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俩几句闲聊，无事可干，穆致娴就此离开。
穆致平继续在院子里练拳，眼见天色渐暗，肚子有些饿了，入夜后娘亲也会醒来进食，但是这刘嬷嬷怎么还迟迟未归，不免叫人心慌。
忽闻屋内咳嗽声起，应是娘亲醒来了。
跑回屋里，见娘亲已经坐在床榻上，唤了一声“娘亲”，连忙跑去点亮蜡烛，又从桌上倒了杯热水送到方悔迟手上。
“娘亲，你感觉怎么样？”
“平儿放心，就是有些冷。”方悔迟一边拢着上衣一边说。
穆致平当然不会真的放心，扭头看向火盆，急忙提起二姐姐送来的竹篮子就往火盆里加木炭。
方悔迟看着忙碌的儿子，十分欣慰，得子如此，夫复何求。
不经意间，看到了放在黑炭上那本《百草集》，方悔迟好奇地问：“这本书哪来的？”
“哦，刚刚二姐姐来过了，说是三姨娘送来的医书，娘亲你快看看，也许有治好你病的药方。”
穆致平把书交到了方悔迟手上，满眼的期待。
“哪有那么容易就能碰到那般神奇的医书，权当解闷吧。”
方悔迟本就喜欢读书，如今病了，对医书也有了兴趣，拿起书就开始翻阅。
见娘亲又进入了看书状态，这对他而言是好事，娘亲能读书说明心情不错，这对治病有好处，穆致平便安静地退出房屋。
穆致平在院里又打完了一遍神皇锻体拳，转头看向纱窗上的烛光，又回头看向院门外的石阶长道，这刘嬷嬷怎么还不回来？
盯着路的尽头看了很久，希望能突然出现某个熟悉的人。
然而，并没有。
晚风加快了脚步，带来阵阵寒意，却不带走满心孤寂；
白雪如天女散花般纷纷落下，树桠枝头绽放成朵朵棉花，徐徐见厚的积雪压不住心中忧愁；
翘首以盼的归人，如雪花坠入池水，一去不返，杳无音信。
小小的人儿，倚门观雪，千般忧思，万种愁绪。
“哐当”一声，惊醒了那出神的漂亮男孩，床榻上的妇人疾声咳嗽。
穆致平跑回去一看，娘亲已经双手撑着床沿俯身难起，地下一滩骇人红血，那本书和茶杯、小凳倒落在旁。
穆致平顿时被吓哭出声来，上前扶着咳血不止的方悔迟，哭喊着：“娘亲，怎么了，你怎么了？”
尚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惊恐万分，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咳咳，刘嬷嬷呢……刘嬷嬷呢，咳咳……回来了吗？”
方悔迟痛苦地咽下一口气，担心自己惨白的面容和嘴角的血迹会吓到他，没有看向自己的孩子，只是追问刘嬷嬷回来没有。
已是泪涕交加的穆致平，以袖擦泪，哭声中回道：“刘嬷嬷，没……没有回来。”
咳声再续，根本无法吩咐穆致平应该怎么做，方悔迟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慌”，竭尽所能让自己平复下来。
许久之后，咳嗽声终于慢慢停了下来，只有哭声依旧，抽噎依然。
弯腰俯身几近贴着地面的方悔迟，看了一眼那滩鲜血和旁边的那本书，之后拼尽全力让自己坐起来，有些艰难，但好在成功坐起。
病美人擦拭嘴角，没有言语，缓缓转头看着窗户，很久很久都没有收回视线，就像窗外有着什么人似的。
见娘亲已经不再咳血，渐渐止住了哭声，又见娘亲看向外面许久，顺着娘亲视线看去，穆致平上前推开窗，外面只有茫茫白雪。
再回头看向娘亲时，娘亲已经温柔笑着看向自己，摇曳的烛光下，那笑容最暖人心，美人如故。
穆致平想不明白，刚刚还在咳血得吓人的娘亲，怎么感觉脸色突然红润了许多，又变成了那个美丽温柔的人。
惊魂未定的穆致平关切地问道：“娘亲，你没事了吧？”
方悔迟轻声地说：“平儿，你必须答应娘亲几件事情。”
“嗯，好，好，平儿一定听话，一定乖！”
冷风呼呼两声，将几片雪花带进屋里来。
“第一，你必须承诺，即便只有你一个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都会努力活下去，而且会努力活得好！”
穆致平瞪大眼睛，不明白为什么娘亲突然要自己答应这些，他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呆滞问道：“娘亲……为什么会只有我一个人？”
“你只需答应，不要多问，咳咳……”方悔迟带着哭腔嘶吼。
虽然还只是个孩子，但是此时的穆致平已经知道很不妙，如鲠在喉。
方悔迟看向自己这可怜的孩子，美眸边角已是泪如雨下。
她强作坚强，继续说道：“第二，你必须发誓，即便这个世界欺骗了你，即便这个世界抛弃了你，甚至是这个世界伤害了你，你也对会善待你身边每一个对你好的人，你也会对这个世界充满希望……
咳咳……你必须发誓，你此生此世都会远离黑暗，远离深渊。”
落在窗前桌上的几片雪花开始慢慢消融，化作水渍。
孩子低头站着，不敢看向娘亲，咬紧牙，憋着嘴，捏紧手指，双眼泪流如水，哭声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他完全不明白娘亲在胡说什么，只是感觉有些东西就要离自己而去，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他不想失去，他不想承诺。
“你……答应我！”方悔迟哭着用哀求的声音。
穆致平看着此刻已是泪眼婆娑的娘亲，那种期盼得到应允的眼神，一下子冲垮了穆致平努力的压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方悔迟见儿子嚎啕大哭，突然着急起来，想要说话又引得咳嗽连连，不能言语。
穆致平听到娘亲又咳嗽不止，逼着自己收住哭声，轻拍娘亲后背，说道：“娘亲不着急，平儿答应，平儿答应你。”
“咳咳……好，那你发誓。”
穆致平后退一步，跪在方悔迟面前，鼻子抽了一声，低头在左臂上抹了一把泪，抬起右掌置于耳边，带着哭腔说：“平儿……平儿发誓，会努力活下去；平儿发誓，会……会充满希望。”
说完，还在方悔迟面前磕了三个头。
方悔迟等穆致平磕完头，终于深深地卸下一口气，然后慢慢躺下，双眼无神地盯着帐顶。
许久后，她才慢慢地说：“好了，平儿，快去找你父亲，请大夫来。”
是了是了，刚刚娘亲病急，自己慌了神了，找大夫来医治才最要紧。
穆致平如得大悟：“哦哦，我这就去。”
说完飞奔而去。
才几岁的孩子，没有听出来娘亲最后那句话里面包含的浓浓不舍。
桌上的水渍渐渐风干，渐渐了无痕迹，就好像，那片雪花从来没有出现过。
方悔迟转头看着儿子的背影渐行渐远，两行清泪犹未干，不带惆怅，微微一笑，入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