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寿宫内,鎏金熏笼吐出最后一缕沉水香。侍女菀平捧着青瓷药盏进来时,恰见太后对着铜镜摘下九凤金冠,一缕白发从鬓角垂落,在烛光下泛着霜色。
桌上的茯苓糕已变了味道,那是太后亲手做给陛下,贺其登基之喜。但陛下登基后从未来过。
今日清晨,内侍王晋却传旨让太后移居宁华殿,那地方过去有一位先皇被废的太妃住过,已多年无人问津,太后怎能屈尊去那!菀平二话不说把王晋骂了回去。太后自此后一言不发。
药盏递到唇边时,太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菀平慌忙去扶,袖口蹭到案上摊开的泛黄奏折——自宇文琪第一次被贬后,太后案头永远摆着两份奏章:一份是朝廷明发的邸报,另一份却是从抚州暗递的太子起居注。
如今皇帝又登基了,太后这几日却命她找出了这些太子起居注。
"陛下驾到!"
宇文琪缓缓踏入殿中,瞥了一眼桌上的茯苓糕。见太后在用药,便问道:"听人说母后今日身子不大舒爽,如今可觉好些了?"
太后放下药碗,菀平服侍她净口完毕后,才慢慢道:"皇帝初登大宝,日理万机,怎么有空过来?"
宇文琪今日下朝后便得到王晋的复命,王晋把在太后这里受到的“虐待”添油加醋了一番。
宇文琪并不意外,他亲自来"接"母后。
"朕方才进这殿内,忽觉阵阵寒气,这屋内多年未修缮,恐母后不可居住在此。"
太后轻叹一声:"看来这些年,皇帝对哀家的怨恨丝毫没有减弱啊。"
宇文琪面无表情,不语。
"皇帝觉得,哀家这些年治国如何?"
"母后改稷兴年号以来,岁入翻倍,北抗夷族。"他声音平静得像在诵读户部奏折,"去岁黄河水患,工部三日堵住决口,比先帝在位时快了五日。"
太后忽然笑了,腕间九转金镯碰在案几上,发出清越的声响:"琪儿以为,女子当真做不得皇帝?"
药气氤氲中,宇文琪望见母亲眼角细纹里藏着的锋芒,似有几分不甘。他想起抚州乡野流传的民谣:"稷兴女皇临朝,小儿夜啼不闻"。但父皇临终前那句"女子称制,国祚不永",终究无法忘记。
太后见宇文琪不语,正色道:"你怨我废你帝位,你恨我改宇文氏王朝为赵,难道只因我是女子便被剥夺治国的资格?若女子当真低贱,那哪一位圣贤、君子,甚至皇帝不是女子所生?你父皇又为何...改河神为女像受万民祭拜?”
“你们不过是看重我们女子为母则刚,愿为丈夫、子女奉献一切的善良。当女人的才能威胁到男人的面子时,男人便不顾一切编出牝鸡司晨、阴盛阳衰、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类词语...”
“你们做这些,无非是为了混淆视听,维护着制定规则的权力!"
宇文琪见母后激动,反而语气有些平和:"母后这些年整顿科举、鼓励工商、改良赋税,这些无一不体现出您的胆魄和智慧。就算退居深宫,您仍是天下人心中...不世出的圣人。您做的这一切,儿子会替您...传承下去。"
说到政事,太后赵玥华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于清于沥岩,是不是要入京了?"
宇文琪稍缓的心境再次紧绷起来,这件事仅有时恩和他内廷几位心腹知道,难道其中还有太后耳目?
太后看出皇帝所想,只道:"皇帝不必紧张。哀家看得出,八年过去了,你心中从未打消变法的念头。纵观天下,确实没有比于沥岩更合适的人选。”
宇文琪眼神微动,听太后继续道:“他确是难得的人才,有治国之能,但此人固执己见,是个有名的铁牛。当年钦点他为状元,入翰林院乃惯例,可他却不愿,宁可下放到地方。后来让他去江南做市舶副使,他竟打着为父守丧的名义拒绝了。此人有才,却不易用!"
宇文琪反驳道:"朕在抚州时,沥岩便是洪州通判。那时正逢江水泛滥,民不聊生。多亏有他在,以官府名义为民借向商人粮抵税,来年秋收偿还,解了燃眉之急。”
宇文琪说的越发激动,“此事之后,沥岩便增发路引,鼓励贸易,还与当地义庄联盟创立担保制,当地富商愿共同出资,所集钱财尽为民所用。洪州不出三年便税收翻倍。”
太后叹息,"你们二人从未见过,皇帝竟对他评价如此之高。于沥岩...不论才能和人品,确是世间少有。但这类人,非志同道合,不可与谋。"
宇文琪突然话锋一转,“沥岩先生心中有义,两袖清廉,与寻常依靠裙带、贪图名利者自然不同。"
太后意识到皇帝的弦外之音,诘问道:"皇帝说的依靠裙带,是指峦儿么?他...他现在何处?"
"赵峦自攻打北夷后便利用军权私造武库,包藏祸心,擢升大将军后更加无法无天!他仗着是母后侄子的身份,为掩盖其罪证草菅人命。如今证据确凿,已押入大理寺候审。"
宇文琪向太后前进三步,面色略有些得意道:"赵峦做这些事,太后想必早就知道吧。您姑息赵峦至此,召孩儿入京,就是想让朕来做这个坏人吧?"
太后的护甲在案几上刮出刺耳声响:"饶他一命,他是赵家最后一滴血!"袖中菩提念珠突然崩断,木珠滚落满地。
宇文琪冷笑道:"太后当年大义灭亲,为守国法不惜将自己兄长送上断头台,那时的您多么杀伐果决,儿子也险些...”
“太后这时候反倒优柔寡断,顾念亲情了?三千具凤纹铁甲,够诛九族了!若朕网开一面,岂不视国法如儿戏,将来如何令人信服?"
太后气的身体发抖,连咳不断。菀平听后忙从帘外赶来,轻拍太后后背,端药服侍她用下,一边道:"太后原本三日进一次药,如今每日要进两次。望陛下顾念太后身体..."
"赵峦必须死!"
宇文琪打断,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绢书——那是七年前废帝诏书的底稿,太后亲笔所书"年少轻狂,不堪大任"八字已晕开了朱砂,他随即把这底稿摔入殿中炭盆,任由火苗渐渐将其吞噬,"儿臣会命后世保留稷兴年号,也会在太庙为您立功德碑。"
太后咳嗽未停,冷眼看向宇文琪,仿佛曾经的猛虎戴上枷锁般无助,她甚至意识到自己要将来承受的,不仅是疼痛的病体,更是受人摆布的无奈和绝望。
宇文琪被太后的眼神刺激得不敢对视,转过头缓缓道:"宁华殿已收拾妥当,临湖的那面墙,朕命人全换上了琉璃窗——母后最爱的西府海棠可随时欣赏。"
说罢大步离去,临至门前,回头落下一句:
"朕,早就不爱吃茯苓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