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纸杯在蓟风手心里轻转碾磨,他用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语气说:“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明白为什么陈岚这么好的人会遇到这样的事。我现在明白了,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好人有好报的事情,一切都是随机的,像陈岚这样的好人可能遇到最坏的事,像楚戈这样的恶人却可以横着走,一切不过是上帝随手一掷的骰子。”
蓟风眼睛深黑近赤,那一点赤红深处是一只骰子,飞转如风,从未停歇。
小孩子是以暑假来划分时间的,暑假的时候,蓟风听大人说陈岚找人摆平了那些找他麻烦的人,重新回医院上班了。蓟风很高兴又可以在和爸爸去海市的时候去医院找陈岚玩,可是陈岚却变了。他被酷热的夏天熬干了,瘦了很多,两颊凹陷,白大褂穿在身上好像挂在衣架上空荡荡的,谁都能看出他精神不好,连蓟风都觉得陈岚生病了。他依然微笑,但是笑起来牵动嘴角肌肉仿佛要动用千钧之力,他的眼皮总耷拉着,有时看起来似乎一夜没睡觉。
蓟风去他办公室缠着他玩,他偶尔会不耐烦,更多时候看起来心不在焉,提不起兴趣,蓟风渐渐和他疏远了。那天蓟风跟父亲和乡邻叔叔一起来海市,他们给陈岚带了海产,打电话给陈岚。蓟风站在一边看着父亲颠来倒去讲了三四遍,挂了电话,父亲说这个陈医生好像听不懂话一样,不对劲。
那乡邻说:“丢魂了。”
父亲:“听说是因为一个女的?”
蓟风一下想到那天遇到的女人。
乡邻叔叔说:“我看他上次那个样子简直是被吸干了,搞不好真遇到鬼。”
蓟风听呆了,他想起看过的故事中书生被妖精化身的美女蛇缠上,吸干了精气变成了骷髅。
傍晚,乡邻的车到医院门口,陈岚的电话又打不通了,父亲无奈,说,这个陈医生啊……我看以后也少来算了。他让蓟风把海产拿去给陈岚,快去快回。蓟风拎着东西小跑进医院,正是黄昏,夕阳的红光把花圃镀出一层陈旧的光,蓟风穿过花圃,住院大楼矗立,一瞬间阴阳割昏晓,沉没入夜了。
护士说,陈岚应该在值班室换衣服,蓟风蹬蹬跑上楼,通道尽头就是休息室,一道光斜阻半掩的门,蓟风听到奇怪的低沉的,像是呼吸的声音,但那呼吸太重太沉,好像破损的风箱发出沉闷的呜呜声。蓟风把脸凑近门缝,看到陈岚斜靠着办公桌,垂着头,声音就是他发出的,那个女人,她静立在陈岚身前。
“楚戈,楚戈……”陈岚反反复复地叫她的名字。
她始终无动于衷。
“楚戈,我真的没办法了,太难受了,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以为你懂,你懂吗?” 陈岚抬手抱住头,衣袖和头发摩擦发出沙沙声,”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
楚戈突然开口,她的声音似金石般冷清:“我不需要你了。”
陈岚顿住了。
楚戈:“你走吧。”
陈岚垂下手,慢慢抬起头,他没有戴眼镜,脸上闪着湿亮的光,蓟风从未在他脸上看过这样的表情,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倒映着不是眼前的斗室,而是世间最美的奇景,耳朵里听到无人能感知的玄妙绝音,嘴里尝到人间唯一口的珍酿,他仿佛一脚踏入仙域。
陈岚望着楚戈,轻轻地像在梦中一般说:“你再说一遍。”
楚戈上前一步,手臂环绕住陈岚的脖子,贴近他耳边,似乎在用吐息舔吻他的耳廓,她的嘴轻轻动了。
阳光照耀在头顶,沈乔冉却觉得一股冷气从头灌下,他声音发紧:“她说什么?”
蓟风:“我一开始也不懂,但这些年来我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在梦里,在醒时,在白天黑夜里想到这一幕,我慢慢似乎走近了,从门外走到了门内,又从门边走到了桌边,最后我就站在他们身侧,我听到了楚戈说的话,她说,你去死吧。”
沈乔冉好像忘了呼吸,许久,才开口,声音发哑:“然后呢?”
蓟风沉默,手指一点点攥紧手中的纸杯,直到纸杯扭曲:“他死了,就在那天晚上。我听说第二天护士发现他,他躺在床上,床头放着两个泵,连接在他手臂上……警察说排除他杀,他是自己给自己上药的。”
蓟风转向沈乔冉,他的眼眶红了:“陈岚就是被她逼死的,她亲手把他推上绝路!你能说她是无辜的吗?”
沈乔冉抿紧嘴唇,他想到郑岩,想到杜文旭,脑海中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都能感受到胸膛里越来越快的心跳,他脱口而出:“不,她不无辜,她一点也不无辜。”
蓟风眼睛亮了,他用力把手里的咖啡纸杯团成一团,被硌到掌心发疼,却更紧地握住:“你会抓住她吗!”
沈乔冉看着少年渴求的脸,却没有办法回答,他渐渐冷静下来,现有的推测还没有完全成形,他也不能和蓟风说,他只能跟他保证:“我绝对不会让她再做恶了。”
蓟风仔细看着沈乔冉的脸,他已经长大了,摇摇头:“我不是小孩子,我看过法律书,我知道没有办法定她的罪,甚至我没有办法和别人说,我爸不乐意我提陈岚自杀的事情,他是渔民,觉得特别犯忌讳,后来都不许我再来这里。我为此和他吵了好多次架,,我觉得他不理解我,每一次吵完架我都更想陈岚。”
沈乔冉把手轻轻搭在少年的肩膀上,蓟风转头:“哥哥……我可以叫你哥哥吗?”
沈乔冉点头。
蓟风:“我为了陈岚努力考去晋南一中,却没想到居然会遇到她,我恨她,却忍不住关注她,她太聪明发现了我,先一步引导同学孤立我,我没有办法和周围的人解释,就算费老师,我也说不出口,那就像是一个……童年床底下的鬼突然出现在了现实中。我马上要跟我爸回岛上了,打渔也好,做小工也好,我打不过鬼,我输了,但是我不相信没有人可以打败她。”
沈乔冉笑着叹息,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揉揉少年的头,却又觉得他一定不乐意被当成孩子对待。他是一个即将步入成年世界的新手,比起很多同龄人,他已经有了伤痕。
“蓟风,鬼没有赢,你也没有输。”
“不,我已经看到我的未来,” 蓟风垂下睫毛,苦涩的笑容中又带着自嘲,”海上风大浪大太阳大,哥,你信不信半年以后你就认不出我了。”
沈乔冉看着他,认真:“蓟风,你的未来不会只有一条路。”
蓟风不解地望着沈乔冉,沈乔冉微微一笑:“你不是说一切都是上帝的骰子吗,也许此时此刻上帝的骰子已经在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