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初宸总是梦到一些以前的事情，记忆最深的就是遇见张洛和楚霁鸿的那几十年。
张洛那个傻子，怕是早就不知道饿死在那个角落里面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心人看见，为他寻一口薄棺。
还有楚霁鸿，他要是还活着的话，应该已经胡子花白，儿女成群了吧。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还有没有每日天不亮就为她买一碟八宝阁的桃花酥。
还有八宝阁做点心的大厨子，自己这么久没有去偷吃他的点心了，他应该很久没有骂骂咧咧了吧。
还有曾经被自己吓到的那些村民，他们喝下掺了回梦草汁的水，哪里还记得她是妖精的事情。只是不知道张洛那个傻子，有没有喝回梦草汁呢？应该是没有吧，她记得楚霁鸿说过，自己是妖精的事情，还是张洛告诉他的。
想着想着，初宸就没有了睡意。睁开眼睛，看着静静坐在她身边的月溪，不知为何，她竟体会到了什么叫孤寂。迷迷糊糊的活了这几千年，好像并没有太多的东西能让她记挂。
“月溪，我最近总是梦到一些以前见过的人。”初宸枕在月溪的腿上，把玩着她的手指。
“恩。”月溪点了点头。
“我算了算，他们有的还活着。”初宸翻了翻身，眼睛直视着月溪。
“那又如何？”月溪看向初宸，眼中的淡漠让初宸有些失落。
那一瞬间，初宸以为是月溪没有经历过，所以她不懂。可是后来初宸明白了这个时候的月溪什么都懂，只是不愿意多说的时候，她和月溪却再也没有这样亲密的机会了。
“我想再去看一看他们。”初宸看着月溪，眼底有着一丝祈求，一丝忐忑，和一丝倔强。
“好，遣几个小妖和你一起去。”月溪犹豫了一下，终究是应了下来。
虽然和落花岭的狐族一道，会让初宸略微不自在。可是一想到能再见故人，她就开心的什么都可以忽略了。
她想着，见一见那些故人，说不定可以让自己的心境发生一些变化。
仿佛是早就商量好的，当初宸慢悠悠的走出落花岭的地界，目之所及能看见的唯一一个活物，就是灼华。灼华看着初宸，带笑的眼睛仿佛在说，他在等她，一直不曾离开。
初宸的心底好像被注入一股暖流，从头舒服到了脚。
若是没有那残缺不全的记忆，她怕是会什么都不顾的投入到灼华的怀抱中。哪怕会被灼华嫌弃的变回原型，哪怕偶尔也会因为许多年前的桃夭而莫名的吃醋。
毕竟，眼前的这个人是灼华啊！装满了她整颗心的灼华啊！
不知道有多少次，初宸起了再次将记忆封印的念头。抛开关于桃夭的所有过去，只留下属于初宸的短短千年。但是凌霄的面容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她脑海里，绝望，悲伤，口中呢喃着她听不清楚的话语，就像是在控诉她的无情。然后，封印记忆的念头便自初宸的脑海中烟消云散。所以，她便一直在那些她不知道该如何控制的记忆中纠结着。
灼华走在前面，初宸保持着三步的距离跟随，若不是时间地点都不对，初宸甚至有了这里不是落花岭的山外，而是虞山之上的错觉。
和灼华同行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愁吃不愁睡，饿了，他会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碟桃花酥让初宸充饥，困了，他会将方圆十里的妖精尽数驱赶，让初宸得一宿安眠。
当看见背着行囊的凌霄带着苏旭以及凌雪和凌焱时，初宸清晰的听见耳边有个不知来处的声音在低叹，孽缘啊！
苏旭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撒娇本事，一见初宸就和凌雪仿佛商量好似的，一人抱着初宸一边胳膊，大声的哭诉。
“初宸姐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怎么忍心再看我四处流浪？”
“娘，这么多年我终于见到你了，你可以不要爹，但是不能不要我啊！”
“初宸姐姐，多年来，我苦心修炼，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好好的保护你。”
