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是复杂的生物,人所创造的每一座城市,总是不自觉的贫与富泾渭分明。
就好比安南城,城东北聚集着深宅大院和达官贵人,西北是玉龙宗的地盘,而人族世界终究是穷人居多,整个安南城南部都是贫人聚居之地。
安南百万户,南城有九十,户户相抵,巷巷勾连。
人族也是有趣的生物,偏偏就是这等平民居所,才是最具烟火气的地方,最似人间。
穆致平换了一身素净布袍,出了府门,往南去了。
城南的主街叫“袖举街”,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因为人多,便取“举袖为云”之潜意。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客栈、茶肆、酒舍、当铺应有尽有。
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十分热闹。
此外,还有许多窄道深巷与主街相连,七弯八拐,不成规矩。这里的每一天都在发生数不尽的故事,每个角落都充斥着忙碌的气息,或明或暗,或好或歹,界线模糊,是是非非说不清楚。
天地很大,人住的很小;
世界很小,心往的很大。
穆致平十来年的光阴,除了窝在将军府,就是来这里走街串巷,看斤斤计较,听喋喋不休,品芸芸众生。
一片名为“螺蛳集”的区域里,翩翩少年一走一停,瞅一瞅又掂一掂,好不惬意潇洒。
“王大婶,今天的白菜没昨天的新鲜啊。”
“可不吗,穆少爷,这是昨天剩下的,可不就不新鲜了?”
“价钱和昨天一样吗?”
“哪能啊……比昨儿个贵了一个铜板。”
穆致平无言语对,虚擦冷汗,心想:做生意嘛,讲究让利,讲究薄利多销,像王大婶这般任性,能有什么生意?
刚想完,来了一个水桶腰大妈,不问价不砍价,把摊子余下的白菜全部买了装到推车里,把穆致平看得直傻眼。
哗,有钱真好!
脚步不停,来到另外一摊面,竹子编织的笼子排成一排,出售鸡鸭等活禽。
守摊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今日生意寡淡,鲜有问津,只好托着下巴翻看面前的一本无名书籍。
穆致平伸长脖子瞟一眼,看不真切,不知是什么内容。
“念儿姑娘,看啥呢?”
念儿姑娘听到有人叫唤,而且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让人牵肠挂肚的家伙,立即挺直腰板调整坐姿,一脸肃然,抬头看向穆致平,摇头晃脑说道:“敢问穆少爷可知,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怎么了这是?
这种问题,五哥比较擅长吧。
看了一眼笼子,说道:“刘念,早上出门把脑子落在家里了?哪里有兔。”
刘念姑娘白眼一瞪,腮帮鼓鼓,被噎无言,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混蛋。
还有那个该死的张秀才,说什么权贵之家就喜欢文绉绉的闺秀,让我研习这本书,还说对生意有帮助。
哼,全都是混蛋!
骤然站起,身躯前倾,眼睛追着那个双手抱住后脑勺悠悠离去的少年郎,高喊着:“穆少爷,可别忘了把我纳入府啊。”
少年身体一顿,然后脚步突然加快许多,逃之夭夭。
念儿姑娘忽觉声音有点大,满脸瞬间通红,慌乱张望,急急坐下,把头埋在书页下。
“爹怎么还不来,一个人守摊可热了。”
一个老头,头顶一枚青簪,身穿一道袍,须发灰白,闭着眼睛,端坐于短桌后,仙风道骨似与生俱来。
别看他神情恬然且呼吸匀长,这老道其实只是睡着了。
少年抬头看着桌旁那杆长幡,那八卦图之下依稀可辨的“神算”两个字表明了老道的职业,而褪色有些泛白的幡布和滩连成片的墨渍则诉说着某些故事。
穆致平不禁心想:又睡过头了吧,昨日下雨又来不及收摊了吧?
“梁大仙,你给瞧瞧我这手相如何?”穆致平大声地说。
惊醒的梁大仙一把抓住穆致平伸出的手掌,已经好几天没开张,送到嘴边的熟鸭子可不能让它飞了。
“哎呀呀,客官五指纤长,定是聪明过人。偏偏手掌厚实,又是勤劳刻苦之人,难得啊难得。
看看这纹线,天纹繁密,命犯桃花,情感虽曲折,但终有归处。
再看看这星丘,两侧火丘突出,性格坚忍而有韧性;水丘发达,日后自是衣食无忧;月丘隆起,颇为神秘;
但这阳丘不显,名声可能差些……咦?这像极了我认识的一个小家伙。”
抬头一看,还真是认识的那个小家伙。
鸭子还是飞了。
“哎,是你啊穆小公子,难得出门一趟,就是来消遣本大仙的?”
