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鹅卵石又堆高了一些,那棵歪脖子树下的阴影好像也大了一些。
树下换摆了一大块平整方石,权当餐桌使用,旁边围着三块石凳,但李挽香从来不坐,无论是教导或是吃喝,从来都只站在风里。
这课歪脖子树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不是特别的粗壮,就是比周边的树木大一些,也不是特别高,遮挡出来的树荫却是清爽得很。
有些时候,特别是在临近夜晚的黄昏,树叶沙沙作响,积累了一身疲劳的穆致平还会在树下听到“咯咯咯”的笑声,以为是静儿发出的,问了她还死活不承认。
小样儿,你否认的糗事多了去了,看在你是妹妹的份上,随你胡闹吧。
两把竹剑挥舞着,依然是最基本的斩劈动作,毫无新意地一遍又一遍。
自从上次力克二姐姐穆致娴之后,木剑“赤心”已不堪重负布满裂纹,只好将它收起来,换成竹剑练习。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
有人陪着度过枯燥,很好;能伴着妹妹成长,也很好。
穆致静挥着竹剑,有气无力,心不在焉。
哎,可惜了,山上的茶萢都过季了,没办法,只好再等山上的芭蕉成熟了。
李挽香有些惆怅,虽说徒弟赢了身为第三境武者的穆致娴一招半式,但她也很清楚,穆致娴多半有放水的心思,而且徒弟的战斗经验实在欠缺,身体又不能像武者那样练成铜墙铁壁。
还是那句话,“就是欠揍”。
要挨揍还不简单?
想到一个好去处,不过,在去那之前还需做些准备。
……
一个穿着布制衣衫的少年出现在热闹的四方楼下,抬头看着雄伟的楼阁,百感交集。
这里曾是他觉得最好玩、最幸福的地方。
后来,他在这栋楼下,就在此刻站立的地方,楼里楼外给了年幼的他想要一死了之的嘲讽。
人言之可畏,是无形中的诛心。
容貌很普通,是那种站在大街上都不会引起人注意的普通。
甚至脸色还有些沧桑,超出他实际年龄的沧桑。
四方楼,高耸巍峨,雕梁画栋,古香古色。
也不知这四方楼老板是何许人也,能在这势力盘根错节的安南城经营这等规模的产业,可见其背后的实力不容小觑。
从西楼进入,越过人群,穿过大堂,来到楼后。
想不到这楼后别有洞天,出现在眼帘的是一块长宽五十丈的广场,青石铺地,红栏围边,中间用石砖垒了大小两座比武台。
四方楼共有东西南北四楼,四栋大楼连环耸立,将中间围成了这块大广场。
本来这里是一座花园,廊桥曲径勾连在各楼之间,后来便把花园拆了,修成了这个武人比斗的专属之所。
那个把它拆了又建的人,就是武安侯世子穆宏才。
此地有自己的名字,曰“点斗台”。
这是穆宏才某年随父去曲谷关时,观其父在点将台上调兵遣将,大将军威风凛凛,令其心潮澎湃。
回到安南城后,借着自己第一大纨绔的的身份,拆了花园建成点斗台,取名灵感也是源于军中的点将台。
按理说,这安南城数一数二的销金窟不会由着穆宏才胡来,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四方楼竟默许了穆宏才的大兴土木,事后还离奇地分给了穆宏才点斗台两成干股。
不得不说这四方楼的老板极具眼光,花园改成了点斗台,每月逢七都在这里举办赌斗会,要是报名的人太多场次安排不过来,就往后延一日,有时一连斗个三五天的都有。
赌斗会已办了许多年,每月三次,四方楼又赚得个盆满钵满。
上点斗台有两种方式。
其一是在开场日之前自行到四方楼报名,四方楼会根据所报境界实力安排场次和赌盘。
今日是初五,敷了一张面皮的穆致平是来报名的。
后天,他要上点斗台。
李挽香希望徒弟能在点斗台多挨点打,把皮揍厚实了,免得以后扛不住别人三两揍。
为此,李挽香还特意回了趟娘家,求要“梦珠幻皮”,可是其兄长李承剑没有应允,只是交给她一张世俗江湖人使用的人皮面具。
聊胜于无,且蒙骗些低阶武者吧。
……
六月初七,初伏,温风,忌婚嫁,宜出行。
长相平平其实蛮好,不用玉树临风,不用风度翩翩,不用时时引人注目,不用处处招来白眼。
一身布衣也很舒服,虽粗糙了些,但还算得体,颀长的身材远远就能看出来。
少年多姿,瑕难掩瑜。
穆致平来到四方楼,有楼里的小厮前来询问,然后引导到点斗台的报到处。
黑压压的一片人,武者和武夫的对撞,谁又看得起谁,谁又会服气谁?
