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是当不了太久的。
樊星星很快就听到扈小姐的叩门声,她盛情邀请她出来一起用餐。
佯装语气轻快地应了一声,她迅速从床上弹起,抓起桌面上的塑料小圆镜,仔细检查了一下脸上有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她固然没办法做到扈小姐那样的时刻精致完美,但到了饭桌上,对外人最基本的尊重与礼貌还是要有的。
哪怕她最狼狈的时候,余傅瑾都见过。
等她重新梳好马尾辫走出来时,扈小姐和余傅瑾已经在餐桌边落座。
余傅瑾手艺看起来不错,除了最重磅的一锅滋补汤之外,还有三个精致的快手菜。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很难相信普外科最著名的高岭之花,居然还能洗手作羹汤。
“来坐这儿,星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扈小姐对樊星星的称呼,已经“小樊”变成了“星星”。
樊星星很喜欢这个称呼。
因为从小到大,愿意这样叫自己的,屈指可数。奶奶叫她瘦丫,家里人叫她“欸”,老师同学直呼她三字全名,同事客户叫她小樊。唯一曾这样亲切叫过她的人,早在六年前已经过世。扈小姐是第二个。
不是说她自恋自己的名字这样叫有多么好听,她只是单纯觉得“星星”二字本体就很美好,从任何人的唇齿中念出来,都会有本体所赋予的那种独一无二的、奇特的、明亮舒展的味道。
而当它变成一个人的名字后,这种自带亲近的叠字读法,也更容易让人与人的关系顿显熟稔。
或许就因为这样,那些不喜欢自己的人,才刻意回避这种叫法吧。
胡乱想着,樊星星已经坐到了扈小姐的右手侧,正好与左侧的余傅瑾面对面。
她心虚地低头忙着装饭,刻意不去看他。
扈小姐已经亲手盛了一碗汤送到她的面前,里面盛了一只完整的鸭腿。
“多吃点。”扈小姐笑吟吟说,“我看你平时吃饭也挺简单,术后还是要多补补。这是傅瑾最拿手的笋尖炖麻鸭,味道不错的。”
“麻鸭?”是她没听过的品种,怪不得这汤这么清亮鲜美,一点都不肥腻。
“这算是一道江浙地区传统的本帮菜。”余傅瑾似乎已经忘记方才两人的不快,不疾不徐解释道,“比起一般的鸭,麻鸭体型比较小,肉质也比较紧实,很适合炖汤。加上这今冬第一波上市的新鲜罗汉笋尖,一起搭配炖煮,利水消肿,养胃生津,对你们两位,都挺好的。”
“没想到余医生还懂中医?”樊星星抬眼看他。
余傅瑾还没答话,扈小姐已经笑着接了起来:“他爷爷就是著名的老中医,家学渊源深得很。不过如果不是他有这个本领,当年也娶不到傅瑾奶奶。要知道,傅瑾奶奶可是浙江温岭极有名的望族小姐,当年眼光可高的很呐!”
“没错。”余傅瑾脸上颇有自得之色,挑眉莞尔。
樊星星只能表示活久见。原来游标卡尺也会笑得这么愉快。
“可惜啊,你奶奶还是走的有点早。”扈小姐忽然有些伤感,“当年我们那批人,留下来的,可不多咯。”
“所以您才要健康快乐地享受生活啊。”余傅瑾又笑了一笑,给扈小姐添了一勺汤,“钟点工的事别担心,我会帮您安排好的。”
“嗯。”扈小姐应了声,“但不用急,星星和我一起,她挺能干的,有什么事她也可以照应。”
突然被cue到,正埋头干饭的吃货樊星星倏然抬头:“嗯?”
扈小姐看她满嘴鼓鼓,仿佛可爱小仓鼠的样子,不由笑道:“没事,食不言寝不语,吃饭,吃饭!”
一顿饭下来,樊星星基本确定了两个事实。
第一件,余傅瑾的厨艺是真的不赖,而且很讲究搭配审美和营养结构。
当然,这或许得益于他多年来的独居生活。从扈小姐的只言片语里,她猜测余傅瑾父母似乎是挺有个性的一对高知夫妻,常年满世界周游,仿佛这唯一的儿子是赠送的。于是余傅瑾从读大学开始,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独处,厨艺自然不在话下。
而这第二件,就是余傅瑾和扈小姐的渊源,比她想象中要深得多。
而这渊源的起源,应该是从余傅瑾奶奶和扈小姐同为战友开始的。这种同生共死过的战友情,当然比一般的友谊要更为醇厚紧密,历久弥新。所以哪怕余奶奶已经往生十多年,余傅瑾还是抽空便来看望她,像对待自己长辈一样照顾。
不过问题来了。既然他们有这么一层关系,那上回在医院,扈小姐怎么还那么局促地孤身一人对付那个智能挂号机?她完全可以不必那么做的。
但这话也轮不到她问。
她只知道,那晚在走廊,余傅瑾对她突然多了那么多话,应该和扈小姐不无关系。
想必在挂号机前,当扈小姐说出几遍“蛮好”的时候,就已经将她和余傅瑾联系在了一起。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82岁的扈小姐,将这个八个字,简直做到了极致。
扈小姐吃的不多,每道菜都浅尝辄止。不知道是胃口不佳,还是天生自律。
鉴于王姨已经辞职,余傅瑾似乎真的很不放心,最后又提到了找钟点工的事情。樊星星心里悄咪咪地打着不自信的小鼓,经历几次三番退缩之后,终于还是决定在这顿饭结束之前,厚着脸皮自告奋勇一把。
扈小姐给她上了最好的一课,她当然也要学着报之以李。
“我虽然厨艺粗糙,做不来这么精巧的菜,但我可以学。”樊星星一脸真挚地望向扈小姐,“实在学不会,我还可以请教余医生。总之,一日三餐,还是蛮重要的,我们可以一起吃。”
扈小姐闻言有些意外:“现在还有不怕麻烦的年轻人?”
