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二婶走到龙门那里时,还回头来看我,问我小良要不要去二婶家玩。我妈就说明儿小良要去舅家拜年,回来了就去二婶家玩。我有些恍然,看到二婶脸上红扑扑的,真像是红玫瑰花灿烂绽放,看着二婶走到龙门口边上,真怕她一下子钻到龙门的门框里去。可是二婶手扶着龙门,跟我妈说完话,就转过身,往门外走出去了。走出院子后,我还听到二婶跟二叔小声地说着话,二婶还叫二叔不要喝酒什么的。
看来这个二婶真的是平常给我做好吃的那个特别喜欢我的二婶。那个半夜里过来给我送皮袄的二婶,是个假二婶,可是假二婶,为什么要来给我送皮袄,难道仅仅是看我的皮袄被老鼠给耗贱坏了而伤心难过了吗?我想不出答案,而我身上现在穿着的,就是那件假二婶过来送的皮袄,也许是我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服,那皮袄穿在身上,真的是非常暖和,现在这么冷的天,外面天寒地冻的,我穿着这皮袄,只觉得它会自动发热似的,暖得我身上有点热气腾腾。
第二天,一大早,我爹借了一个大车子,带着我去了西乡我舅家,大姨家,小姨家,去拜了年,转了一大圈,最后在大姨家吃的中午饭。我大姨也非常喜欢我,我感觉那个热烈程度,不亚于二婶喜欢我的程度。因为那时,大姨还没有生我的那两个表弟,大姨生了我三个表姐。我爹跟我大姨父喝酒的时候,曾经多次说过,要把我换我三表姐过来,让我给我大姨当儿子。乖乖,我又要给别人当儿子了,看来,我是真的吃香啊。谁都要让我来当儿子。
我大姨父喝酒很厉害,我爹好像也不怎么示弱,所以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我爹才踉踉跄跄推着车子,拖着我,从我大姨家出来回家。那时,天都快暗了,阴云低垂,出了大姨那个庄子,我就感觉到天上断断续续在下雪粒子,那些细碎的粒子随风刮过来,撞到我的脸上,蹦到我的脖子里,不仅冰凉冰凉的让我直哆嗦,还割得我脸上生疼。我禁不住就把皮袄的大毛领子往上一翻,遮住那雪粒子,然后跟我爹说,要下雪了,咱快点回家吧。
我爹骑上车子开始朝着东南方向用力蹬的时候,那雪粒子已经开始沙沙地四处蹦落了。我能听得很清楚,那随着东北风往地上落雪粒子的声音,那是漫山遍野,都发出一种细碎的沙沙声,那声音,像极了有很多长虫在野地里同时往前跑发出的声音。土路上,本来被风吹得非常干净,现在这雪粒子不停地落下,那白亮亮的路面,也慢慢地被这雪粒子盖上了,就现出一种灰蒙蒙的糊状影子。
我爹拖着我,慢腾腾地踩着车子的踏板,我们是面朝东南我们庄子的方向走的,那东北风就斜着裹着那雪粒子,没命地往我们身上刮。没一会儿,就到了火车路边上,这一会儿,我还能看到火车路上那伸向远方的铁轨,黑黑的通往遥远的地方。这会儿没有火车过来,我望着那铁路,心里好一阵怅惘,只是现在我爹好像酒劲上来了,骑车子是越来越慢。
等过了铁路那个黑咕隆冬的隧道,我爹已经骑不动车子了,我听到他呼呼喘气的声音,就像是在拉沉重的风匣。这时天空里那细碎的雪粒子已经慢慢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雪花,跟棉絮子一样,铺天盖地地斜着往一落。我顺着东北风想看看这雪花来自哪里,刚刚把头露出来,就迎面砸过来几大团雪花絮子,我脸上瞬间也被冰得像被刀割一样。
再往前走,我爹就下了车子,双手把着车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我明显能感到,我爹是喝醉了,还在硬撑着。那雪下得很大,本来路面灰苍苍的,没一会儿,我就能感觉到我爹踩着路面,开始有了咯吱咯吱的声音了。我爹在路边,把车子扎好,回头跟我说,小良,爹想抽袋烟再走。我没有说话,东北风夹着巨大的雪片,在我眼前飞舞,我看到我爹的脸色很苍白,那个样子,像是要呕吐。
我没的选择,我爹看看路边,有一个麦秸垛,就架着车子把,把车子平稳地推了过去,看看风没有直着吹过来,就把车子扎稳,我坐在后倚架上,看着爹就圪蹴在麦秸垛边上,从怀里掏出烟袋,慢腾腾地点上。我在车子上实在有点冷,就一个人脚蹬着车子侧边的边梁,慢慢地试摸着滑了下来,脚踩着地,手才放开倚架。我站在麦秸垛边,远离爹吸出来的烟雾的熏染,一边躲着呼啸的东北风,一边看从半天里纷纷扬扬飘洒过来的大片雪花。
我望望身后不远处的铁路,现在已经苍茫得只能看到一条开始发灰发白的长条子,横亘在那里。我知道这雪下得真快,又真大啊。要不了多久,估计我们往前走的路就会被雪给盖上。我得赶紧催爹快点回去了。我回头看,我爹已经把一烟袋锅的烟给抽完了,他自己就那么靠着麦秸垛坐在地上,竟然呼呼睡着了……
我站在他边上,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看着那雪还在疯狂地下,大片地下,直下得我的四周已经开始白茫茫一片了。我又等了一会儿,恰好远处,有了火车的笛声,悠悠地传来,我知道火车要过来了。我就站在那里,边上是我爹沉沉的鼾声,远处那沉重的火车声慢慢地就近了。风雪里,那火车就像是一条巨龙,闪着灯光,喷着浓雾,从远方疾驰而来。我看到那火车,就不远处,不停地咣当着铁轨,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一闪而过,一直到最后一节,我眼睛都没眨一下,紧盯着那火车看。
等火车过去,声音慢慢消散,我爹还没有醒,这可咋整,天寒地冻,又大雪纷飞,远离村庄,我跟我爹,就这样,停在了这潦天地里。我倒是不怎么害怕,就是有点冻手冻脚,身上穿的是二婶送的皮袄,这会儿还暖和着呢。只是这天越来越黑了,不知道我爹这一睡着,什么时间能醒过来,万一他要是被冻坏了可咋办呢。我脑中也是这么一道光划过,我就过去伸手摸摸我爹的额头,没想到额头上还沁出了汗,热乎乎的,我就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