抱矣,则因言而核之实,考实而责之效,使捷巧不得与浑朴齐声,悃幅不至与轻浮共誉,又今日所当速返者也。
巡行者寄朝廷之耳目,以激浊扬清也。而吏习尚偷,既使者分遣,无以尽易其习。为今之计,惟是广咨诹、严殿最,必如张咏之在益州、黄霸之在颍川。斯上荐剡焉,而吏可劝矣。教化者,齐士民之心术,以维风振俗也。而士风尚诡,即申令宣化,无以尽变其风。为今之计,惟是广厉学官,独重经术,必如阳城之在国学、胡瑗之在乡学,斯畀重寄焉,而士可风矣。
四海之穷民,十室九空,非不颁赈恤也,而颠连无告者,则德意未宣;而侵牟者有以壅之,幽隐未达;而渔猎者有以阻之,上费其十,下未得其一。何不重私侵之罚,清出支之籍乎?四夷之内讧,西支东吾,非不诘戎兵也。而挞伐未张者,则守圭纨绔之胄子,无折冲御侮之略;召募挽强之粗才,暗驰张奇正之机。兵费其养,国不得其用,何不严遴选之条,广任用之途乎?民氓之积冤,有以干天地之和,而抑郁不伸,何以召祥?则刑罚不可不重也。故起死人、肉白骨、谳问详明者,待以不次之赏;而刻如秋荼者,置不原焉,而冤无所积矣。天地之生财,本以供国家之用,而虚冒不经,何以恒足?则枉费不可不禁也。故藏竹头、惜木屑、收支有节者,旌以裕国之忠;而犹然冒费者,罪无赦焉,而财无所乏矣。
盖无稽者黜则百工惕,有功者赏则庶职劝,劝惩既明则政治咸理,又何唐虞之不可并轨哉!而实心为之本矣!实心以任人,而人不敢苟且以应我;实心以图政,而政不至惰窳而弗举。不然,精神不贯,法制虽详,无益也。
而臣更有献焉:盖难成而易毁者,此实政也;难操而易舍者,此实心也。是必慎于几微,戒于宥密。不必明堂听政也,而定其志虑,俨如上帝之对;不必宣室致斋也,而约其心神,凛如师保之临。使本原澄彻,如明镜止水,照之而无不见;使方寸轩豁,如空谷虚室,约之而无不容。一念萌,知其出于天理,而充之以期于行;一意动,知其出于人欲,而绝之必期于尽。
爱憎也,则察所爱而欲近之与所憎而欲远之者,何人?喜惧也,则察所喜而欲为与所惧而不欲为者,何事?勿曰屋漏人不得知,而天下之视听注焉;勿曰非违人不得禁,而神明之降监存焉。
一法之置立,曰吾为天守制,而不私议兴革;一钱之出纳,曰吾为天守财,而不私为盈缩。一官之设,曰吾为天命有德;一奸之锄,曰吾为天讨有罪。盖实心先立,实政继举,雍熙之化不难致矣,何言汉宣哉!臣不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