“娘，有我和大哥在，这一路谁也不敢欺负你。”
……
苏旭和凌雪两人一唱一和的闹得初宸的头又开始疼了，看向苏旭，“苏旭，我从来都没说过不让你跟着我。”转头，看向睁着一双水灵大眼睛的凌雪，“跟着我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有个条件，不准管我叫娘。”
“那我叫你什么啊？”凌雪略略松了一口气，但是想到不能将初宸叫娘时，又苦恼的皱起了眉头。
“其他的随便你，反正我生不出来你这么大的女儿，也肯定不是你娘。”初宸撇撇嘴角，想起了多年前刚修炼成人形时，漫山遍野追着灼华叫爹的场景。那时候，灼华也是气急败坏的告诉她，花妖生不出来一只狐妖。
初宸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向着楚国边缘的一个城镇走去。
这个镇子里面，有一处楚霁鸿让暮荷为初宸置办的宅子，本是想给初宸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却没想到她竟连一天也没住过。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往那处宅子找去，果真和意料之中的一样，曾经将宅子把守的严严实实的将士们早已不知被调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了几个不知从何处找来的武夫看守门房。
刚刚走到门口，初宸便被人拦住了去路。
“姑娘留步。”那武夫模样的男子看着初宸一行六人略有些迟疑，然而不过片刻便下定决心拦下他们。
“暮荷可曾回来过？”初宸想，若是她算的没错，暮荷应当是在此处的。
“不知姑娘是老夫人的？”武夫听见暮荷二字时，眼中闪烁着初宸看不懂的光芒。
“你去告诉她，有故人来访，八宝阁的桃花酥可还备着？”初宸笑了笑，当真是山中无岁月，世间已数年。当初不过双十年华的暮荷，如今竟成了武夫口中的老夫人。只是不知道，她见了自己这幅模样，会不会被吓傻？
不过须臾功夫，一位穿着得体的老妇人在几个年轻小丫鬟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她的目光一一扫视过初宸六人，然后将视线定格在初宸身上。
还不等初宸出声，她便颤颤巍巍的跪在初宸面前，“千盼万盼，暮荷终究是在入土之前见了姑娘一面。”
看暮荷的样子，没有半分惊讶和慌张，怕是早就知道了初宸是妖精的身份。
只是见暮荷的样子，初宸心中藏了几分疑惑。当初暮荷不过是伺候过自己一段时间，应该是没有太深的感情，怎么会见到她时这样激动呢？
“还请姑娘屋内说话。”暮荷大概是瞧出了初宸的疑惑，侧身将他们让进了屋中。暮荷得知灼华等人皆是初宸的同伴之后，挥退了身边伺候的全部下人，然后才娓娓道来。
当年暮荷将初宸安置好之后，独自一人前往京城寻找楚霁鸿，她本来是想着能在楚霁鸿死后，为他寻一块墓地，好生安葬。却没有想到，她还没走到京城，便传来了楚霁鸿的登基为帝的消息。
暮荷是个机灵人，她很清楚若是楚霁鸿没事了，第一件事便是来寻初宸，将初宸带在身边养着。于是她便日夜兼程的赶回了安置初宸的那处宅子。只是，她没有想到，那处宅子什么都好好的，唯独不见了初宸。
楚霁鸿当真是寻了来，暮荷跪在他的面前请罪，他却说，这一切不怪她。大概是因为暮荷足够衷心，也或许是因为她曾经伺候过初宸一段时间，楚霁鸿将暮荷带回了京城，娶进了宫中。若不是有一次楚霁鸿被人设计，喝的酩酊大醉，在恍惚间将暮荷当成了初宸，怕是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初宸的身份。
暮荷说，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楚霁鸿，孤独无助的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哪怕是醉的不省人事，也绝不放开紧握着她的手。楚霁鸿一声一声的说着不要走，可是最终叫出的那个名字，却是初宸。
在暮荷得知了初宸的身份后，楚霁鸿曾经动过杀了她的念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终究没有下手，反而是将初宸和他之间的所有悉数告知于她。
