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爷的坟头,在忽闪忽闪被风吹动的野草间隙里,我看到一个人推着一辆车子,正慢慢地在地那头的路上,往这边推过来。我的眼尖,我一眼就认出来是我小姑。她来的方向就是从东北方向过来,那是她婆家杨官寺的方向。
我耳朵里好像传来了她车上链子盒发出来哗啦哗啦的声响。而我也隐隐约约看到,小姑车子后面的倚架上,好像装了两捆没动过的火纸,火纸上面是一个装着大圆白面馍和一大块肉的柳条筐子。
我就赶紧从地上站起来,朝着小姑的方向仔细地看,真的是小姑啊。可是一阵风过,我听到远处的唢呐声陡然间响起来,像是炸裂在云边上的炮仗,而小姑像是根本没有看到我站在这坟中间一样,还是那么轻飘飘地推着车子,沿着地头的路往这边走。
我就一边向小姑招手,一边大声叫小姑小姑,也许是逆风,小姑根本没听到,也没看到,只顾自目不斜视地往这边走。我急了,就赶紧从坟堆里跑出去,站在路边,等着小姑过来。
可是,除了小姑车子的链子盒哗拉拉地响,还有远处锁呐高高低低的声音,小姑还是没有看到我。我站在路边,急得不行。只见小姑走得近了,我能清楚地看到车子上的火纸那黄不唧的颜色,甚至还能闻到火纸那个特殊的味道,还有我还能清楚地看到那柳条筐子里那虚大虚大的白面馍。小姑推着车子,竟然越过爷的坟,往南直直地推了下去,而且她推着车子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
我惊得呆了,小姑不是来给爷烧纸的啊,我就赶紧甩开膀子,往小姑走过的方向追了过去。小姑始终没有回头,就那么一个劲地推着车子往前走。我一个小孩子,费尽了力气用力地追赶,愣是没有追上推着车子走的小姑!
我气喘吁吁地一口气追到了石碑桥,实在是跑不动了,我大口地喘着粗气,那东北风拼命地往我嘴里身上钻。我离小姑也就半里不到的样子。我身上热得不行,感觉到处都在流汗。就在我伸手擦头上的汗时,前面还在推着车子往前走的小姑,突然回过头来,一手把着车子,一手向我轻轻地招,嘴里还在叫我,小良小良啊,快来啊,我是你爷啊,过来我给你糖吃啊,快过来啊……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像是被电击了一样,我清楚地看到,向我招手的哪里是小姑啊,分明就是我爷,那样子,那神态,简直就是我爷。我看得眼花,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腾。而小姑,不,我爷还是一手把着车子,一手向我不断地招呼着……突然间有唢呐声急急地响过,声如裂帛,我浑身一个激灵,一头栽倒在地上……
我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黑了的老沟上,除了远处几个坟头模模糊糊地还能辨得出来,地里的庄稼跟远处的庄落,我都分不清了。我坐在地上癔症了好久,才慢慢回过神来。我看看身边,还是三个坟头,我老爷的,我爷还有大爷的。我好像躺在这三个坟头中间睡着了,一直睡到天黑才被风给冻醒。
我感觉嘴里干干的难受,就用力地咳了几下,没想到竟然咳出了几片破布条一样的东西来,我忙用手捂着嘴,那布条就在手里阻着没被风吹走。我用手指摸索着那东西,怎么感觉越来越像之前捡到的长虫皮。我另一只手赶紧往布袋里摸,一边的鞭炮还在,而另一边装得满满的长虫皮的布袋却空空如也。
难道我睡着了,不自觉把这些长虫皮都给吃了,难道是这些长虫皮自己长了腿跑到我嘴里去的……我不敢往下想,就坐在地上,低着头一阵乱想,头这时就有些隐隐作痛。
我就闭了眼睛,坐在地上,任凭风在身边忽啦啦地刮,听风吹那声音,很明显比白天要大了许多。我抬起头看看天,黑乎乎的不见一颗星星,更别说月亮了。天阴呢,要下雪了吧。我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回家,我坐在这三个坟头中间,心里慢慢急了起来。远处的庄上,一丝动静也没有,白天听到的唢呐声也消失了,到处都是风急急吹过的声音。我是往哪边走才对呢?
其实,从我家里到老沟上祖坟边,实际也没多远的路,只是我经历了白天和晚上睡梦一样的交错,我一下子醒过来,就有些犯晕,突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这老沟上祖坟的位置,往东是照狼膛,但要过东河;往东南跟往东是同一条路,但要过石碑桥跟乱葬岗;往北是一大片荒无人烟的田地,田地里有各种坟墓和机井房,还有好多条深沟;往西则是回家的路。
我现在是辨不出哪边才是西,所以一直坐在地上,迟迟不敢动弹。要是谁能给我引个路多好啊。我心里想得真美,还想引路,你咋不想让人家请你吃顿白馍跟肉呢。我自嘲地抨击着自己,想了又想,觉得很好笑,不觉得笑出了声,而风呼地一声就把我的笑声淹没了。
我坐在地上,头转着圈往四围里看,除了无边的风,就是我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了。我站起身,竟然感觉自己有些眩晕,可以是饿的吧,就定了定站住脚,往四周看,真的是没有一个人影啊。
我漫不经心地往周边看,看到不远处的黑暗里,有了绿色的光,拖着尾巴忽地被风吹出老远才慢慢消失。我知道那是鬼火,哼,我才不怕呢。我现在就在我爷的坟边。我心里对这东西从来不害怕。可除了这一坨绿火消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什么亮堂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