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马车又行了两日,终于来到了河枣村。
村口那棵大槐树下聚了一群人,以一位老叟为首,皆翘首望着穆家的马车。
待来人下了马车,村民一改之前的好奇,变成了窘迫。
从前面的车厢里下来了一位貌美夫人,又从后面的车厢下来了一位俊俏公子和一位百花难敌的姑娘,把村里的男女老少们都看得有些痴,又不敢盯着看太久,相态有些可笑。
膀子不细的大婶狠狠地掐在自家男人身上,怀春的少女红着脸低着头瞄了又瞄。
还算镇定的老叟走上前去,恭敬行了一礼,说:“河枣村里正在此恭迎四夫人大驾。”
“姚里正请起,此番还有诸多地方需要里正帮忙,还望鼎力相助。”
“夫人真是折煞老朽了,不敢当不敢当。”
像河枣村这样的产业,穆家名下还有十来处。
一开始,都只是普通的村子,由穆家提供牲畜和农具,村民从事农业生产,每年再交些租子。
后来,这些村子还担着收纳从御妖长城退下来的兵士,分两块田地,给了或老或残的军人一些日子上的盼头。
有不少行伍出身的人在此安家落户、娶妻生子,杜小草话说得也很客气。
穆家有家训:崇军尚武。
故地重游,穆致平感触颇多,河枣村跟十几年前相比,变化很大,但又感觉没什么变化。
凭着记忆,向曾经的家走去,任村民如何喧闹,此时穆致平的脑子里没有一点声音。
认准了方向,径自走去,没人阻拦,也没人拦得住。
归心,似箭。
草屋早已破败不堪,前院已是杂草丛生,那棵大枣树已经枯死,就连路也消失在时间长河里。
十几年前,村里突然来了一位嬷嬷和一个姑娘,村民也不觉得太过奇怪,只当是南边来的某位将军家的遗孀。
后来姑娘还生下了一个孩子,再后来的没几年,三人全被征南将军府接走了,留下的房子就这么荒着。
踏着荒草,站在院子边缘,那处依稀可辨的旧址,是曾经有娘亲陪伴的四年。
还依稀记得,刘嬷嬷就在这里架起了竹竿,晾着衣服,还晒着梅干菜。
失望了。
没有娘亲,也没有刘嬷嬷,还好,身后随着一朵桃花。
苏映雪有些好奇的问:“平儿,你以前就住这啊?”
“嗯,是啊。”
看了一眼姑娘,又看了一眼枣树。
“本来还想着请你吃红枣的,时过境迁,人与物,皆已不再了。”
……
姚里正家摆了一场盛宴,为了给东家接风洗尘,还特意宰了一只黑山羊,可谓下足了血本。
一听说这位俊俏公子是穆大将军的小孙儿,里正可有故事说了。
“小公子幼时就看着极为不凡,如今更是一表人才,未来必能鹏程万里,公子能出生在咱们村,那可是咱们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看小公子这英俊的,难怪我家那闺女还没出嫁前总是念叨。哎,可惜啦,可惜老朽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否则定会厚着老脸不要,也要跟将军攀一攀亲戚。”
穆致平怪不好意思地说道:“呵呵呵,我说怎么没见到小兰呢,原来已经嫁人了呀。”
“哦,原来是叫小兰啊。”
苏映雪冷不丁来这么一句,让身边的少年心里咯噔一下,碍于人多,“我和小兰什么都没有”这种话才没脱口而出。
姚里正也是深谙人情世故之人,一看穆小公子局促的样子,哪里还不明白少年的心思,招呼着大家吃菜,不再说那些没边没际的话。
“姚里正,这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说说正事吧。”杜小草轻抿一口茶后说。
她作为主事之人,虽说事情不是那么着急,但也是不能忘的。
“好。”
“事情是这样的。
半个月前,有人发现流经村里的那条河水量变小了,没两日更是直接断流了。
虽说已是秋后,但是这条河历年即便是入了冬,水也是源源不断的,这水断得很是奇怪,若是不解决,影响来年耕种不说,整个村子还得靠这条河养活呢。
于是,老朽就找了几个壮丁,一起到上游的凤莱村察看,你料咋的,我们竟被拦在村外进去不得,还差点打了起来。”
“可曾动了手?”
杜小草有些紧张,来之前大夫人交代过,凤莱村的背后是安南王府,必须妥善处理,要是出了冲突见了血,那就不好办了。
姚里正回道:“老朽知道轻重,竭力拦着大伙,这才没交上手。”
“那凤莱村怎么说,没给个解释?”
“那凤莱村的贾老头说,长城战事吃紧,他们大力开垦田地是为了种粮食以供军需。”
“当真如此吗?”
“我们到时,凤莱村正在热火朝天地开荒,新挖的田也是多得数不过来。”
“即便如此,这时节也不是大量用水的时候,何至于断流?”穆致平忍不住问。
“小公子说的正在理啊,老朽也不信贾老头那套说辞,于是便等天黑后派人偷偷潜进村去一探究竟。你猜怎么着,在凤莱村的另一头,他们把水截了引到一个山谷里,汇成了一个大湖。”
姚里正说得上火,便有些口渴,一杯茶水一饮而尽,恨恨道:“这不是要断了我们的活路吗?!”
