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六、书生扬眉寄鸽信,醉汉睁眼卖报抄
张慧聪2025-03-09 16:435,794

  沈彬留钱取报,桌子忽然一晃,勾头一看,原来桌下还躺着个人,衣衫不整,罩衣蒙头,正在大睡,还有酒气扬上来。虽不见脸,沈彬还是眼熟,又看到竿上挂的葫芦,心道:“原来是他,却是有缘。我先安顿给鸽子治了伤,再来理会。”

  沈彬在镇内转上一圈,未见告示。盘清镇之事余悸未消,如今竟草木皆兵。沈彬寻到个快关张的小客店,绕看一圈,前后两扇老门,内闩无锁,若是出事,逃跑倒是方便,此处已在镇边,奔去野地树林,也不太远。

  沈彬进店,全店一个伙计半睡不醒,院中无楼,四栋平房,一栋伙计住,两栋堆杂物,剩下这栋灰尘蛛网,进屋听得房顶呼呼灌风,若是下雨,怕是要漏水。伙计连住客名字也不问,要了押柜钱,打桶水,给干掉的老油灯添了几滴油,回屋睡去了。沈彬想,此处虽破,但无杂人,这样最好。在屋中安顿下来,这才在桌上铺些软布,把鸽子放在上面。

  小鸟还在昏睡,沈彬解开外裹布,细查鸟儿腿部,松开铜丝拧扣解下,只见勒痕可怖,幸好伤在皮肉,并不算太重。掂掂那信筒,加上铜丝已过二两,这寄信人也忒狠心,这么重的信筒,简直把鸽子当牛马。也正是信筒重,怕纱线断,才用铜丝,而这就更重。

  沈彬打开江峡给的百宝囊,撕条细纱布轻包伤口,寻小碟装清水,又把干粮里所剩碎末子拢成小捧,摆在鸽子面前。这一路提心吊胆狂奔,此时稍安,才觉饥肠辘辘。

  时已近酉,沈彬戴上斗笠,出门吃饭,不敢去人多眼杂之所,转过几条街,在街头买齐干饼咸菜,带回店吃。来在店院前,一抬头,鸽子竟站在檐角,足带纱布,正在四顾,接着双翅一振,向西飞去了。沈彬庆幸鸽子果无大碍,可那鸽信主人却难寻了。

  进屋一看,桌上水食都被吃过,而那漆封竹信筒劈裂两半,信瓤散落在地,细看遍知,乃鸽喙力啄而碎。想这鸽子知其被信筒累坠在地,深恨不已,醒来吃水食恢复了气力,便即“报仇”,又在这房顶露风处寻到出路而脱走。沈彬想,它因何还在檐上停留,莫非是特意等我回来看到?古人言“鸽归鱼洄,虽死而必至矣”,诚不欺也。

  屋中已暗,沈彬点起油灯,地上的信瓤字面向上,淡黄底、红蓝黑油印彩字,沈彬一眼便知这绝非什么书信,乃是银支票。弯腰捡起,原来是重叠两张,形制与包假僧那张大体相同,花纹细密精致,皆为防伪,上中写着“利贞银号”,银两数并非手写,为红色油印:每张是白银五百两,总共一千两。票纸很厚,十分沉重,其价更“重”,也是因此才以硬竹铜丝装运,这就重上加重,结果却反而失落,确是讽刺。

  沈彬想,读他人信非君子行,但这既非书信,也非有意,另外还要寻失主,实是不得不看,便挑亮油灯,细查起来。密号照例封着,举在灯前,光黑不透,看来这便是纸厚之因。不过与包假僧那张不同,这张银支票除去密号,还有个写在明处的开支人“胡为亮”,而兑支人亦已明指,名为“臧池”,二者都以加粗字油印票上,看来这笔银子来去严明,就算支票落入他人之手,亦不能兑出。

  胡为亮,臧池,利贞银号。沈彬心中全部记下。若鸽子还在,可由鸽子带一封轻便短信,通知失主来此地取银支票。但鸽子既已飞走,所余消息便是这破信筒,那两半信筒合起来,可见刻有一只蝙蝠。沈彬知道,一些老主顾所用信筒特别,鸽站见信筒便知信主,看来要寻失主,非明天去鸽站不可了。

  沈彬收好银支票,将抄册取出,准备记事。九月初六,柳苏云于盘清镇慎知老店救沈彬金蝉脱壳,此乃大恩。他取出袖中笔,却已秃毛,在屋中一找,竟有笔墨纸砚,他便研墨,记盘清镇中事。那醉汉以两粒绿豆银为二戏生押柜是为其恩,而戏生救自己亦是大恩,又想到店伙等人牵走雪郎欲拿自己之事,当以仇记,却难下笔,或许那些人不过想要银子罢了,那告示写的是寻亲,此事难断,暂且略过,而黄镖头将自己误认为杀自己的凶手而欲擒下,自是一恩。

