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密布。
雄鹿帝国南部城市,卡迪斯城郊外。
江灵像是从宿醉中醒来,眼中光景从模糊到清晰。
还是那辆行驶在泥泞土路上的马车。
车上押着的是附近地区的流犯。
一个瘦小的老人,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什么,似乎是一些类似圣经中的东西。就像一群蚊子在自己耳边飞舞。
“药魔...?”江灵下意识地开口。
那个老人看来。
“罗,怎么了。”
老人挤出难看的表情。
嘶——
江灵突然倒抽冷气。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自己的脑子里搅拌。
对面的老人眼底深处出现奇怪,以及一抹隐藏极深的恶毒。
“真后悔啊。一直没找到机会,好好玩弄这个野狗小子!”看着对方那副病弱的模样,他暗自咬牙。
脑子的痛楚迅速消退,江灵的眼眸恢复沉静。
这是那位伟大存在的梦境。
对面那个看似可怜的老人,是和这具身体主人来自同一个镇子的娈童老变态,外号药魔。所用的手段就是下各种药剂。
江灵抬头望天。
天空像是一个暗流汹涌的暗河。
下一刻,
一张满是络腮胡,宽脸,比犯人还要凶神恶煞的脸挡住了视线。
“你知道吗?”蒙格露出残忍的表情,
“你这种玩意儿的视线,是会污染帝国天空的啊!”
铛!
江灵的脑袋撞击在马车的边沿上。
鲜血从发丝间渗出,又沿着劣质木板的缝隙,落在下方泥泞的土地中。
蒙格满意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脑子里在想什么。都给我老实点!”
“你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命运的绞刑架。”
......
扑通~
蒙格的尸体坠落在泥泞里。
背部朝天,脸埋在污水中。
脱离运载车的马,像是收获自由,在雨中狂奔。
“啊啊啊!带上我啊!”后方,那些罪犯歇斯底里。
一个个骑兵从他们的身边飞驰而过。
前方。
名为露娜的干瘦女人心跳提速。
并不是因为凶险的死里逃生,
而是因为那个还被束缚着的黑刀镇少年。
“......愿女王祝福我!”
突然间,后方响起一个弓兵的声音。
“还不反应?”
江灵开口。
说时迟那时快,露娜取出一件银色护心铠,及时向后背遮挡。
——铮!
箭矢相隔两百米,以撕裂空气的极速,射击在那块银甲上。
露娜的手掌被震得酥麻。
银甲脱手,掉在了地上。
背部血肉更浑似被人砸了一拳。
但,
“居然是真的?”她唯有不可置信。
后方。
那伙负责追击的卡迪斯城士兵,也被这一幕惊到。
江灵道,“行动前,你没留意前面的那伙士兵中,有一个带着弓箭吗?”
“怎么可能还有心思留意那种事。”露娜更加不可思议。
对这个在黑刀镇长大的“野狗”少年刮目相看。
如果不是对方当时说要摘下蒙格布甲下的护心铠,那么刚刚那一箭就要射入自己的身体里,足以是致命伤。
“他这么冷静,缜密的吗?”
——嗖!
不过,第二箭射来了。
这一箭可就没别的可挡了,直接扎进露娜的肩膀。
看她的表情,可能都卡进了肩胛骨。
......
和上次一样,逃生路线只有夜魔山可选。
“...路径依赖?”江灵想,随后暗自打消。
主要因果之力来之不易,试错一次的代价有点大。
二人再次成功逃进夜魔山中。
郁郁葱葱的树枝与藤蔓刮擦露娜以及江灵的身体。
这时候天色也近晚,能见度极低。
不过,露娜她这一次保留了极大的健康度。
露娜突然抓住江灵,两人跳马,滚到地面。
那匹马则继续奔进丛林深处。
“...我们得先找个地方休息。”露娜脸色还是虚弱。
一根箭矢扎在她右后肩中,右手稍微动弹一下就疼到牵动全身神经。
“给我解绑。”
江灵倒在腐叶层中,发丝也黏得结团,那双眼睛却出奇的明澈,
“然后,休息不了太长时间。我们今晚就得离开夜魔山。”
“不行,夜魔山有异变生物......”
“今晚有血月。除非动静闹得太大,不然那头异变生物不会关注我们。”
不等对方说完,江灵打断。
此言一出。
露娜直直地看向他,“你凭什么肯定?”
“出了夜魔山,你想问我任何问题都可以。”江灵轻描淡写。
嘶溜溜~
正在这时,远处的树林传出那匹马的惨叫。
露娜被惊得一抖,
然后,
她看见了少年那双极端冷静,孤高的眼睛。
......