吵吵嚷嚷,沸反盈天。
四周楼上也是围满了人头,一个个兴奋地等着好戏登场。
拿着赌票的,在默默给自己看好的人鼓劲祈祷;
看热闹的,嬉笑怒骂为什么还不开始;
有些特殊目的的,在上面评头论足、指点江山。
穆致平乐得无人关注,交了前日领到的木牌,观察身边一个个的虎背熊腰,琢磨着自己的对手会是哪一位五大三粗。
一个老先生接过木牌,查看过牌面,接着在册子上找到相应位置画了一个圈,头也不抬地举过木牌说:“第九千五百二十七号,你的场次怕是要等到午后了,还得等上一些时辰,牌子你先拿着,叫号上场前交回即可。”
无人应答,无人接牌。
老先生一愣,抬头喊道:“九五二七,你的牌子。”
那个长相不起眼的少年竟充耳不闻,悠闲地看东顾西。
老先生有些不满,声音大了些:“九五二七,九五二七!”
呀哈,哪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想要在四方楼摆谱,也不打听打听这四方楼是什么地方?
老先生生气了,低头看了册子,找到了名字,再高喊道:“李溪,李溪!”
化名为李溪的穆致平终于回过神来,嬉皮笑脸地贴到老先生面前。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乡下来的,难得进城,看啥都新奇,竟没听到您老唤我,告罪告罪!”
原来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
得,我大人有大量,就让你小子好好瞧瞧咱四方楼的奢华。
“李溪是吧,候着吧,等着叫号。”老先生心气又长高了几分。
穆致平连连点头称是。
其实他并不喜欢李溪这个名字,甚至有些嫌弃,但是这是师父取的,只好领受着。
安南城李家家主李承剑有四个子女,三男一女,名字占取“江河湖海”。
李河和李湖,一个是他表哥,一个是他表妹。
如今倒好,李挽香给徒弟取名为李溪,这“溪”字,不知道比之江河湖海差上了多少个位份,也难怪穆致平会不喜。
点斗台上五彩缤纷,各种兵器法宝,各色灵力流转,让人大开眼界。
喜欢打架的人,也喜欢看别人打架。
李溪好不容易找了个视野不错的地方,台上的每个武者都是令人羡慕的对象,而那些俗世武夫都算是他的前辈,多学多看是耳畔常游的教诲,眼睛不敢多眨,每一招每一式恨不得全都吃进肚子里。
两个时辰后,大小两座斗台已经比过二三十场,有的一个照面就结束了,有的喝完了三盏茶都还没有结果。
已近午时,恰逢饭时,比斗告一段落,稍作休整,一个时辰后再续。
时间充裕,穆致平还跑了一趟螺蛳集,吃了两碗冰爽红糖豆腐脑。
他对螺蛳集的东西,向来情有独钟。
人在独自吃东西的时候,总是思路清晰,适合想事情。
回想早上有几场印象深刻的比赛,有几个武者让人眼前一亮:
一个是李家的外姓女弟子,灵飞剑法在她手上有了新的面貌,穆致平看后受益良多;
一个是有着安南王府背景的少年,一手火术让人眼花缭乱,烧得对手满脸焦黑;
还有一个是来自玉龙宗的白衣弟子,其貌不扬,但剑术不凡,赢得满场喝彩。
至于武夫的比赛,穆致平自信,除了那位满身酒气的花甲老人他还拿不准,其他的都觉得不难对付。
将碗底的碎豆花刨食干净,放下勺子,抬头看看天。
一朵大棉花变成了两个持剑的白云小人,在蓝蓝的天幕上比划,其中一个白云小人使的便是早上点斗台上出现的招式。
穆致平假想着自己与那些武者的对决。
卖豆腐的是个妇人,看着已是中年,但面色红润,身材丰满,风韵犹存。
妇人用围裙擦了擦手,对那个出神发愣的面生少年说:“穆少爷,你不是说吃完了还有别的事要忙吗,怎的还在坐着发呆了?”
少年收神回道:“呀,月季嫂,你认出我了?好多人都看不出来呢。”
“一开始光听你声音我还不确定,但你要了两碗豆腐脑,我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哦?我现在叫李溪了。”
“老是听一些江湖游客说起这人皮面具能如何如何骗人,今日可算见着了,你还别说,还真是完全换了个模样,就是没了穆少爷原有的俊俏,怪可惜的。”
“我觉着蛮好,没人认出来我就是那个只会搬山的废材。”
李溪边说边起身,付过钱,拍拍屁股,走了。
月季嫂看着渐渐隐没在人群中的身影,温柔一笑。
原来,吕老头所说“每一个少年心中都有一座江湖”并不是完全胡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