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鲍小禾吟下这首《卜算子》,不由叹气。沈彬不知何意。
小禾沉吟良久,摇摇头道:“鸽子送信乃是归巢,此事想来侄少爷早已知道,但是,你可知鸽子如何认巢?”
沈彬摇头。
“说起伉俪情深,世人只知鸳鸯,却不知鸽子更甚。若一对鸽子在一处产下小鸽子,那此处便是二鸽之家。这时,就算将其中一只鸽子带去千里之外,一旦放飞,它也必将飞回。除非一事,那就是,鸽子到另一地之后,发现配偶也在那里。此时两只鸽子只要同笼,再过一段时间,若能再生一窝小鸽,此处便会认为新巢。此时若再将鸽子带去他处,它归巢时便会飞回这个新家来。”
“也就是,儿女在哪,哪便是家。”
“表面上看确是如此。若只有这样,那也就没有‘两地鸽’了。”
沈彬托腮有所思。
“一对有过家的鸽子被分别带到新地,共笼产仔后,趁一只鸽子放出去捕食时,将另一只连同小鸟一同从原巢移走,飞出去那只捕食回来喂小鸽子,却看到一个空巢,侄少爷,你觉得,它当如何?”
沈彬陷入沉思。
“虽非每只鸽子都会如此,但是有的就会飞回它们曾经的老巢。此时,要在老巢将这只鸽子留在笼中。这一边,要把之前移走的另一只成年鸽和它的小鸟移回原位,放开笼子,配偶不在,此鸽必会出去觅食哺幼,趁此时再将小鸽子移走,它回来时,也看到空巢,就可能也向老巢飞去。只要鸽子飞一次老巢,它心中就会有两个家。接下来,就是总要让它们——以为对方飞去了另一个家,它就也会跟去。两只鸽子每到一地,都会重逢,要它们飞去另一地时,就要让它突然见不到对方,这时就会飞去另一个家找,如此便能制造它二人在两地往返,这,便是师傅最初训出两地鸽的办法。”
原来如此!沈彬十分震惊,一时无言。
“所以,沈公子,并不是儿女在哪哪便是家,而是对方在哪,哪便是家。”
“那……那些小鸽子怎么办?这么小便没了爹娘……”
“捉来食物喂它们就是。当然,这也看鸽站需要,鸽子太多时,便不能顾了,如果养不下来,也只得不养。”
大概鲍小禾看到沈彬表情,笑道:“侄少爷可知,猪马牛羊,十有八九都要骟?只留下好种的配种。”
沈彬无言。
“人用起牲畜来,皆为人之需。耕地拉车,吃蛋吃肉,无不如此。当然,两地鸽后来又有食水法等手段来训,但终归是要让一只去找另一只。”
看沈彬呆若木鸡,鲍小禾把酒葫芦递到他手上,拍拍他的肩,上茅房去了。
稍早之时,沈彬以蝇头小楷写好家书,与凶老汉的信一同交给玉台送走。玉台刚被送到红石镇时食水难进,此症在鸽中不算罕见,鲍小禾备有磨好的药粉,将药掺在玉台食中,一两天已见好转,然而药粉将尽,本地药店味类不全,小禾只得将鸽站挂牌歇业,跑去咸阳买药,而咸阳除了有药,还有他最爱的酒铺,虽为买药,酒也没少喝。
二人陈诉过往,小禾放下酒道:“如今认巢在鄠县站的信鸽共二十三只,健康可飞的,一共十九只,在外六只,在舍十三只,刚才四只交给黄校去周至,现在还余九只。在外的六只,西安县一只,凤翔县两只,扶风、岐山、咸阳各一只。如今靠镖顺路送鸽,并非每日都有,就算鸽子健康,两日一程已不算少,满打满算,也送不了几回。再加上镖队送鸽子纯粹是靠着老一辈的人情,面上不好要钱,实际其实非给不可,若是给到镖行人满意,根本就回不了本,如此下去能坚持几日呢。所以,总还是要两地鸽重新训起来送信,行社方能有命。这两地鸽并不是每一对鸽子都能成,真正能飞出两地效果的,十中不过五。这五中,还有些飞过几个来回便不再往返,还要另训,再去掉体力孱弱者,最后真正能稳定两地飞的,不过三成。鸽疫一来,夫妻鸽中只要有一个倒下,这一对也便无法再两地折返,而鸽子还颇为忠贞,要重新配对,并不容易,再加上隔离,两地鸽几乎已全军覆没。玉台和很多鸽子一样,死了伴,但正好它不担送信的任务,我本想试着为她重新配对,看能不能重新飞成两地鸽,不过它为侄少爷送信也在份内,我就另想他途吧。”
沈彬听这番话,怔在原地,一时不能全然明白,此时日向西转,天色向暗,小禾上前拍拍他肩道:“收摊吧。”便去报摊。沈彬跟上去帮忙,眼看还有一摞《江湖近闻》,问道:“这《江湖近闻》,似是无人问津?”