  一切记毕,困累上来,沈彬取出镇口所买《江湖近闻》,看到封刀会“九月十九”之时,油尽灯黑。沈彬想,也好,不如就此睡下,明早再作道理。

  一夜安眠无话。次日平明,沈彬醒来,发现报抄还握在手,下床倒碗清水喝了,就着咸菜啃起干饼,展开报抄。头版封刀大会英雄帖,与当时熊广来带来那篇大体相同,另外点明日月在九月十九,地点在岐山县城南五里金鸾山白玉峰脚下的八方英雄大酒楼。这会帖既如此大张旗鼓登上头版,叔叔沈秀定已被挤出局外,那份憋屈可想而知。而自己实际状况,家中也还不知,可官府的通辑令,却可能从西安下发周边各县,若是通辑告示帖在凤翔城中,对叔叔而言,更如天塌。想到此,沈彬心如油烹,已无心再读,可他随手翻开后版,惊得几乎将椅子坐倒——两张自己的画像占据版面,正是何六所画的那两张。

  沈彬全身冷汗浸透,看看窗外,又看看门缝,什么也没发现,探头、出门、出院,街上人来人往,看来目前一切如常。

  沈彬冷静下来,无论如何,要去一趟鸽站。先是要发一封家书回凤翔,至于这银支票,则用短笺写明状况包好,留在鸽站显眼处。之后便带足干粮赶去周至,或许五里岗夫妇的鸽信已经到了,这一路不可再进村镇,最多留宿在荒庙野寺,若没有,虽秋已渐深,也只得风餐露宿。

  沈彬回屋啃干饼咸菜填饱肚子,写好一应文书,看看窗外日头,大约辰巳之交,昨日报摊牌子上写“取寄鸽信,午未二时”,现在去也是白等,那报抄上的画像,这镇中人若看了,如何认不出自己?那时又不知如何狼狈。堂堂七尺男儿,连街也不敢上,沈彬觉得憋屈,在屋中困兽搬转了几圈,心道:若是包家后人来找,我自承当便是,若是官府,一诉一讼,也还有王法,若是那些铁太岁,无非一死,怕它做甚?

  他想了想,找张纸,依诉状体例,将自己所遭遇细细写下,又抄一份,一张收在怀中,另一张折好压在柜脚。心想,若此去无归,有人得此文,也让叔叔得知,沈彬虽不肖,也未曾给他老人家丢脸。

  又一思索,在墙上留下一首虞美人:

  红花少年青烛老,十载寒窗小

  诗书一斗几钱银,千阶阁台,扣首并膝行

  哪堪如鼠长街上,怯闻贼刀响

  愿得侠胆换儒心,天地无垠,横剑笑风吟

  想了想,又写四句指信藏头:

  辛风苦雨几时休

  载酒漏船自漂流

  归期无期何处梦

  脚底长路漫漫愁

  写完后,沈彬将脸洗净,斗笠背在背后,洗净笔放进包袱,押柜所余就当笔墨钱,也不招呼伙计,大步走出店去。今日晴好,沈彬昂头正目,长出一口气,大步向鸽站走去。

  小店与鸽站分居镇两端,沈彬一路穿过整个红石镇,墙上并无告示,街上也无人多看他一眼。沈彬笑话自己,真乃杞人之忧。

  时到巳中,沈彬来在鸽站,远远听到有人骂街,走近一看,是一低矮黑老汉站在报摊前。摊上报桌、竹竿依旧,只是那牌子左列原本的“午未二时”竟被四字竖板盖住,变为“只在未时”。老汉村语不休,边上已围了七八个人。

  沈彬走近,就见老汉两只三角眼小而有神,身材瘦小却声如铜锣,沈彬上前拱手问道:“老丈,何事焦急?”

  老汉道:“某跑二十里来此发急信,居然无人理会,就算你开棺材铺,不往里招人,也没有这么晾着主顾的。我说,这社里的人是都死绝了吗?”

  这话可真够难听的。沈彬勾头看看,那醉汉果然又睡在桌子下面,沈彬对桌下朗声喊道:“高阳客!”

  这一声果然有用,桌子一晃,老汉这才知桌下有人,醉汉滚出桌底,坐起揉眼:“谁……谁这么……”正揉着眼看到了沈彬,他惊向后跳道,“怎么是你,你可真的是你么?”

