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语瞄了一眼时间,已经不早了,尽管喝了这么多茶,她还是感受到了大脑想要休息的信号,毕竟也经历了一整天高强度的庭审,不是几泡茶就能顶得住的。
还有最后一个重要的问题想问成东风,她率先打破沉默。
“你的目标是十年。”她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成东风的注意力被她吸引。
“其实达到你的目标也简单。”陈语这句话实在动听,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一下子就抓住了成东风的心,他刚刚对陈语的猜疑一扫而空,目光炯炯的注视着陈语,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首先是行为上要符合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规定,其次就是量刑要在十年以内。”
成东风点点头,陈语放下杯子,掰着手指头说:“罪名这里,首先要保证在你的任期内,所有的集资行为都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如果有涉及集资诈骗的必须解决掉。”
陈语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看向成东风,以确定他确实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但是成东风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迷茫说明他没有完全理解。
成东风刚想细问,陈语抢先说:“然后是刑期的问题,司法解释出台之前,你不管数额是多少,非吸的最高刑期就是十年。但是,司法解释出台之后,你就要控制数额了。”
陈语给了成东风二选一的答案,至于要怎么选择,那是成东风个人的决定,陈语作为律师不能再引导了。而具体怎么落实,这不是法律咨询应该聊的内容了。
“后者。”成东风看向陈语,仿佛陈语能够一锤定音告诉他他的选择是对的。
接下来二人又陷入了沉默。屋内暖黄色的灯光映得外面漆黑一片,三胖刚从睡梦中醒来,摇摇晃晃的来寻找陈语,在陈语脚边躺下,温热的肚皮贴在陈语的脚面上。
三胖二十多斤了,是一只有些肥胖的法斗,刚躺下就肆无忌惮的打起了呼噜。
可能房子里静谧的只有三胖的呼噜声,一只勇敢的蝈蝈率先发出了试探性的叫声,随即就安静了下来,又吓了成东风一跳,没等他反应过来,几只蝈蝈仿佛确信环境安全,可以放声歌唱了,一起叫了起来。成东风看向陈语,眼神满是疑惑。
陈语小声说:“蝈蝈,还有油葫芦。”话音未落,油葫芦的声音也加入进来,黄雀在屋内巡视了一圈,可能是黄雀的自由让笼子里的其它小鸟心生艳羡,也叽叽喳喳的叫起来。
“你这是动物园吗?太闹了。”成东风一脸嫌弃,连茶水喝起来都没那么香甜了。
“这都是大自然的声音,是最美好的声音。你是心不静,听什么都是噪音。”
成东风连喝两杯,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你确定我这种情况能够取保候审吗?”
“我不确定。”陈语干净利落的回答让成东风错愕不已。
“你之前的案子怎么做到的?”成东风分明记得陈语之前举过一个例子,心里暗暗对陈语这种挤牙膏式的谈话方式不满。
陈语当然记得自己曾经胡说的那个案例,解释说:“当事人自己做到的,他和你情况不一样。”
陈语这么说是因为她还记着成东风背后可能存在的那个大佬,她想试探下这位大佬的实力究竟如何,如果这位大佬真能给成东风做到取保候审,那么她代理这个案子要轻松许多。
成东风皱起了眉头,微侧着头陷入了思考。
陈语还是决定把成东风被撩拨得过于紧绷的神经松一松,“不是,你们公司没事儿,你为什么要去自首?怎么就涉及取保候审了呢?”
暂时是没事儿,明年呢?后年呢?
成东风在这个位置上坐得越久越不想下来,谁能不爱迷人眼的富贵生活?谁能不爱大权在握的感觉?但是,成东风一想到如果不是他主动结束这场游戏,那么将来东窗事发,他又能掌握多少主动权?
