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以东七十里有龙山,龙山之上有桤树与女箩,二者相互攀附,相生相存。
这是我和阿桤一起下山游玩时,听说书阁的说书先生讲的。
说书先生说,北荒之中有北荒之神禺疆,游于水中则为鱼,飞于空中则为鸟。
我拄着下巴问阿桤,“北荒之神是上古神鸟鹏么?”
阿桤摇摇头说,“应该?也许?咳,暂且先听一听吧。”
我偏过头去继续听说书先生讲,说书先生醒木一拍,说禺疆三万年前渡了一次红尘劫飞升为北荒之神,普他渡劫的那位女仙替他挡了第九道天雷,因为修行尚浅灰飞烟灭,独留禺疆一人历劫飞升,禺疆遍及八荒大泽寻得女仙残魄,又花了两万九千七百年将女仙的魂魄投于龙山之上的双生树中,才将那女仙救了回来。
我又问,“是真的么?那北荒之神真的是……靠着…咳,有女仙替他挡了天雷才成为上神的么?”
阿桤敲敲桌面,一脸见不得说书先生此般诋毁神仙的模样,“说书的怎么能当真呢?禺疆上神复生于北荒的菏泽之中,生来就是仙体且聚洪荒之力,又怎会是女仙帮他挡的劫?”
我点点头,心里面却还是认可了说书先生的话,神仙么,大抵多少是有些缺陷的,譬如说心理上,师父无宸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么……
只是……我便又问,“这神仙么……竟然也是有着些许的红尘债。”
阿桤,“……你果真还是信了。”
我和阿桤回仙山的时候已经是很晚了,这期间我们两个偶然路过北荒,北荒神鸟奇草异多便在北荒停留了片刻,又偶然路过西海,西海波澜壮阔卷起的巨大水花像是银龙出海,于是,又便多在西海观赏了少倾。
贪玩误了时辰的结果便是二人坐在书阁之中抄了无数遍《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其中什么观心地,灭妄语,我一向觉得是没什么作用的。
其一,我觉得自己的心地已经委实善良,说来个中缘由,还要从太华山上那只灵猴说起。
那天我因为练心法的时候偷懒被无宸撞见,便被罚去打扫太华山上的落叶,说起来也委实是刁难人,太华山四季如春,景色盎然,向来不太炎热也不太凉爽,更是没有落叶和雪花的。
可终究我低估了师父的智商,师父幻化出一片枫红的景色,我便在尽力扫枫叶的同时,枫叶不减反增,惹得我大为恼火,力气大的差点将扫把给折断。
偏巧那只灵猴还躲在树上念叨个不停,“你又惹了你师父?若是惹了便也惹了,可偏巧还一并牵连了我,我那些结的尚好的桃全部变成了枫树枫叶……”
“桃子我赔给你。”我挽起袖子瞧了瞧日头,耐着性子说,“估计我师父云游归来,这幻术也便破了。”
“无宸上仙哪里是去云游?他是去闭关了,估摸也要个两三月,你饿死是不打紧的,毕竟你是个资历尚浅的小仙娥。可饿死我终归是不行的,我还有个几百天就能化成人形,岐山上那个小蛇妖终归还在等着我。”小灵猴爬下树,挠挠脖子,歪着脖子看着我。
尽然我被一只猴子给鄙视了十分不爽,可我却觉得自己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委实不能和一只猴子较劲,更不能动手打一只猴子,便施了法将小灵猴变成一堆枫叶,足足扫了两三月,直到无宸出关,我才勉强将小灵猴变回原型,导致小灵猴从此瞧着她便跑。
于是,我深深地觉得是自己用善良感化了小灵猴,让它从此不在嘴贱。
至于什么灭妄语,我本人更是觉得有些扯的离奇,但凡有思想,不管是人是仙还是人,是六界之中还是六界之外,抑或不属于六界,总会有欲望,尽然这些有好有坏,但终究是不能制止消灭的。
就同我喜欢师父无宸一样,如同箩箩青蔓只要根深藤长就无法克制,尽管我觉得自己终归很是克制。
“阿箩……”阿桤在檀木桌底下轻轻的扯我的衣袂。
我回过神来,眼神有些迷茫,“……便是心经抄写的如何了?”