  沈彬昂首笑道:“我可不正是我么。”

  “奇……奇哉,”醉汉从桌上扒出一张报,翻到二版,将画像与沈彬脸并列,大笑道,“奇呀,果然奇!”

  老汉也已看到,却并不理睬:“我说,像不像的,你在这下面睡觉,生生的是晾着老爷我?”

  此时,周围已聚了十数人,醉汉竟不理老汉,拍手道 :“妙哉,真是撞破铁头钟不响,睡上一觉自当当,这下省事了。那就请进屋一叙吧……”

  啪!老汉大怒拍桌:“你瞎了?”

  醉汉这才有点反应,打了个巨大的呵欠,敲着牌子道:“写了未时,未时再来。”

  “放屁!老子现在就要寄!你这鸽站还有活的东西没有?”

  周围议论纷纷,有人说鸽站确实过分,但这老者嘴也确不饶人。

  沈彬道:“老丈莫急。我说这位高阳客,你若还在醉睡,也便罢了,既是醒了,因何不给人发信?难道行社如今经营还不够难么?”

  醉汉似有所触,答道:“废话,能发我自然就发了,现在两地鸽连种都快断了,尽是靠镖队送的鸽子,他们没送到,我……我拿什么发?”

  两地鸽,熟悉又陌生的词。沈彬想,好在这高阳客说起清醒话来,前半句不懂,后半句幸得与黄镖师交谈,能听懂,便道:“这社中难道一只鸽子也没有了?”

  “那……那倒不是。”

  “那些鸽子怎么就不能用?老丈,敢问贵信往何处寄?”

  老汉道:“凤翔县。”

  沈彬扬眉道:“巧了,我也有一封信寄往凤翔,请问兄台,可有凤翔来的鸽子?”

  “有倒是有一只……只是……却寄不得……”

  周围人纷纷斥责,老汉的火早就在脑门上,这就要掀桌,沈彬赶紧安抚,问道:“这又是为何?”

  “那鸽子病了,再说了,它乃褚二爷生前爱物,不是用来送信的……”

  沈彬心头一动,道:“你说的可是玉台?”

  “哎哟?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玉台?”

  沈彬立即道:“非是外人,稍后再叙。我出一法:老丈将信留在此封好,便忙您的事去,信资只付一半,待得空时再来补上余下信资。二位看如何?”

  “某家哪有那闲功夫……”老汉神色稍缓。醉汉亦有所思。周围也传来赞同之声。

  沈彬道:“那此番信资便由小可垫了,老丈若得空,便来鸽站补上,若不得,就当小可帮您候了,这样如何?”

  周围人纷纷点头“嗯……”“此人倒是有义气……”

  沈彬指着牌子对醉汉道:“兄台既在此售卖报抄,有人寄信你连信资收下便好,待鸽子到了再发就是,这午时未时的牌子,就不必再立了吧。”

  醉汉面现难色,众人却纷纷赞同。就在此时,人群外一声喊:“借道借道!”

  众人纷纷回头让路,议论道“来了”“终于来了”“今天够晚的”,一个少年扛着个二尺长半尺粗圆筒形包袱挤进来。沈彬一惊,少年声音嘹亮,却双眼通红,一脸悲死之色。短打衣外套一件旧袍,彩污点点,跑得一头大汗。

  少年将包袱卸在案上打开,原来是一摞报抄,众人立即动起来,纷纷掏钱,醉汉指挥道:“排队排队,都有都有。”

  “下次结账。”少年对醉汉道,大步转身走了。众纷纷排成队买报,沈彬这才知这些人聚在此处原来在等报,心想行社果然还是靠《江湖近闻》撑着。醉汉招呼起买卖,老汉又被晾在一边,正要发作,沈彬对老汉一揖到地:“不瞒老丈说,在下乃行社老掌柜褚二爷外侄,虽与这一站人不熟,实是行社中人,这厢就替行社向您赔礼,当下社中无鸽,想将信当您的面放鸽寄出怕是不能,便请老丈将信交与我,下午鸽到必发,此次信资自有承当,以示歉意,若您不放心,再请留一地址,待鸽信发了,在下登门告知,若有个万一没发成,也必报您知。还望老丈能成全行社的信用。”

  这番话说得十分客气,老汉终于同意,取出已卷好的信来,沈彬对醉汉道:“高阳客,我非外人,你卖你的报,我这边就帮老丈封信,信筒在何处?”