想到自己要受制于人,成东风的心就揪成一团。尤其是陈语之前提过的上访,等汇海暴雷的时候,去上访的人数之多他根本不敢想象,必定引起广泛的关注,到时候就算他有再大的能耐也没有人敢来蹚这趟浑水了。
这些他都不能对陈语讲,所以陈语才不能理解他为什么着急去自首。
成东风叹了口气,说:“我担心新的司法解释给我判无期啊。”
一想到出来的时候都是老头了,成东风就害怕。一个与社会脱离的老头,妻离子散,那他当年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搞钱还有什么意义?
这个公司现在就是个定时炸弹。
“你也不要着急取保候审的事情,先考虑一下之前我跟你说的,首先你的行为要符合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的规定,你的自首才有价值,那么‘取保候审’才是你现在应该考虑并抓紧实施的。”
这个才是正确的思路,有时候当事人关注的重点和律师差了十万八千里,她已经感觉到成东风的思路时而跑偏,时而正确。
“我目前给你的这些线索,你还不能判断出我们公司的这个行为到底是集资诈骗还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是这个意思吗?”成东风放下茶杯,专心等待陈语的答案。
不等陈语回答,成东风又补充说:“我是说假如,稍微懂法的人都能看出我们公司是集资诈骗,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陈语盯着成东风,试图通过他的表情来理解他的真实意思,成东风的眼神仿佛在说: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陈语可以确定,成东风不仅没有听进去她的劝告,反而钻进了取保候审的死胡同,一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风格,竟然说出这么直白的话。
“学长,你说的意思我大概能理解,贵公司体量太大了,我没有那个能力确保你会被取保候审。”陈语实话实说,但成东风的神色马上因为失望而黯淡。
“但是——”
这个转折明显引起了成东风的注意,陈语心想,那我就做好人,安慰安慰你吧,“我想你的社会关系更广,可以尝试下。”
做任何案子,不管是几千块钱的盗窃还是几个亿的诈骗,陈语从不主动跟当事人说我有什么样的社会关系能够保你平安,在陈语看来,能说出这种话的律师基本上都是骗子。
此时鸟儿都睡了,只剩蝈蝈和油葫芦还在拼命的鼓噪,不知道是否会打扰成东风思考。
陈语重新去取了一个盖碗,把壶放到茶台的一边儿,给成东风也拿了一个白瓷杯子。这是一个送客的信号,假如成东风的疑惑解除了,此时就可以告辞了,但成东风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熟普的茶汤已经变称浅红色,味道寡淡,成东风仍在一口接一口的喝着。
陈语去取了一茶则的生普,又换回了玻璃公道杯。成东风看了一眼在盖碗里张牙舞爪的茶叶,问:“这是什么茶?看上去像干树叶子。”
陈语把第一泡茶汤送到成东风鼻子底下,成东风使劲儿嗅了嗅,“像蜂蜜的味道。”
陈语给他倒了一杯,成东风闻过香,以为这款茶会比最开始喝的红茶还要甜,拿出喝酒的架势,一口闷,眉头马上拧成了一个疙瘩,表情扭曲,但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只得强行咽下。
陈语抢在成东风说话之前对他说:“你先别说话,感受下口腔里的变化,就叫回甘、生津。”
成东风咽下口水,“嘴里现在确实是甜的,舌头下边迸发的口水就是你说的生津?”
陈语点点头,“先苦后甜。”
成东风大笑道“:有意思。”
此时的成东风觉得陈语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含有某种深意。
第一次喝生普的成东风连着喝了三杯,后背微微见汗,喉咙却像吃了润喉糖一样凉丝丝的,这种感觉很神奇。
成东风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儿,陈语只抿了一小口茶汤,绿茶和生普是她现在依然不敢晚上放开喝的茶,保证前半宿一点儿睡不着。
“我给你喝的都是好茶,茶气重,提神醒脑的效果也好,晚上睡不着别赖我。”
一天的忙碌,陈语大脑运转转速度已经接近于停滞了,她总觉得成东风这个案子的解题思路呼之欲出,但就卡在破壳的地方,或许清醒一些能有所突破?