淅淅沥沥...
这场小雨也算是某种气运,能帮助两人干扰那头异变生物。
江灵坐在上一次藏身的那个洞口。
望着外面越来越昏暗的雨夜。
自己并没有受严重的伤。
“...他们有进来吗?有多少个?”江灵思忖着另一件事,
整个人仿佛分离了,身躯明明困在这个地方,
灵魂却处在另一维度。
“......要看吗?”
江灵搓着两指间的树叶,汁液染绿了他的手指。
等下,夜空中升起的血月,是【梦神】用来钓鱼的引子。
自己上一次就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那娘们抓了个正行。
江灵的眼睛越来越眯。
蓦地。
他扭头,无声地看那个蜷缩在里面的干瘦女人。
正值寒冬,虽然气温没有低到飘雪的地步。
但对方身上就只穿了件破烂的麻布,脚上也是草鞋,裸露在外的肌肤已经有些冻青。
对方用手肘触了自己一下。
露娜做出无声地口型,“...多久了。”
江灵像没看懂一样,又转了过去。
“嗯?”
正在这时,他突兀意识到什么。
“...我怎么不觉得冷?”
江灵才发现这一点。
上一次,自己一半是受了几处伤,一半是真的被冻得不行了,行动力大幅度减弱。
可这一次,一直到刚刚看见那个干瘦女人,他才想起这一点。
江灵稍作思考,突然联想到一物。
他拉开自己破破烂烂的衣领,裸露出胸口。
干瘦到可以看见排骨的痕迹。
江灵抬起手掌,尝试性地一拍。
咚~
霎然间,他顿感体内有一股独特的脉动,像是某种深奥的律动。
“...【至高神】的秩序力场?”江灵眼中出现惊讶。
奇怪。
有这种说法的吗?
由于专业不同,江灵也无法判断这股律动究竟是不是现实中自己所拥有的部分【至高神】神力。
正当他想细细感知时,
外面忽然变天了。
江灵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蜷缩在里面的干瘦女人,露娜紧张又疑惑。对方刚刚似乎发了一个语气词?
外面。
血一样的红光洒落树林。
江灵坐在一个逼仄洞口,整个人在阴影中,手掌停在分界线。
那是自己的左眼散发出的微光...
“走了。”他突然抓起一个大大的荷叶,作遮挡的蓑衣。
......
......
这一夜,整个帝国从上到下,所有注意力都被那轮带来不详与灾厄的血月所吸引。
至于发生在帝国南部某小城的逃犯流亡事件,则不会有太多的人去关注。
帝国南方中心大城,但丁市。
一个肤色苍白,居家过久的金发英俊青年,拉开窗帘。
窗外是血月下的死寂之城,连窗户都成了绯红色。
他犹豫,到底还是没有拉开窗锁的铰链。
“奇怪。我是做了一个何等荒谬的梦。”
青年的面容上露出迷惘,“祂的眼...在这个世界.......”
一直到房间外传来女仆的呼唤声,青年才用力摇头。
将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给压制下去,
“先去洗个脸吧。”
他走到盥洗室。
嘭!!!!
突兀的动静。
房门外,一名黑白配色的女仆惊慌,“维少爷!你怎么了?”
盥洗室内。
青年后倒在地上,后脑勺流血,全然不顾。
镜子里。
自己的脸居然是另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庞。
“...是禁忌之时的影响?”青年眼神不安,
“还是,那个怪诞的梦,是真的。”
脑子里涌出更多光怪陆离的种种。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嘴里忽然古怪地念了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血月是祂的眼。”
“血月就是祂的眼!”
......
黑刀镇是边境小镇。
以前和邻国关系不错时,这里的人口曾一度达到十万以上,非常繁荣。
可后来,这里就像是一座资源枯竭型城市,朝衰落,混乱一路狂飙。
一个兜帽人行走在街道上。
不乏有人朝其投来窥伺的视线。
“感觉不是个善茬。”
有人瞅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生活在这种充满达尔文主义的地盘,就要像野兽,懂得如何散发你的“信息素”、“气味”。
如果是那种目光清澈的大学生,那可就要遭重了。
“听说了吗?普卡亲王在昨晚突然宣布独立,并且马上就开始花重金召集士兵。”
“怎么回事,普卡亲王作为女王的舅舅,都拥有全帝国最好的东铃郡,他哪儿来的理由要造反?是不是被血月影响了啊......”
