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颠簸飞驰的担架床上。
头顶的白炽灯晃得她睁不开眼，身下的滚轮急速碰撞交迭，似曾相识的眩晕摇晃感，让她想起了三年前那辆从老家县城开往外面世界的老旧绿皮火车。
“让让让让，去抢救室！有病人急性昏厥！急性昏厥！”有大嗓门的女护士一边随床快步疾走，一边高喊着在前开路。
抢救室？救谁？是自己吗？
迷迷糊糊中，樊星星想起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确信自己是看到了医大附一院的招牌的。怎奈就是这最后几十米，她却无论如何都坚持不下去了。
腹部突然加剧的绞痛，导致了她短暂休克。
休克固然危险，但抢救室是万万不能去的。好歹她也是曾在医院实习过的卫校生，深知病史不明、身份不明的休克病人，一旦进了抢救室，各种可能性排查是少不了的。这么一大笔钱，是她这个刚刚失业的三无沪漂，倾家荡产都支付不起的。
“你好……”樊星星忍住强烈的呕吐感，发出微弱的示意声。
奈何深夜的急诊科实在太过嘈杂，匆忙推车的保安们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兀自继续口头安排着：“小陈，你报警了没？年轻女孩，孤身一个，大半夜的冒着雨还拎着行李箱当街晕倒，真的有点奇怪。你最好先报个警确认一下她的身份，不然回头万一有什么事，咱们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也对，我现在就打110。”应该是那个被唤作小陈的男人回了句，朦胧中樊星星感觉有个身形似乎往后撤了半步，好像真的打算去打电话报警了。
“不用……”她几乎是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赶紧朝那个影子喊。一个连暂住证都没办过，如今连常住地址都没有了的都市盲流，是不配民警上门专程为她服务的。
然而就算樊星星已经竭尽全力，那声音听起来依旧干涩微弱。尤其在这个人人精神都高度紧张的去往抢救室的路上，她那点音量一如既往被周遭的各色声响给彻底吞没。
樊星星急得想哭。谁料就在她以为自己一点机会都没有时，突然有人对着她惊喜地喊了声：“等等，她好像醒了！”
谢天谢地，是那个叫小陈的人。他居然关键时候低头朝她看了一眼。
身下的担架床顷刻停止了移动。
开路的女护士第一时间附身过来，大声询问：“叫什么名字？”
“樊星星。”询问的音量虽然高亢，但这是确认病人意识清醒的正常流程，樊星星当然懂。所以她也尽量让自己口齿清晰。
“年龄？”
“21岁。”
“因为什么晕倒？”
“腹痛。右下腹急性剧痛。”
“确定自己意识清醒吗？”
“清醒。”
“好。”女护士终于放低了音量，看她完全睁开了眼，瞳孔状态也正常，便指了下身边站着的一个黑瘦的小伙子说，“这是送你进来的陪诊师小陈，麻烦你确认一下，看你是授权给他帮你陪诊，还是联系自己家属过来。你这种情况，有可能要做一系列检查，以你眼下的状态应该是没办法独自完成的。当然，有你自己的直系家属在，是最好的。万一你再次昏迷，陪诊师是没办法帮你签字做手术的。”
家属什么的，当然是不存在的。而陪诊师，则是樊星星从未听过的一个工种。
她不太确定这种所谓的陪诊费用标准和服务范围到底是什么，更不清楚这个小陈和在医院里活动的护工有什么区别，便集中精神上下打量了一眼，才发现他穿着常服，就是普通的男式黑棉衣加牛仔裤，通身并没有任何与医疗服务有关的标志。
许是看穿了樊星星眼底的疑虑，小陈马上自报家门介绍道：“你好，我叫陈城，是余生陪诊的陪诊师。我们是专门为不方便独自就医的患者提供挂号、陪同检查和跑腿拿取各种报告服务的，不是黄牛也不是护工，是正规的医疗衍生服务行业。如果您信得过我的话，很高兴为您服务。”
说着，他举起手里的背包朝樊星星扬了扬，“这是您的背包，还好我刚刚在外面扶您扶得及时，这包还没有掉到水坑里。您的拉杆箱我已经放在分诊台了，不会丢的，您放心。”
原来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没错，刚刚女护士也说了，是他送自己进来的。