当陈语再注意到成东风的时候,他的额头上已经布满汗珠,衬衫扣子也揭开了几颗,眼皮微睁。
陈语心想坏了,这货醉茶了,赶紧去找巧克力。
吃了几块巧克力后,成东风睡了五六分钟,才总算清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眼神迷茫的呆坐着。
陈语也曾经醉过茶,当年她去茶山玩的时候,刚刚能尝出古树生普的韵味儿,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只觉得心跳加速,四肢发抖。在这种情况下,陈语觉得大脑似乎因为供血不足而稍显迟钝,思考能力大大减弱,整个人似乎变成了智商不太够的小可爱,心直口快。
陈语怀疑成东风刚刚就已经有了醉茶的症状,才会说那些比之前直白得多的话。
成东风摇了摇头,脑袋好像被塑料袋罩住了,看来今天是没办法继续聊下去了,对陈语说:“我怀疑你给我喝的这些茶,最后作用到一起是迷魂汤。”
陈语送成东风出了门,回来把茶具洗干净,关了所有灯,锁好门,发现成东风还坐在车上没动。
陈语过去敲了敲车窗,成东风摇下玻璃。
“你刚刚是醉茶了。现在好了吗?能开车吗?我送你回去?”
成东风却反问她:“你开车了吗?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陈语亮出手里的车钥匙,“我的车停在附近小区的停车场,白天这里门口停车会被贴罚单。”
街边的两排梧桐树繁茂的树冠在空中相连接,挡住了路灯的光亮,街道格外的昏暗,如入秘境。成东风在黑暗中挥了挥手,磨砂面轿车的两个尾灯随即消失在路尽头。
陈语目送着他离开,凉风一吹,睡意荡然无存,只是脑袋依旧是被过度消耗后的迟钝和麻木,总觉得与周遭一切都隔着一层薄膜,有一种不真实感。
她朝停车场走去,每走一步都从脚部传来愈加浓烈的疼痛感,她肿胀的双脚正对束缚它一天的高跟鞋提出激烈的反抗。
陈语好不容易挨到车边,从副驾驶拎出一双平底鞋,赶紧换上,脚踏实地的瞬间,终于满意了。
她在后备箱里把明天开庭要用的材料准备好,然后订上闹钟,手机提示她距离闹钟响起还有五小时四十八分钟。
陈语到家的时候,赵嘉言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开门的声音并未吵醒他,倒是突然亮起的灯光将他惊醒,他捂着眼睛挣扎着起身。
“回来了啊。”
陈语光脚走在瓷砖上,脚底传来的冰凉竟然缓解了脚部的疼痛,“你赶紧换衣服去睡觉啊,沙发上睡落枕了。”
赵嘉言靠在沙发上,衬衫和西裤已经一塌糊涂了,喃喃地问陈语:“见当事人了吗?”
“对,可能是一个体量比较大的集资诈骗类案件。”
陈语正在卸妆,她太累了,觉得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儿精气神儿,连吐槽成东风这个人都觉得是浪费体力。
赵嘉言惊得在沙发上使劲儿眨着眼睛,咽了口唾沫,一下子就不困了。
他猛然想起陈语应该是去见成东风了,自己这个问题问的实在是太凶险了,陈语如果直接报出成东风的名字,他应该怎么应对?
如果不说出他跟汇海、成东风之间的联系,日后陈语必定会发现他蓄意隐瞒了这一节事实,后果怎样,他不敢细想。
但如果他马上坦诚他跟汇海、成东风之间的联系,陈语会是什么反应?她肯定会逼问自己在这个公司里到底做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成东风跟陈语聊到什么程度,要是他隐瞒的内容成东风已经坦白了呢?
赵嘉言暗暗骂自己睡糊涂了,不带脑子。
赵嘉言关了客厅的灯,“我先洗漱哈,你快点睡吧。”他没听清陈语的回应,开始在卫生间磨磨蹭蹭的洗漱。
当他上床的时候,陈语似乎已经睡熟了。
赵嘉言轻轻叹息一声,轻手轻脚的在陈语旁边躺下。
这有惊无险的一关总算是蒙混过去了。但他已然睡意全无,睁眼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