小禾卷起报摞道:“你提此事,我便想喝酒。之前的江湖近闻写些什么,如今又写些什么,到这步光景,有何意外?”
沈彬此时方觉,虽跟在叔叔身边,行社中人尊称为侄少爷,外面甚至有人称他为“少掌笔”,而他其实对《江湖近闻》却知之甚少,甚至不知其何日出刊,载些什么,何人在读。
沈彬整整衣服,对小禾行礼道:“小禾兄,沈彬虽长在报行掌笔之家,奈何叔叔不让我参涉行务,至今沈彬对此还一无所知,还望小禾兄不吝赐教。”
小禾将报摞抱进屋中放在桌子不多的空余处道:“这倒不知从何讲起了。总不能从《羊角村惨案》讲起吧。”
“羊角村惨案?”沈彬从未听过。
鲍小禾叹口气道:“还真的是‘一无所知’。”
《江湖近闻》创办之前,江湖中的消息自有其流通之法,有一类江湖人以消息灵通著称,褚家人便是其中佼佼者。褚家祖上以传信报信立足江湖,故而“守口”乃是褚家第一祖训。而恰因如此,褚家人虽明知他人踏向火坑,也只得袖手旁观。褚辰自幼受祖训教戒,虽谨慎守,但难免心中不忍。见到沈秀当晚,与其聊起世事,褚辰发现沈秀虽不是江湖人,对一些险恶之事却能看透表象,猜出内情轮廓,并对真相难彰痛心疾首。二人长谈到深夜,聊到最近一件扶风县地界羊角村中惨案,十几户人家中都有人被杀死,而褚辰情知此事定为一伙流寇所为,一方面碍于祖训,一方面也无处声张,只得作壁上观。后来二人商定,由沈秀将此事拟文,由褚辰发往各鸽报站,抄成报文放在鸽站,赠予路人,以警示附近乡亲当心流寇,这便是《江湖近闻》最早的雏形。
“后来扶风县衙办案不利,却有一套说词糊弄上风,而其中隐情,师傅早已打听明白,原来那伙流寇连威吓带贿赂,已将扶风县令捏住了,此事亦依前法写成报文,一时惊动当地,竟争相传阅,三爷连夜赶抄,花钱找读书人一同抄写,抄出许多份,还是被抢空。此事后来惊动监察使大人,扶凤县令弹劾,再后来终于捉住几名凶犯,但主犯还是逍遥法外。此事后来如何,我亦不知,然而……”鲍小禾继续讲道,“然而报文之事便由此张开,将江湖要事简言而述,散去各处再抄写分发,所载之事有灾祸,有吉福,有当机时变,有打捞钩沉,虽种类纷多,却总要求一‘真’字,助人知事,以江湖人众之千里眼、顺风耳为己任。而沈三爷用字易,措词简,行句明,贩夫走卒皆能看懂——当然,这也是拜先帝爷的‘恩学令’所赐。”
书中代言,当今天子祐宁皇帝登基不到两年,上一朝晋安皇帝在位十五年,再前一朝则是天谨皇帝。天谨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期间推行过“恩学令”,由官家出钱兴办学馆,不分家世,鼓励适龄童子入学识字,此令后来虽被迫终止,却有一整代人因此令得以识文断字。
当年鸽行报抄从匪患警知开始,渐渐将种种要事纳入报闻。最初是江湖事,谁新立门户,谁新收徒弟,谁新开把式场,谁与谁比武、结果如何之类。报行设下‘息资’制,报消息者只要消息确有用,并核实为真,便有银钱回报,此后送消息者源源不绝。
在诸多消息中,除去江湖事,还有很多别类杂闻,如哪片山中出了伤人的虎豹,哪一地的田中出现蝗群,哪地粮食丰收、减产,异样天气,路阻路通,河势水情等等。此类杂闻皆精选核实而刊。若是闹了饥荒,哪位富户开设粥厂、设在哪间寺庙,亦会登载。此报对奔波生计者自是有大用,而对在一地过生活的人而言,宽耳广目亦有裨益。