原来，初宸和楚霁鸿的初见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一个助他登上九五之位的算计。
初宸在小虎和阿牛的争抢中现出原形，惊吓了人族，引起上天警示。这警示却恰好被楚国的国师窥得，一夜时间，国师便为楚霁鸿规划好这一出谋夺帝位的局。
楚霁鸿悄悄去了张洛所在的村子，以武力大肆搜寻。看着村子里的人惨遭屠戮，张洛不得不将初宸的样貌和大致的去向告诉他。得了初宸的消息，楚霁鸿派遣人手寻遍了天下，却机缘巧合的在宸山的围猎场中发现了想找寻的人。
只是楚霁鸿没想到，因为他的突然闯入让初宸受了伤，全身的修为不能使用分毫。初宸对他而言，成了鸡肋般的存在。而帝王的猜忌随着时间愈加严重，楚霁鸿为了自保不得不起兵造反。狠心如楚霁鸿，连刚出生的孩子都没有带走，怎么可能唯独带走初宸和暮荷？不过是因为他知道暮荷定会赴死送他最后一程。至于初宸，无非是一个以性命为注的豪赌。
最后，楚霁鸿赌赢了，初宸冒着被天罚的风险救他，为了保全他，初宸不惜用妖法迷惑人族。
听着暮荷的话，初宸脸上的神情有些恍惚起来。
这一切，竟不过是楚霁鸿和楚国国师精心谋划的一场局。只因她接连遭遇抛弃，终是在楚霁鸿的温柔照顾下迷了心性，挂怀了数十年。
“你们都以为他赢了，就连我也是这样以为的。”暮荷看着脸色有些难看的初宸，爬满了皱纹的脸上无声的倾诉着多年来所经历的沧桑，眼中也渐渐的失去了神采，“那一场赌局，他赢了天下，却输了心。他们千算万算，终究是算漏了人心。十几年的陪伴，他早就把你当做了另一个自己。你离开了，他也就不完整了。”
“求你，再去看看他。”这最后一句话，耗尽了暮荷所有的力气。
看着暮荷的生命一点一点的消散，初宸没有任何难受的感觉。
她很奇怪，问同行的人，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苏旭说妖精的生命是很长久的，见惯了生离死别，不难受才是正常。
灼华说她本就是天性凉薄的狐族，不施以报复已是她格外开恩了。
凌雪和凌焱的答案几乎一模一样，难受又如何，消逝的又不会回来。
只有凌霄，将初宸的头发拂到耳后，笑着对她说，不过是因为她不在乎罢了。
凌霄的笑，仿佛能勾人夺魄，一瞬间便让初宸失了心神。明明是笑，却让她的心脏疼的好像被人刺穿一样。细细感觉，那种疼痛又仿佛从来都不存在。
“不过是不在乎罢了”这句话，彻夜都回响在耳际，逼着初宸不断地去拼凑脑海中关于凌霄的那些记忆。可是无论初宸如何拼凑，看到的都是凌霄将她禁锢，从她的体内取出妖丹的画面。其他的，就只有凌霄绝望又悲伤的面容。但是初宸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他为何绝望，为何悲伤。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将写好的书信放在桌上，初宸悄悄的溜出了暮荷为她置办的宅子。宅外，凌霄站在树下，背着手。
初宸有些做贼心虚，因为不确定凌霄是否会支持她。
虽然楚霁鸿一直都在算计她，可是他对她的好却是实实在在的，在被灼华逐出虞山的那十几年，楚霁鸿是唯一陪在初宸身边的人。不论如何，她都想去看看他。
“去吧，他们我来拦着。”凌霄从初宸身边走过，不再多看她一眼。
初宸一路畅通无阻，只是见着楚霁鸿的时候，他已是弥留之际。他的身边围着很多人，或真或假的表示着他们的关心。楚霁鸿朝初宸的方向伸出手来，脸上浮现了她熟悉的笑意，眼角的泪水悄悄滚落，埋进枕头里面。初宸不知道楚霁鸿到底有没有看见她，但是她知道，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的名字，她听见他说，“初宸。”
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初宸才慢慢的反应过来，楚霁鸿真的死了。
那个用自己的性命赌她会不会心软的男人，那个陪伴了她十几年的男人，那个寻遍天下也要找到她的男人，终究还是如同其他的凡人那样，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