啪的一声,心经被狠狠地扔在桌案上,我委实被吓了一跳,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面前站了无宸。
琉璃盏中的火苗向来是极其脆弱的,此刻烛火微动,映得那张本来就极其好看的脸更加冰冷,“五个时辰,你就是如此抄写心经的?”
“……方才我便有些困乏,想着让一向不太清明的灵台清醒些。”我便又提起毛笔,干笑了两声,“承蒙师父的仙光,这便清醒了。”
他便不在理我,只是朝着阿桤淡淡的说,“天色晚了,你终归要休息,既然你已经抄完,那便我来看着她。”
阿桤这人性子不若我野蛮叛逆,她对无宸向来是不加以顶撞极其尊重的,“是,师父。”
我瞧着阿桤离去的身影,这便才小心翼翼地说,“我也很是困乏的么……”
触及无宸冰冷的眸光,我登时换了动作,作一派正经状,抄写了片刻,我着实有些撑不住,竟摇摇晃晃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便是在无宸的太极殿中,我怔愣了片刻,便瞧着无宸的泽鸟化了人形站在我面前。
我沉凝了片刻说,“你……这样也实在让我尴尬,纵然你只是一只飞禽,但我好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泽鸟冷哼了一声,“我只道你爬墙捉鸟下河捞鱼没有半分姑娘家的样子也就算了,未出阁你说的出口,我便都觉得有些污了仙根。想当初你死缠烂打着无宸,投怀送抱用了个遍都没送成,今个竟然这般正经,也是在教我佩服。”
我只道这只泽鸟一向冷冰冰瞅我不顺眼,便不想同他斗嘴,“师父呢?我怎么在他房中?”
泽鸟斟了一盏茶,轻啜了一口才不疾不徐的说,“无宸同阿桤去了龙山,近些日子是回不来了,便命我看着你,以免出了岔子。至于……你为何会在他房中,大抵碰巧是你昨日犯混了。”
啊……这样啊,我心下苦涩却又无可奈何,只道无宸太不知收敛,待阿桤这般好。
想必只要眼睛不瞎,众仙大概都能瞧的出这位太华上仙喜欢大徒弟阿桤吧。
凡间说书的先生都知道,无宸上仙有两位关门女弟子,大徒弟桤衫性子沉稳,小徒弟箩笙生性浮躁。
说书先生只道桤杉相貌丑陋,箩笙容貌妖娆,却不知我同阿桤容貌有七八分的相像。
只不过阿桤左脸那手指大小的弯月型的疤痕长在左脸上,而我那同阿桤相同的疤痕长在左胸口上。
无宸向来不是个注重相貌的,他喜欢阿桤的,大概是她的性格。
良久,我有些悲伤的说,“无宸向来喜欢阿桤,我再投怀送抱都是没所谓的。”
泽鸟讳莫如深的看了我一眼,却答非所问,“你向来喜欢赤色,今个便穿了那赤色流裙随我去趟北荒吧。”
我依然沉浸在悲伤之中不能自拔,心有焉焉,“既然是他教你看着我,那便随你吧。”
泽鸟看我不顺眼也大概是有些许缘由的,但我喜欢无宸这件事,泽鸟的态度向来坚决。
无宸的坐骑同他的脾性一般,执拗的要命,正经的要命。
是以,泽鸟认为我大逆不道,有悖伦常,不可饶恕。
泽鸟向来没有坐骑该有的乖顺,他提议去北荒之时,我们两个是同踩祥云去的。
在途中休憩的时候,我终究没忍住问道,“无宸带阿桤去龙山做什么?”
泽鸟睨了我一眼,有意说,“孤男寡女的……能做什么?”
