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武楼的藏书很多，每年都会有不定数量的武学典籍从曲谷关送到这里，有妖族的，有人族的，有魔族的，甚至还有许多是儒学著作。
偶有穆家子弟领用一两册，每年还挑选一些送往天舒藏于皇家武库，剩余大多数只能静静躺在昏暗的书架上，不为人所知。
当然，白麟那位武痴除外。
二楼，一把木剑斜靠在角落，一位少年托腮趴着，和煦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罩在少年背上，暖洋洋的。
穆致平每日练拳耍剑结束之后，会随小雪从暗道来到这蕴武楼读书，日复一日。
那本密密麻麻画着手舞足蹈小人的书，就这么安静地铺在眼前。那些小小人，一会儿左右腾挪，一会儿上蹿下跳，一举一动毫无遗漏地映入眼帘。
他在四方楼看过皮影戏，这些可爱的小人让他想起白色幕布上活灵活现的小黑影。
少年抬起头，书上的小人一个个从书页上飘立起来，在他眼前一招一式挥舞着，连贯灵动的动作在他眼前流畅地演绎着，非常有趣。
他的灵识本就强大，无人知晓，包括他自己。
穆致平花很多时日来看一楼的藏书，有如《流水形意拳》这等武学典籍，也有像《礼乐十三疏》这类儒学著作，还有些如《五洲图志》的游说札记。
二楼的典籍比一楼的要深奥难懂一些，特别是一些内功心法，更是令人费解头疼。
他现在就是被人放弃和被人遗忘的状态，家族放养，楼上的白麟大宗师也无心顾及，没有名师指导，他也只是囫囵吞枣，难明其意。
反正他也没有灵力，不求甚解，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眼有点酸涩，脑子里存了些困意，在阳光下伏地而睡，最是舒服不过。
漂亮的小脸下，流涎浸湿了刚刚还在他眼前卖力表演的书上小人。
日照渐渐斜开，慢慢从少年的背上挪走，又悄悄爬上旁边的书架，没有跟任何一朵飘过的云打招呼。
“嘭。”
一声闷响从地板传入耳朵，地上的书册颤了颤，穆致平悠悠醒过来，爬起身，歪头看着楼上，抬臂擦去嘴角的口水，上楼去。
他打算去观摩小雪的修行。
白麟又摆出那个不属于他的表情，严肃真的很不适合他，两撇白眉挤连成一条直线，模样怪难看的。
着一身粉裙的苏映雪从半空中缓缓落下，如微风摇落的一朵桃花，萧萧回旋飘舞，点落在树下的湖面上，轻盈无声，冷漠无情。
屋内有清脆唳声环绕，一只火红凤鸟展翅在她周身盘旋。
苏映雪张开洁白娇柔的手掌，那只火鸟由大变小，最后钻进她手心里隐没不见了。
那朵愈发娇艳的桃花转过身来，对穆致平盈盈一笑，问道：“怎么样，厉害吧？”
对于苏映雪的每日一变，穆致平已经不再一惊一乍，全部都转换成了理所当然和满心欣喜。
因为，她是小雪。
“厉害，厉害，太棒了小雪，你又进步了不少呢。”穆致平拍手笑着回答。
开心，是由衷的。
白麟不理会两个孩子，缓缓向立柱走去，弯腰把脸凑到柱子上。
那里有一个手形凹槽，并不大，还有些焦黑的痕迹。
白麟沉声说道：“雪儿，你不必再修力了，你现在已经是武道第三境的清心境，修心才是你的主要任务，跨过‘地隔’这道障碍进入了中三境，力量自然就有了。”
一个十岁的第三境女武者，不可谓不惊世骇俗，消息要是传出去，必定举世皆惊。
武道各境界之间有障碍绝壁，想要登高晋级，就必须破除壁垒，跨过鸿沟。
各境之间突破难度又各有不同，其中难度最大的处于下三境入中三境的三四境之间，此壁垒被称为“地隔”；另外还有一道天堑阻碍在中三境到上三境的六七境之间，被称为“天悬”。
跨过地隔天悬这两道障碍，所获得的力量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苏映雪和穆致平同时转头看去，白麟抠抠鼻子继续说道：“听说李河那小子也已经第三境了？他虽然年纪比你大，但是我的徒儿肯定比欧阳小儿的徒弟更快晋级的，对不对？”
穆致平即便多日没见到李河，他仍然坚信李河不会落后于同龄人，小雪天赋高绝，但入道稍晚，恐比之李河略逊。
刚想帮他的表哥争辩几句，苏映雪已经扬声回道：“对！”
于是，穆致平也只得讪讪说道：“呵呵，没错。”
“小瓶子，现在雪儿到了修行的重要时刻，修心可马虎不得，你就好好在楼下看书，没什么事就不要上楼打扰了雪儿的心境。”
“……”
穆致平心中一紧，隐隐作痛，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他很想解释，很想说，我不是有意来打扰你们的。