鲍小禾陈述过往道:“那才是《江湖近闻》,如今这报上却写些什么狗屁?你自己看看便知。所以我们才搞了这《江湖新闻》。”鲍小禾用手弹着那摞剩报,不忿之意溢于言表。
沈彬道:“这封刀大会帖,在我离家之前,熊广来带人让叔叔去发,说是发帖人愿出几百两银子,叔叔坚决不允。”
“那些且就不论,你看这话,这写的什么?”
沈彬看向小禾指处,那里写道:
罗君九公大侠诲云,宝刀乃籯金遗子,后世子孙得之,彳亍而不知所趋。
沈彬也笑了,如此诘屈聱牙,自己头次读却未曾查觉,笑道:“这文章定然未经叔叔之笔”。
“那是当然。如今掌笔姓郑,叫什么郑……”
郑?“郑良?”
“对,好像是。这家伙……”鲍小禾去点亮油灯。
“你们可是在说郑良?”突然门外有人朗声,鲍小禾点火的手一抖,差点没点着。
沈彬转头一看,竟是上午送报的少年,哭容虽已褪尽,却留下一脸死灰。他依然穿着上午的单衣,身上却少了些汗,依然扛着一摞报。
“小石,你可吓我一跳,怎么这会儿来了。”小禾对少年道。
“上午本该送齐,只是纸印光了,新的未到,只得印出白天那些先行送来。这是剩下的,你点一下。”
“不是我说你小石,怎么到现在还要对我说‘你点一下’,你还能少给我么?”
“你信归你信,你点不点在你,可此话说不说却在我,这是师傅教的。若是不少,便将钱付了吧。”
沈彬上前行礼道:“在下沈彬,敢问小哥如何称呼?因何知道郑良?”
“沈彬?”金小石诧异,又仔细看了一眼,“你却与那画像上无异,但怎的方才却看不出。”
小禾道:“他这一身戏子的短打衣,那画上乃是公子装扮,你自是认不出。”
小石道:“沈彬,你为何骗人钱财,诱拐良家少女?”
“什么?”沈彬愣了。
小禾道:“怪哉,你不是看了报吗?《江湖近闻》上就是这么写的。”
沈彬想起自己在屋中看到自己画像时便已失智,并未再去读别的内容。沈彬立即打开一份报翻到自己画像,这才看见画像下面小字写着:
据闻,某西安赶考生姓沈名彬,此人不务正业,专行恶道,骗人钱财,诱拐良家少女,罪大恶极,人人得而唾之。
小字到此为止,除此再无对图片的说明。
沈彬道:“我是看了报,但只看到图,却未注意这些字。这……”
小禾道:“也是了,若不是今日见到你与那图中人相同,我也不会去看那小字。”
“字小言略、不着头尾、无凭无据,自是无人在意,若非我亲手刻版,恐怕亦不会在意。只不过……却未必是假的,”小石盯着沈彬,以手指其鼻道,“所以,你,究竟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沈彬迟疑道:“我……我是西安赶考生沈彬,但不是行恶道,骗人钱财,诱拐良家少女之人。”小石这话让他想起坟舍妇,她曾问道,“那你是(歹人)吗?(不是。)那不就完了。”
“对,他不曾拐女骗钱,只是打死了人命。”小禾道。
而小石毫不惊讶,似对此也无兴趣,只道:“那为何报版上如此写,却不写你打死人命?”这话似问小禾与沈彬二人。
“嗐,”小禾又拿起了葫芦,喝了口道,“这不得问那位郑大掌笔吗?我们正说到他,你到了。”
小石叹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上前道:“帐目在此。若不错,便把钱拿来,我还要赶回去。”
小禾看了眼帐单,赶忙赔笑道:“这么远跑来,先喝点酒,我昨儿才沽的。”
“有钱沽酒时,何不先还了印帐?”