  醉汉看沈彬摆平了麻烦事,不由另眼相看,方才沈彬所言他也听到,便向屋中一指道:“左边屋架上,可别弄乱。”

  沈彬进屋,果然,架上竹枝筒、封蜡等等物什一应俱全。在家时,他虽去鸽站不多,但如何封寄也早会了。鸽信只能由鸽子带到鸽站,若要再往下送,除了信筒,还要再带个地址筒,内放详址,此筒更轻小,加抹白色以防弄错。到站时,若鸽子带了地址筒,则拆其封蜡,依详址往下送,若只有信筒,便寄存在站,等收信人自己来取。

  沈彬取了应用物出来,帮老汉封好信,问可有详址,老汉答有,沈彬又取纸笔写好详址,用白枝筒封好,将两支细竹筒绑在一起,干净利落。醉汉在边上看似卖报,实则偷眼观瞧,看沈彬轻车熟路,也暗暗吃惊。此时,一买报人道:“现在是能寄信了?”

  沈彬抬头,看是一郎中打扮中年人,答道:“是。”又向老汉道,“已经好了,下午寄出,老丈若留地址,便请赏下,若不留,便请自去。”

  老汉打量打量沈彬道:“那某就信你一回,信寄不寄到,日后自知。”

  “多谢老丈。”沈彬再揖。老汉走了。

  买报人道:“这鸽信我没寄过,我向扶风县花池村一古姓家寄个药方,可以么?”

  沈彬道:“详址若能写清,自是可以,只是药方若长,还须小可帮先生以小字抄之,鸽子方能带得动。”

  “原来如此。不知要寄多久?多少钱?”

  “鸽子从此去扶风,快则半个时辰,慢不过一个时辰。价钱嘛……”

  醉汉接道:“寄到鸽站三十文,要送进村,再加十文。一共四十大子儿。”

  “啧啧……”郎中显是觉得贵了。

  沈彬道:“这位先生,寄方子乃是治病救人,若是找专人送去,没个几钱银子,恐怕也不行,这四十文看着多,相比人送又便宜多了,况且还快。我看这样,悬壶济世乃是善举,您又是首用,就帮先生免去一半,您看如何?”

  “那就是二十文?”

  “然也。”

  郎中咬咬牙道:“好。若好用时,便让那我那古师弟也用鸽信,他来我处时曾说过一例疑难病,有一古方对症却不记得了,我已查得那方,却不得暇送去,若鸽信可行,那是最好。”

  话休繁絮,沈彬片刻便将郎中信抄好封好,郎中高高兴兴付钱离去。看到郎中寄信,别的买报人也过来问,不一会儿,沈彬收下了五封信,有四人都是头回寄,另一人虽非头回,但离上次已过数月,沈彬帮他封信时,听他道:“真是的,若有小兄弟在此发信,那便方便多了。”

  由此郎中带动,不少人纷纷寄信,沈彬又写又封又收钱,忙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时入未已半,而醉汉早已悄悄将牌子撤去了。待人散尽,那摞报只余几张,边上昨天那期《江湖近闻》倒还有不少,醉汉长出一口气,划拉着桌上的钱道:“今儿倒是够开门儿的,到时若是没飞奴用,看你如何交待。”

  沈彬也长出一口气,这种事还从未做过,此时心头大悦,拱手道:“在下沈修文。请问阁下尊称?”

  “我叫鲍小禾。你果然是沈家侄少爷。”

  “原来是鲍兄。”

  “叫我小禾便是。”

  二人理起钱来,将铜钱与银子分开。鲍小禾道:“你那句‘凤翔来的鸽子’,我便知你不外行,后面封信,手上虽笨,但事却无错,你既自报褚二爷‘外侄’,又能写那一手蝇头小楷,还叫我高阳客,想来你必是沈三爷家公子了。”

  沈彬越听越不对,指着报道:“哎?这《江湖近闻》上连画带名不是写了么?你既从报上认出我,……”

  “报上?”鲍小禾拿起一份江湖近闻,翻到后版,对比一看道:“嘿,还真是你。”

  “你……你没看报?那最初问我那句‘你可真的是你’,却是何意?”

  “你我在盘清镇见过,你叫我高阳客,难道不是?”

  “原来如此。我当你那时神游醉梦,不知现事。”

  鲍小禾笑笑。将银子铜板一同划拉到木盒子里。

  沈彬帮着捡掉在地上的铜板,问道:“不过小禾,你身为行社人,因何不读社报?”

  “这东西谁要读它,简直浪费刻功油墨,根本不卖钱”

  “那这期不是卖得……”沈彬话未说完,这才注意到,原来刚才众人排队几乎买光的,并非《江湖近闻》,那报抄上明明白白写着:江湖新闻。

  

继续阅读:廿七、鲍小禾醉掌鸽站,沈修文清点帐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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