“做个饭有什么麻烦的?”樊星星笑笑,“反而我吃饭时最怕冷清,总要有点什么声音陪着才好。您要是不和我一起,那我就只能继续看吃播下饭了。”
“什么是吃播?”扈小姐听到了一个新词,有点好奇。
“就是直播的一种。”樊星星打着手势解释,“大胃王主播在镜头前,不停地吃,能连续吃几个小时,而且吃什么都很香的样子,还永远不长胖。我喜欢看这种视频,特别解压。尤其吃饭的时候,挺下饭的。我关注了好几个这样的主播,回头和您分享一下。”
“不停地吃?”扈小姐却在捕捉到这个词后,微微皱眉,“那身体能吃得消?”
“其实都是假的啦。”樊星星嘿嘿一笑,捂着嘴倾身对她神秘兮兮说,“他们很多人其实都是‘兔子’。”
“什么是兔子?”扈小姐像个刚下山的古墓派掌门人,看样子求知欲已然被樊星星一个接一个的新词,勾的爆棚。
“就是吃了吐呗。”樊星星说,“这也是很多女生保持身材的一种方法。既能享受美食,又能不长胖。如果当了吃播,还能顺便把钱给挣了。”
“那胃能不难受吗?”扈小姐仿佛受到了惊吓,“还有那食道,反复催吐,能受得了吗?”
“所以活该人家赚这份钱呀。”说起这个,樊星星还挺佩服,“这些吃播都挺赚钱的。”
“那也不行啊。”扈小姐眉头皱的更紧,“什么钱能比身体重要?”
“也不排除有些人天赋异禀啦,是真能吃。”樊星星当然知道这是老一辈无法接受的现象,连忙收回话题说,“之前日本不就有个大胃王,一个人的胃,是普通的人好几倍嘛。”
“寅吃卯粮。”扈小姐还没说出什么来,余傅瑾已经冷冷地抛出了这四个字。
樊星星这才想起,自己眼前还坐着一位事事讲究科学的普外科大神。
好吧,当着医生的面讲这个,唐突了。
“论生物的多样性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乐,“存在即合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只要不伤害其他人,其实咱们也不好评价什么。反正对我这种需要下饭视频陪伴的人来说,我有时候觉得还挺治愈的。”
说着话,不等余傅瑾再一脸严肃地科普什么,她已经起身走向了冰箱,拿出之前放进冰箱的草莓蛋糕。
“这是我刚才路过巷口那家店时刚买的,品质看着还不错,扈小姐您想一起尝尝吗?”
扈小姐明显被她掌心托着的迷你小东西给逗乐了:“你确定我们三个人够吃?”
“图个气氛嘛。”樊星星也跟着笑起来,把蛋糕放在桌面上,小心地拆开,“我买的时候就想着您呢。不然光秃秃一个人吃,多没劲。”
“你真就那么不喜欢一个人吃饭?”扈小姐看着她认真分切蛋糕的动作,若有所思问。
“嗯。”草莓只有小小两个,这可怎么分?樊星星心里有点分神,嘴上随口回答,“一个人吃饭,就跟饭里没放盐一样,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山珍海味都不过如此。不过除开吃饭,其他时候,我倒也还好……”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把两个草莓,都分了出去。扈小姐和余傅瑾一人一颗。
不是说好了滴水之恩都要报么?余傅瑾虽然嘴上没情商,但冲他对自己的那些实际照顾,也得恩怨分明,一码归一码。——嗯,就这么忍痛定了。
谁料,扈小姐却拒绝了她的好意。
“我就不用了。”她笑着把那颗珍贵的草莓还给了樊星星,却把剩下的奶油与蛋糕推给了余傅瑾,“我血糖有点高,不能吃这个。不然,坐在我身边的主治医生就该发飙了。”
说着话,她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
“我先上楼休息会儿。傅瑾,你等会儿把笋尖烧麻鸭的菜谱写给星星,回头我这道菜可就指望她了。”
“……”
望着扈小姐脚步轻快上楼的身影,一个可怕的问题瞬间难住了樊星星。
所以,接下来,她是要单独和余傅瑾一起,收拾厨房,外加研究菜谱吗?
怎么这画面,怎么想,都怎么觉得离谱呢?
亲爱的扈小姐,您难道不觉得,这样的安排,多少有点随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