“哪能啊,这不是怕您老人家不打声招呼就飞升了,特意来瞻仰大仙的风采。”
说完,穆致平手一抛,一油纸袋落在桌上。
梁大仙眼睛一亮,双手一把捞过来,打开一瞧,鼻子凑上去一闻,一脸陶醉的神情。
“嗯……油而不腻,外焦里嫩,香飘四溢,真真叫人馋涎欲滴啊,街口老李头儿烧鸡的本事又见长啦。”
“别家的神棍……呃,大仙,别家的大仙都是满大街的抓‘寻命之人’,你倒好,就这么睡着等‘命’寻上来吗?”
梁大仙已经吃上了,吃着烧鸡还不忘给自己辩护一番。
“你懂什么,算命即寻命,自己寻上门来,那才叫‘寻命’,若让大仙我送上门去,那岂不就是‘送命’了?”
穆致平看着自顾自地吃起来的梁大仙,摇一摇头,默默转身走向一栋酒楼,临走前还在桌上悄悄放下一颗碎银子。
这是一栋三层酒楼,名叫“福来酒楼”,请的是天舒城来的大厨,据说这位大厨还在皇家的御膳房供过职,无从考证。
但是酒楼烧的菜还真不赖,其中“一品豆腐”和“糖醋里脊”最为出名,而且售卖的高粱酒晶莹剔透、清香扑鼻、甘醇爽口,当是螺蛳集里一绝。
二楼,四周围放用餐的方桌,中间留了空档置一长桌和长凳,长桌上摆一碟花生米、一碗清水、一块醒木,长凳上坐着一盲目老者,旁边还坐着一位抱着一把三弦琴的少女。
老者摇头晃脑口若悬河,时抑时扬;
少女乖巧拉着三弦附和,时缓时急。
穆致平还没有登上二楼,就听到阵阵喝彩声,此处的说书颇有名气,仙神鬼怪、江湖庙堂、民间战场皆有涉及,内容丰富,说法生动,给酒楼招揽了不少回头客。
宾客满座,连店小二都驻足偷听,穆致平找了个能站脚的地方,背靠着墙,抱着手静静聆听。
今日说的是那女儿代父参军保家卫国的故事,正说到两军对垒于牢虎关,老人讲得声情并茂,将战事之惨烈与军士之英勇展现得淋漓尽致,听客无不提心凝神,生怕错过某个精彩瞬间。
“那花家姑娘见对面阵中走出一骑,马是那漠北追风马,高大雄壮,勇猛不凡,骏马之上是那银光鱼鳞甲,马上之人威武不凡,杀伐之气甚是浓郁,一把冲天方戟让人胆寒,此人停马直举长戟,大喝道:对面一群跟娘们儿似的软蛋,可有人敢与我一战?”
说书老人该是说得口干舌燥,顿了一会儿,端起桌上的碗轻抿一口,咂的一声,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偏偏停在了此处?
这就好比青楼里的姑娘把你撩得火热滚烫饥渴难耐,突然就穿了衣服一声不吭走了,这不是逼着人骂娘吗?
果然,楼里酒鬼们不乐意了。
“然后呢然后呢?”
“快说快说,别停啊。”
“嘿,赶紧的啊老头,后面怎么了?”
几位听客抛了几枚铜钱、几颗碎银落到盲目老人桌上。
老人这才悠悠说道:“那追风马背上之人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悍将,一声大喝已让魏军人马骚乱后踏,阵前未战士气已先输,乃是兵家大忌,魏军危矣。
那敌方悍将高高在上,一脸鄙夷,已是胜券在握。不料,从对面行伍中一娇小瘦弱身躯跃马而出,正是那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花家姑娘……”
穆致平听得津津有味,吕老伯一如既往地把节奏拿捏得恰到好处,再看看旁边的姑娘,正巧姑娘也发现了他,两人互投微笑。
几碗高粱酒下肚,已是斗了百个回合,那花家姑娘也一枪挑翻了那敌方悍将,大战落幕,醒木一拍,又到了那句扫兴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时候。
听客渐渐散去,酒鬼仍趴在桌上,那拉三弦的姑娘欢快地蹦到穆致平面前。
“平哥哥,你来了,可有好些日子没来听爹爹说书了呢。”
“听书倒是其次,主要是想念我们可爱的路拾姑娘了,这不,今天就来啦。”
小姑娘才十四岁,对穆致平的调侃不以为意,只是心里欢喜得紧。
只要平哥哥能来,谁关心那些有的没的。
“路拾啊,是不是穆公子来了?”盲目老人吕固问道。
穆致平自己回答道:“是的,吕伯伯,我来了,来听您说书,涨涨见识,整天呆在府里,都快成井底之蛙了。”
“呵呵呵,穆公子说笑了,若是像穆公子这样的人中龙凤也成了井底之蛙,那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得怎么办啊,穆公子定会前途无量。”
“偌大一个安南城,也就您老人家看得起我这废柴,要是能烧成一把火,我这废柴也就知足了。”
“那回去我给你讲讲燕雀和鸿鹄的故事?”
“求之不得。”
没有过多言语,三人收拾一番出了酒楼,穆致平还捎带了一坛子酒,回老人住所路上又买了路拾姑娘喜爱的桂花糕。
说故事的人,他本身就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