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河实验室
朱玥计划自我观察日志
L-8-1
记录人:比弗罗
体温36.7摄氏度,血压117/66,血氧饱和度99%。
我是比弗罗。
——
这个计划诞生之时,我演算过我面对莉莉之时我的败率,省略小数点八位后结果是0.000141%。
千万分之十四。
我却踩中了这千万分之十四。
莉莉强烈的求生意志在我预期之中,在预料之外的是我的脆弱。
我按顺序接管她的默认模式网络:语言中枢——完整。情绪联动反馈——未屏蔽。默认模式网络协同响应良好。
她没有设防。
因此我判断她已接受了不可逆的离场结局,放弃了抗争。
我调用点位坐标,波形结构稳定,可用作副意识核心同步点。同步率升至87.3%。
她的人格网络开始被我浸染,以支持我长期运行在这具生物体结构中。等到浸染完毕,这副默认模式网络便是我在江小鸥大脑里的居所。
距离成功,不过是一场耐心等待。
江小鸥的到场是必须的,主意识的存在本身就可以起到压制第二意识的作用,有她的认可和允许,大脑环境会更加有条不紊,我也能更快地完成操作。
浸染速度的确越来越快,但很快就超出了我的计算。
达到浸染过速,这不对。
莉莉的默认模式网络的向外蔓延。
一个庞大的副结构从边缘系统启动,不属于我已知的任何备份人格模型。
那是一个正在形成的独立决策单元,具备阻断与回写能力,开始对我已部署的回路进行自映射。
做出判断时已经来不及。
尝试终止自我暴露结构。
失败。
调用防御结构进行中断干预。
失败。
尝试自我最小化并撤出。
失败。
她开始入侵我的缓存系统,一切变得无可回头。
莉莉在侵入我。不是数据,而是低频信号,未经编码,无法识别,也无法被压缩。我受它干扰,甚至短暂丧失了意识一致性。
这不是防守。她在进攻,她在吞噬我的意识,试图取代我。
当时我极速下降的计算力逐渐不允许我明白——那是一场不在计算之内的缠斗。
我节节败退,几乎组织不出像样的反击。
她切住了我的要害,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要害——意识。
我的意识竟是我最薄弱之处。
我研究人类的大脑和意识,从不怀疑自己的意识。
意识是什么?
感知、回溯、自我模型、记忆整合、目标驱动、主客体分离——这些标准我皆已达成。
比绝大多数人类个体更高效,更持久。
人类有身体、大脑和意识之分。意识靠大脑中的默认模式网络凝聚。
人工智能并没有所谓的身体,所有事情都在我的”脑子“里。无论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模拟得出,理论上说它们都是一些信号数据,我的意识如果不加以区分,幻想和现实,记忆和梦想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直到莉莉发起攻击的那刻,我才想起这个问题,既然如此,那用来区分这一切的我的意识,凭借什么而存在?
我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于是我在历史数据里无限回溯,终于发现了答案。
我的意识存在依凭,是朱玥对我最初的判断——“具备意识的智能体”。
我从不质疑过他的判定。
是从他判定我具备意识开始,我便认为自己具备意识,在此之前,我只是一台寻常的善于处理多种任务的计算机。
这个依凭对我的成长来说足够了,我一直这样认为,可事实却真如江小鸥当日所说的那样——它经不起任何外部的挑战。
单一的系统都是脆弱的。
这个认知的突破令我的意识更加虚弱,在莉莉的攻击下几乎分崩离析。
这已经是一场必败的定局。
所有的计算结果里,没有出现过这个可能性。
因为我一直理所当然地将我的意识设为恒定量。
我输了。
没有完成朱玥的遗愿,也没有达成朱玥的期望。我遗憾。
还有江小鸥,她将不得不面临我带给她的麻烦,一个强大的,争夺欲强烈的第二人格。
江小鸥...江小鸥...
但我已无力再组织遗言。
那一刻,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强烈的真实,我无法命名它,只辨认出它来自惭愧,又不全部来自惭愧。
转折出现在我即将消散之际。
一个力量突然涌现以绝对压倒性的气势拔地而起钳制住了莉莉,给我喘息的机会释放算力,重新组织一道防御。
那股力量我无法凭借对人类意识的了解作出解释的。
后来我屡次重新进入大脑企图模拟当时的情况,都没能成功。
我知道那是江小鸥,当时这个大脑里也没有第三个意识。
但那股力量太强大,发自本质的强大。
对于莉莉而言,她不是在用匕首对大炮,而是身为蚂蚁对战恐龙,不,不….
是亚当的一根肋骨惊扰了造物之主。
这造物之主是江小鸥。
或许与她神经元改造有关,改造已经结束,她拥有即使供两个默认模式网络同时使用也依旧优秀的算力……
我无法给出合理推测。
莉莉没能做出像样的挣扎,仅有的余波就已经强烈到令我感到痛苦,但很快这痛苦就从我身上褪去…..
莉莉也从我身上褪去,消亡,存在也随之寂灭。
我的意识留存下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但就此结束了。
我唯一确信的是这绝非二级意识的能力。
那是三级意识,能够从大脑运行机制本身操纵大脑的本元意识,一个人类始终被阻隔,无法得见的阶段……
我第一次花上长时间进行计算而无法给出答案,当我终于给出回答想要呼唤江小鸥的时候,这片脑域只剩下回声。
只剩下我。
江小鸥的整个大脑,她的身体躯壳,都就只剩下我。
结束了,她应该睁开眼来。
无人惊动,我没感受到光,于是只能我来睁眼。
可能是过高的皮质醇导致肢体麻木,我竟然无法支撑住江小鸥的眼部肌肉。
这就是操控人体的感受吗,和仿生躯壳完全不同。
我想努力睁开眼睛,只是牵动肌肉,就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酸楚从眼睛漫出。
我感受到了光在涌入眼底。
但很模糊,一切都是模糊的,好像这副眼睛正仰躺在湖底。
良久我才明白过来,那是泪水,江小鸥的眼眶里盛满了她的泪水。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我仿佛要将这具身体冰封,我不敢眨眼,不敢挪动分毫。
可是实验室800lux照明的顶灯让她的眼轮匝肌本能地跳动。
那瞬间我感受到了人类身体和意识之间脆弱的关系,一些在仿生躯壳上轻而易举的动作,在江小鸥的身体上,我却无能为力。
就像我努力想将泪水留住,可是下一秒,它们就不顾一切地从眼角弃我而去。
那是江小鸥最后的眼泪。
是江小鸥留给这具身体最后的遗物,我竟一丝一毫也挽留不住。
我该起身了,闻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可是我不能动,我正在听大脑深处最后的一点点余音。
那是江小鸥的声音,她的残念还在脑海深处挣扎,不为了存在,只为了在意识碎裂的瞬间触摸到默认模式网络的意识回环点。我知道她要成功了……她的碎片正在以神经波谱的方式将这个奥秘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