没说出口，眼神涣散开，一口气被泄掉了，整个人看着似是小了一圈。
转身，离开。
苏映雪看了一眼正下楼的背影，又小又孤单。
失望，难过，孤独。
胡思乱想的穆致平在将军府里失神地游荡，竟忘了那把心爱的木剑还搁在蕴武楼里。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时你能说服自己，却说服不了别人，堵不住那悠悠之口。
自娘亲去世后，总是感觉这个世界的人好少，而被判定为废体无缘天道之后，总感觉不停有人在提醒着，你是多余的。
明明五哥和阿福师父已经开导过自己，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彷徨总是挥之不去。
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演武场，一群比他年龄小的孩子在孜孜练拳，想起自己也曾在这里挥洒汗水，恍如昨日。
认识的人，都已经离开了，阿福师父、绿水姐姐、李河表哥、小雪、还有李湖，皆各有去处。
那么，我呢，心归何处？
是那益安堂的柳树下，还是这蕴武楼的书籍里？
穆致平抬头看看天，无云遮阳，晴空万里，干净得如他一般一无所有。
一阵风吹过，掀起少年鬓发，呼呼声在耳边响起，少年迎风看去，那是穆府大门所在的方向。
极少能出门的穆致平有些犹豫，府门已经近在眼前，他不确定就这么走出去会不会还有人拦住他，但他决定试一试，因为他真的想出去散散心。
极少，不代表他不想。
装模作样，昂首挺胸，大摇大摆，一脚跨过高高的门槛，门房只是疑问地看了他一眼，没有阻拦，没有说话，目送着行动有些僵硬的穆家小公子离开。
意外地顺利出了门，穆致平有些窃喜，随后又有些难过。
现如今，连我出府都没有人拦着了吗？
也对，现在的我已经是废物一个，不用再担心梨湖巷刺杀那种事情发生，一个没有价值的废物就让其自生自灭好了。
对于想看穆家没落的人来说，留着他继续浪费穆府的粮食，也许也是一种特别的贡献。
征南将军府不在喧闹之所，要看世界，还得去寻那花红柳绿。
人居然不多，倒是车轮辘辘驶过的声音不绝于耳。
穆致平小心翼翼地靠着墙边行走，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生怕自己小小的身板挡住了谁的路。
走完将军府门所在的崛岉大街，看着那条幽而长的窄巷，他有些害怕，这条名为“梨湖巷”的巷子，曾多次出现在梦里。
思虑再三，他还是迈出了步子。
路的那一头，有他喜欢的四方楼。
春风里，四方楼。
这里是安南城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四方楼下人流络绎不绝。
对面的万紫楼上，漂亮姐姐们一个个花枝招展，街上的贩夫和走卒吆喝声此起彼伏，还有六七个孩子手举着风车和糖葫芦，蹦蹦跳跳唱着那不知名的歌谣。
穆致平站在远处看着，看着那座宏大的四方楼，看着那些孩子手上的糖葫芦，也看着那一个个莺声燕语的漂亮姐姐。
这样就很好，不去打扰谁，也不被谁打扰。
要是一直如他看到的那般美好就好了。
“快来看啊，他就是穆府的小公子穆致平。”
从四方楼里走出一个布衣男孩，指着穆致平大喊道。
男孩头戴着显眼的红色头巾，让人一眼就能捕捉到。
响亮的童音总是很特别，一下子就吸引了周围的目光，最吸引人的还有那个叫“穆致平”的名字。
行人们慢慢停下脚步，喧闹渐渐变成安静。
从街道旁、从高楼上、从门窗里，顺着红头巾男孩手指的方向，投来一道道好奇的目光。
周遭好像安静不动了，骤然变成了这方世界的中心，穆致平惊慌失措，无助的眼神和慌乱的小手都无处安放。
这绝对不是他想要的万众瞩目。
鸦雀无声片刻之后，接着陡然沸反盈天，七嘴八舌又争先恐后。
“什么，那就是穆家的庶子啊？”
“谁啊？很出名吗？”
“咦，长得倒还挺俊俏啊。”
“听说是个废体呢。”
“是吗？那可惜了！”
“这就是那个废物啊？”
“都说是灾星呢，真恶心。”
“哼，叛徒的后代，罪奴的儿子，活该是个废物。”
“哎，真不知道大将军怎么想的，让世子纳那种女人作妾，偏偏还生下这么个废物。”
“这等废材居然也姓穆，真是污了大将军的威名。”
那群孩子围着担惊受怕的穆致平，又蹦蹦跳跳唱起了那首歌谣：青鸟生一雏，怜为笼中雀，本栖攀天树，沦眠浅草窝……
原来，这竟是一首写他的歌，一首嘲讽他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