事到如今，不管是出于感恩，还是迫于自理能力丧失的无奈，请这位叫陈城的陪诊师服务，都势在必行了。
“那太谢谢您了。”樊星星尽可能让自己笑得真诚自然，“我的身份证就在背包里侧的拉链袋里，麻烦您了。”
尽管腹部疼痛依然难熬，但为了证明自己完全可以不用进抢救室，樊星星也只能暗暗咬着牙，坐上了轮椅，在陈城的陪伴下前去挂号。
没想到这第一关就很不顺利，分诊台的漂亮女护士直接给了樊星星一张“妇科”的纸牌。
“我是腹痛。”樊星星以为她听错了，“右下腹痛，不是痛经。”
“那也去妇科。”那护士看起来心情并不太好，应该是被刚才围着她吵闹半天的大姐给弄烦了，头也不抬，拿起体温计，伸手往樊星星耳道一探，看到温度后啧了一声，“都三十八度八了，赶紧去挂号！”
“……”急诊科向来多的是形形色色的三教九流和胡搅蛮差的心急家属，樊星星当然十分能理解深夜急诊护士的精神压力，但这并不是她把对上一个病人的情绪，随意带到下一个病人身上的理由。
尤其急诊分诊可不是儿戏。轻则浪费钱，重则耽误抢救时间，耗了命。
她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前前后后已经痛了十个小时了，还陡然到了休克的地步，不管是时间还是金钱，她都已经耽搁不起了。所以她觉得她有必要为自己争取一下。——哪怕这种行为会让别人嫌弃地定性为“没素质”。
“不好意思，护士小姐。”樊星星沉默两秒，鼓足勇气看向已经准备扬手招呼后面的排队者上前的女护士，“我不是痛经，也没有男朋友，不存在异位妊娠的可能，应该没必要先到妇科去走一遍排查流程吧？输卵管、附件和子宫这些妇科超声位置都在左下腹和中下腹部，而我的痛点已经固定在了右下腹部，这是盲肠、阑尾和回肠下端的位置……”
“你看起来很懂哦？”女护士很显然不喜欢有人这样反复怀疑并固执地挑战自己的专业，蹙眉不爽打断她，“那要不要把我这个位置留给你坐？”
“……”
“对不起对不起！”陈城到底是吃医院这碗饭的，见状不妙，连忙赔笑打圆场，“樊小姐，虽然我陪诊女孩的机会比较少，但也多少知道这边和咱们老家的小医院不一样。小医院没有专门的急诊科，医生都是有急诊必要的几个科室轮流过来值夜班的，所以和门诊区别不大。但这边急诊是专门的独立科室，医生都会看得很全面，是救急之后再转相应专科接手治疗的。所以急诊妇科也不仅仅只诊断妇科疾病。之所以规定成年女性急诊腹痛一般先挂妇科，主要是方便医生查体和隐私沟通。总之是不会耽误治疗的，您放心好了。”
“还得是你们这些懂行的。”女护士一听陈城是陪诊师，像找到知音似的，忍不住停下动作吐槽说，“上次来了个女病人，也非说自己的肚子疼一定是急性阑尾炎，连住院用的洗脸盆都自带上了，非要挂外科不可。结果你猜怎么着？是便秘导致黄体破裂！这种概率都有，你说病人还能先入为主，随意影响医生判断吗？这样耽误的时间，浪费的金钱，说到底不还得是病人自己承担？”
她这话一出，立刻引发了后面排队者七嘴八舌的帮腔。
有年纪长些的病患家属早就因为樊星星耽误了点时间而有所不满，这儿便纷纷朝着樊星星一脸严肃地教育起来，说她不该藐视医院规定，自作主张地为难护士，影响大家挂号。
更有甚者，还有人上下打量着穿着寒酸的樊星星，嘲讽她若想要星级服务，就别来公立医院，可以出门左拐到附近的高级私立医院去。那里连陪诊都不用请，可以直接用医院的一对一导医，只要有钱，想挂什么科都行。到公立来，就得遵守公立的制度。
一时间沦为众矢之的的樊星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无地自容。
还好陈城活络，知道这些上了年纪的叔叔阿姨最擅长组团教育起年轻人来喋喋不休，直接识时务地选择滑跪，一面态度诚恳给所有人赔着笑，连连说着对不起，一面推着轮椅，准备快速带着樊星星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结果还没转过身，樊星星就突听头顶传来一个清冷的男声。
“怎么回事，大半夜的在这儿打群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