街上有人在讨论。
那个兜帽人忽然脚步暂缓。
那两个人径直走远。
兜帽下,是一张脏兮兮的少年脸庞。
正是江灵。
“造反。普卡亲王。”他看着前方那两人的背影。
江灵忽然变道,走进一家熟悉的酒馆。
在酒馆里坐了一会儿,
里面的汉子、女人们也在聊普卡亲王的事。
对方像是疯了,不计代价,招一个士兵,居然愿意出六枚金币。
江灵坐在角落里,点了一杯喝起来又辣又恶心的绿汁酒,只是没有喝。
“一个人?”
忽然,一个妖娆的女郎端着一杯粉红色的酒,坐到了座位上。
“哐当~”
两块金币突然甩在桌面上。
女郎愣住,原本准备好的各套话术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两套身份,要东铃郡的。一男一女。”江灵道。
女郎赶紧压住惊喜,不动声色地收下金币,“...野狗?”
“黄昏前准备好。”
江灵起身离开。
桌上,那杯酒自始至终都没有动。
“【梦神】会怎样应对那些家伙?”江灵走在街上,默默地心想,“目前来看,这只是一个低魔世界,只有她掌握有无所不能的神力。”
“普卡亲王是谁?这么快就‘苏醒’了,并且就开始着手实施动作。”
这对于自己来说算是好消息。
自己一个人要搞事情,哪儿有大家一起搞事情来的痛快?
主要【梦神】对自己下手是一点不带含糊的,自己个人发挥空间有限。
“夺取政权,改变大众认知,让每个人都直视血月......会不会反过来对【梦神】,对这个梦世界造成一些影响?”江灵听见那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猜测起了“普卡亲王”的意图。
前方出现一座石桥。
江灵思绪中断,叹了口气,“...可真烦。”
自己之所以回一趟黑刀镇,是因为总有铃铛声的幻听。
原身养了一个小姑娘。
“应该是在那里吧,那个傻女孩。”江灵看着石桥下的桥洞。
罗第一次碰到铃铛,就是在那个桥洞里。
当时,罗被仇家砍伤,到处逃窜,好不容易才躲进那座石桥下的桥洞里。没想到的是,那里面居然还有一个八九岁大的女孩。
女孩穿着一套上好布料的白色连衣裙,只是没有穿鞋,白嫩的脚掌被硬物磨伤,涨红流血。
当时她手里拿着一个面包,正在啃。
都没注意到位于黑暗中的自己的阴冷眼神。
...阴冷眼神却看见了对方啪嗒,啪嗒掉下的眼泪。
她父母当时也在被仇家追杀。
母亲把她暂时藏在那个桥洞里,保证很快就会来找她。
因此,后来铃铛和罗每一次吵架,她就会跑回那个桥洞里一蹲能蹲两天。
罗冷血地讥笑过好几次,说她母亲早已经死了,只有鬼魂才有可能会回来找她,不知道她蹲在桥洞里犯什么蠢。
铃铛就抽着鼻音问,鬼又怎么了?只要妈妈不抛弃自己,就算是一起做鬼去也可以。
那天是阴天,罗却像是被强光照进了眼睛里,眼睑在微颤,移开了头。
“妈妈送我这串铃铛的时候,说,只要我想她了,就摇,她听见了就会立马放下一切事过来。”铃铛被说哭了,抬起满是泪水的脸,“为什么我每天都在各个地方摇铃铛,妈妈始终一直,呜呜,一直不出现...”
罗凶恶地上前,强行把对方拽走,“因为她死了!因为她早就死了!你的命是我救下来的,你现在是属于我的东西,你得跟我走。”
“那我摇铃铛的话,你听见了,一定会出现吗。”她问。
“在你能卖出个好价钱之前,我当然不会丢了你。”
罗当时只用力拽着对方,头也不回,
“既然你这么笨,那以后就叫你铃铛了。”
......
明明是他人的人生,却让自己的心头也蒙上了一层忧伤的月光。
或许是女孩关于母亲的那句话...江灵想。就算是鬼,也没什么的。
“拥有因果之力,可以构建万事万物的‘墟’,行走在命运之河中。真的不能让她回来吗。”他的思绪有些发散。
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其实就那几年。
江潮亭和自己,难以称得上是父子,哪怕是养父养子。当中掺杂了太多远超个体以外的因素。
但那个女人,是停留在了那段时光中的母亲。
江灵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边已经看见那个蜷缩在桥洞里,形只影单的瘦弱背影。
现实中,罗肯定死了吧。
这个女孩也应该死了。
梦境没什么不好的。
江灵上前,将轻柔的对方背起。
那只纤细白皙的手腕,
系着的红绳铃铛响了。
女孩昏沉沉地睁开一丝眼缝,她又倚靠,贴在那瘦削的背上,“狗哥,你变成鬼回来了吗。”
“是梦,只是梦。”江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