尽然我知道他是有意气我,但我心中的悲伤霎时放大了无数倍,突然间,这北荒的景色也便没那般盎然,“……我现在去死可还来得及?”
泽鸟,“……”
我望着水色斑斓有那么一瞬间想哭,“你若是将我气死在这北荒,我也好歹能沾染些北荒之神的仙气,倒也死的值当。可我若是活活的在太华之山被他们两个你侬我侬的给气死,这才便是活该!”
泽鸟望着我几不可闻的叹了声气,便同我意味深长的说,“你便冷静些,无宸向来没那些心思,你也要收敛些,免得被人看去了笑话。”
“我情路实在凄苦,我已然惨痛成了这般,便不怕被你笑话。”
泽鸟无奈的摇摇头,执着折扇似笑非笑,“你钟意他哪般?”
我钟意无宸,向来不是因为他面容是有多么不可用来描述的好看的脸的。终究,我不是那么肤浅的。
我钟意他是因为道路很长;四海水阔;八荒地广;九州无疆。
我钟意他是因为月光晶莹;星辰闪耀;雪花剔透。
我钟意他看似同他是无关紧要的,但又同他是不可割舍的。
可我终归还是说,“你一直以为我这般做是有悖伦常的。若你不嫌我麻烦,那正好得我便同你讲讲。”
该从哪里说起呢?时间太久了我自己也不记得很清楚了,我只是望着粼粼水光说,“我现下两百八十岁,从我在龙山遇到他之时,我便也喜欢了他两百八十年……”
初遇无宸的时候,我恰好刚化了人形,可终归我便也不知道我的真身到底是个什么,只道我的魂魄寄养在龙山的双生树上多年,树前的女晶剑便插了多年。
我睁开眸子的时候,天地间原本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色在我面前谢了繁华。
我正难过没得看看世间繁荣之际,发现我靠在树前已经化了人形,龙山万物凋零,却又缓缓复苏了生机。
只道我寄养了多年的双生树延伸的虬枝也缓缓变得鲜活起来,我霎时没那么难过了,我瞧着身上的赤色罗裙欢喜的紧。
却发现同我寄生在一处的魂魄没有苏醒,我好像能清楚的透过粗糙的树皮看到里面蜷缩成一团的淡绿色的影子,我缓缓伸手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里面的魂魄动了动便在也没了动静。
我同情的对着她说,“你也要快点化了人形,同我一般去看一场这九州四海,世间美色。听一场奇闻轶事,悲欢离合。”
树前的女晶剑震了几震,差点破土而出,然后我起身拔了拔树前的剑,发现我并拔不出来便也没多做纠缠。
我欢喜的在山上玩了许久,才想起要去猗天苏门看一场日落。
可我委实想不到我在下山的时候遇见了一位十分好看的男人,瞧着他满身紫霞仙光,便晓得这是上仙职位往上的神仙了。
我看着他冷冰冰的脸,只是,神仙都这般好看吗?
他看到我的时候冰冷的眸子明显滞了一瞬,我摸摸自己的脸,我太丑了么?我还没照过自己的样子。
“烛光?”他看着我缓缓开口。
我不知道烛光是谁,可我看在他长的委实很好看,我便颇有兴致地说,“你是神仙呢。我叫箩笙,我自己取得名字好听吗?我醒来的时候树旁的箩草开的很漂亮呢。你晓得吗?我还有个朋友她尚且睡着没有醒来,我给她也起了个名字,我瞧着桤树茂盛,透过阳光叶色嶙嶙,便叫她桤杉。好听吗?”
他看着我,良久没有说话,便只是看着,我读不懂他眸子中的深意,只在暗地想,神仙都这么的……深沉么?
他依然只是盯着我,我便也盯着他,然后我开口,“我很丑吗?”
他不说话,我便觉得奇怪,走了几步找到一潭泉水,泉水清澈见底,看着鱼儿缓缓游走,我透着泉水映出我的模样,我瞧了片刻,转过头问,“我没见过其他的人,但我的样子终究算不上丑,你为什么盯着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