沈彬看了一眼,这帐目十分细致,总体分为两部,一是刻帐,二是印帐,印帐中又有纸和油,刻帐则记有甲号、乙号、丙号、丁号、戊号五种字各自的字数,最后算下来,一共是八钱七分银子。他已明白,面前这位小石乃是印行人,不过在凤翔家中时曾听说过,印行投银子入了鸽报行的股份,熊广来正是印行代表,熊褚结亲也正是为了二行联手,如此二者帐目似不应当这样结了。沈彬道:“小禾,我与这位小石兄弟还不相识,还要劳你介绍。”
小禾连喝了几口酒,舌头已开始发硬,道:“这位是金小石,乃是沈三爷家侄少爷;这位沈彬,乃是清守印社的当家刻匠,乃是方磊先生的高足。”
小禾将两人恰好说反,沈彬想笑,看小石脸上并无一丝笑意,便忍住了。却听小石一脸正色向东方拱手道:“家师乃是石磊,你莫要在此乱呼。”
“上次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沈彬大奇,问道:“二位却让我糊涂了,你们说的可是那位金石名家,人称‘千机手’的方磊方师傅?”
小石眼中一亮道:“你还知道家师?”
沈彬一摸腰间,想起玉珮已交给江峡,只好道:“贵恩师妙手为禇记鸽报行《江湖近闻》刻下一枚插槜活字发文印,所用之人正是家叔。我虽未曾拜会方师傅,但从来视其为长辈,若是有缘,定要去拜望老人家。”
小石喃喃道:“那插活字印乃是恩师得意之作……看来你不是坏人,还请恕罪。”小石向沈彬行礼。
小石如此单纯,沈彬觉得可爱,但小石正色,他也赶忙回礼。
“行了,那就没有外人了。你二人初次相识,小石就留下喝一杯吧,我去买点下酒的菜。”
“喝一杯可以,先将钱给了,免得你醉下,又要往后侈,师傅反复交待,要把钱要到。”
看小禾面露尴尬,沈彬问道:“小石,贵行与鄙行不是已合在一家了么?为何还需如此结帐?莫非熊广来……”
“我们和那姓熊的没关系。”小石一挥手,仿佛斩断什么似的,“你说的什么合在一家我不懂,但我师傅家的清守印社可是自己开自己的。”
见沈彬困惑,小禾一手搭上沈彬肩头道:“侄少爷,报行诸站皆用洪至,唯独我鄠县站不用。非是我小禾专断,下次若江湖近闻的版发来还是这种东西,那本站便不印了,省下纸油钱,多印这江湖新闻,岂不宜哉?”
“你早就不该再印了。”小石指着报上沈彬的像道,“刻这个破画,下面还有那句破字,刻了半天,全是放屁。”
“别的也是放屁。你说这些事有谁会关心?这不是纯纯招骂?”小禾又翻开内版,沈彬自看到自己画像后就未看他页,这一眼就扫到三个标题:
西安府布政司涂大人高堂六十一大寿
凤翔县衙中七尺雄菊盛放,名士吕员外称大吉
歧山县首户仇员外喜得一双千金
再看一眼内容,直是令人作呕,沈彬大皱眉头,脱口道:“这报文是谁定的?”
小石小禾同声道:“郑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