转而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和凤莱村协商无果,这才不得已向大夫人求援。”
杜小草越发不明白,想来那凤莱村里正也知道下游的河枣村是征南将军府的产业,却还是干脆利落地断了这边的营生,是故意的?
瞧着四姨娘眉头紧皱,穆致平说:“四姨娘,要不这样,明日我先去那凤莱村核实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变化,再试着跟他们商量商量,最后再由姨娘定夺。”
杜小草一听,还是需要再探查一下情况,大夫人也说要平儿来锻炼锻炼,如此甚好。
“那好吧,那你可得当心些。”
杜小草继而转向旁桌说道:“有劳曾大哥明日跟平儿走一趟,一切拜托了!”
曾毅站起抱拳回道:“请四夫人放心,曾某必护住公子周全。”
苏映雪开心地说:“那我也去。”
穆致平更开心。
“一个姑娘家家的,老抛头露面干什么,等弄清楚情况了,再跟婶娘一起去也不迟。”杜小草拉着雪儿的手说。
苏映雪神色幽怨,但很快又释然。
“好吧,那我就先去看看小兰。”
……
沿着河道往上,坦途说不上,但还是有路可走的,阻拦的,不过是大一点的石头,和高一点的草。
到了凤莱村的岔路口,两人居然有些犹豫。
远远看去,进村的路上没一个行人,路边大树缠绕,有许多树根露出地面,树很高,树叶很宽,湿气很重,视野还受阻,让人常有一种前方雾气缭绕的错觉。
甚至,还有一股浓郁的草木湿腐的气味弥漫其中,明明头顶是艳阳高照,但总是让人背后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
无论如何,没有第二个选择。
“曾叔,凤莱村这地挺肥啊,树能长那么高,难怪他们大肆开荒。”
曾毅在路边一颗树上敲了敲,随手捏下一块**的树皮扔在地上,拍了拍手说:“是吗?这里的景象跟外面完全不同,也许真的是得天独厚,但还请公子小心些,多留意身边环境。”
穆致平注意到,从进来开始,曾叔就不时皱眉,也不见他多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叮嘱小心些。
环顾四周,除了草,便是树,这林子粗枝大叶的,遮住了太阳,光线暗了些也是正常,虽说曾叔是朱雀神军出身,但这青天白日的,是不是谨慎过了头?
走了好一会儿,不仅没看到房屋,连这林子也像是没个尽头。
穆致平好奇地问:“曾叔,这林子很大吗?刚刚你上树看过,不是说看见村子就在前面不远了吗,怎的走了许久还没走出去?”
曾毅再一次跳到树上,居高看去,那村落确实就在前面了。
“快了,再走一段吧。”
既是曾叔那么说,继续走便是。
一路上,林子里都保持着安静,要是他俩不说话,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又行了好一会儿。
穆致平有些尴尬地问:“呵呵,曾叔,这林子依旧没完的迹象,该不会是你为了照顾我,用的望梅止渴的计谋?是担心我细皮嫩肉的吃不了跋山涉水的苦?”
曾毅从旁边地上收回目光,说道:“还真不是,公子是大将军后人,能以武夫体魄战胜清心境的武者,这点辛苦自是不需要特别照顾。”
“那为何……”
提问的声音中止了,因为少年也看见曾毅脚下的树皮,还看见了旁边那棵被捏掉一块干皮的大树。
“呃,曾叔,我们迷路了?”
曾毅握紧了手上的铁剑,微眯眼直视前方,沉声说道:“最好是迷路。”
穆致平随他看去,在前方拐角的树荫下,忽然腾起一阵浓浓白雾,等白雾渐渐飘升散开,那树下出现了一位盛装打扮的女人,站着不动,面无表情,无神两眼直直盯着两人。
她那苍白如纸的脸,让少年有种难言的不舒服。
曾毅往前一步挡在穆致平身前,心里有些后悔,应该让于英来的。
也有些紧张,前方突然出现的这位,他竟看不清是何等境界。
“只是路过,无意冒犯,还请让我们离去。”曾毅抱拳朗声道。
曾叔竟少见地服软,让穆致平惊奇地又多看了那女人几眼。
那女人一声不吭,眼睛都不眨一下,惨白的脸就像已经死去多年。
一阵微风刮起,那女人衣袂翻飞,依旧没有开口,只听到树叶颤颤的声音,穆致平觉得不只是背后凉飕飕的,胸前也快速失去了温度。
忘了微风吹了多久,只见那道身影被风渐渐推着往后,直至完全隐没在树荫里,不知所踪。
貌似得了就此离去的准允,两人又是一段行路,都没有说话,走了一会儿,来到了一开阔处,这才能将全身泡在阳光里。
和那片林子拉开了一段距离,穆致平轻声问道:“曾叔,刚刚那位是人是鬼啊,难道是妖?”
“是鬼,而且境界颇高。”
境界高不高的,少年看不透,只在心里道:这见鬼的机会也太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