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病去如抽丝,病丝刁顽又绵绵不绝。
方悔迟在大夫看过之后,连吃了一个多月的药,渐渐恢复了些体力,但仍然无法像以前一样行动自如。
院里的黄瓜又被收了一茬,瓜叶子也渐渐有了枯黄的迹象,天气也不像之前那样酷热。
李河去了玉龙宗,穆致乐也转到了府外的“润物书院”继续读书,苏映雪已经不再在书塾里出现,私塾里只剩下穆致平这个穆家的代表。
上课甚是乏味,思绪已经飘到了别处:今天早上,母亲大人身边的头等丫鬟绿水姐姐来传话,说是祖父从边关回来了,月圆之夜要各房去益安堂一同参加晚宴,娘亲还行走不便,可怎么办?
话说,月圆之夜是哪天来着?
征南大将军穆胜天此次回安南城,并没有保密,各方皆有不同猜测。
穆胜天常年在南境长城的曲谷关抵御妖兽,每次回安南城都是有要紧之事,此次回城,应该不会只是想在中秋节与家人吃个团圆饭那么简单。
有消息说,穆胜天在南边受了重伤。
……
中秋,一轮圆月如约爬上夜空,将军府里灯火通明,益安堂里更是热闹非凡,婢女们托食抬酒进进出出。
穆致平有些局促不安,方悔迟行动不便无法出席,刘嬷嬷还要照顾生病的方悔迟,这场家宴上,五房就只有他一个人。
相比之下,其他各房的人却多了起来。
时值佳节,玉龙宗给白衣弟子们放了两天假,穆家各房的公子小姐们,都从玉龙山回来和祖父共度中秋。
穆家的小一辈共五男三女,自然而然形成了几个圈子:
穆致乐和穆致平陪在杜小草身边,只是吃吃喝喝和看看;
穆家大小姐穆致雅和二小姐穆致娴,在旁边逗玩着小妹穆致静;
穆家的大公子穆致远、三公子穆致英、四公子穆致杰聚在一起,交流各自在玉龙宗所学。
继承了温情丹凤眼的穆致英,抱着手托着下巴,眼瞳微缩,问道:“那就是曾在美人榜上留名的五姨娘的孩子,是叫做穆致平?”
长时间在外修道,对这位六弟的印象,还只是停留在听穆致杰的描述上。
“嗯,哥,就是他,漂亮得跟女娃娃似的。”穆致杰带着鄙夷回答道。
旁边的穆致远眉头轻皱,他作为大哥,出声责备这个总是出言无忌的四弟:“都是自家兄弟,说话当心些,让祖父听到了又是一顿教训。”
“哼,那些声声刺耳的谣言,大哥你也听说了吧,真是丢尽了我们将军府的脸,要不是李河成为旷世奇才的消息传开盖过了风头,还不知道我们要跟着丢人现眼到几时。”
穆致杰本就不喜欢这位漂亮的六弟,自己好不容易突破晋级,想要一鸣惊人让人刮目相看,偏偏跟他同一天破境进入第二境的人,是那所谓“天之骄子”的李河,府内府外对自己的成功无人问津,光是想想就很来气。
穆二小姐扬起愤怒的拳头,大声吼道:“穆致杰,胡说八道什么呢,谁给谁丢人现眼了,五姨娘又做错了什么,什么犯官罪奴的,由着外人说三道四就算了,你还在自己家里叽叽歪歪个没完,信不信我揍你?”
由于娘亲和弟弟的缘故,穆致娴对芳草苑也很是友善亲近,她在不远处陪着小妹玩,不小心听到穆致杰的含沙射影,便生气地路见不平一声吼。
穆致娴的嗓门不可谓不大,顿时吸引住了全场人的目光,坐于主位上的穆胜天也投来询问的目光,兄弟几个顿时心里一颤,低头不敢多言。
作为舆论中心的穆致平也听到了只言片语,知道四哥又开始说娘亲的坏话,既生气又难过,不顾现场的气氛,悄悄走了。
所有说娘亲不好的话,他都不愿听。
……
夜渐深,华月高挂,家宴也已结束。
穆胜天开心地喝了一些酒,军营里严格的禁酒令是他亲自颁布的,现在终于能在家开怀畅饮,真是一件再美好不过的事情。
离开了宴席,穆胜天打算在院里散散步赏赏月,顺便去拜访一位老友。
院子是极美的院子,月色也是极美的月色,只是这人就没那么讲究了。
身为征南将军的穆胜天,身材并不像常见的军士那般魁梧,穿着也很随意。
宽大的青色长袍更显得他的高瘦,盘起略白的头发随意别一根木簪,八字须又山羊胡子,微微驼着背,负起手随意地在院子里走着,更像是一个农家老翁在巡视自家的田地。
青涩需人伴,老来常孤游。
穆胜天深院独行,没让一个仆役跟着。
一道黑影突然在后面出现,手持寒光利剑,极速飞身直直刺向穆胜天。
“咻”的一声,剑尖已递至脑后,气势不减丝毫,眼看着下一刻就要刺穿这位农家老翁的头颅。
电光石火之间,穆胜天向左偏下脑袋,堪堪躲过闪电一剑,同时抬起右手,伸出两指轻轻弹在剑背上,“铿”的清脆剑鸣,长剑向外如弓弯曲。
那黑影见偷袭一击不中,迅速扭转身体,抬起左脚猛地横踢向穆胜天后腰。
穆胜天站定不动,背起左手放在后腰,撑掌接下这一腿踢,同时也想要就此抓住黑影的脚。
可惜,那黑影心知不妙,已经迅速抽离后退。
转过身来看着那位刺客,只见他全身着黑色夜行劲装,脸上用黑布蒙住,甚至连头发也用黑巾裹住,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穆胜天沉声说道:“蒙头裹面是那宵小鼠辈的行径,阁下深夜到访我将军府,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要是旧相识,老夫兴许还能陪阁下喝上几杯。”
那刺客并不回话,低头一看,前面路边有一石桌,于是以左脚为支撑,抬起右脚使出一个回旋踢,掀起了圆桌面翻转着飞击向穆胜天。
穆胜天见石桌飞来,右脚后退一步,两膝微微弯曲,抬起右手,握拳往后蓄势,瞬间便有一个淡黄色的光圈环绕在他的手臂上。
待得石桌飞近,他猛地向前轰出,拳头刮起了半圆形的拳罡,“砰”的一声砸在桌面上,顿时碎石四溅,如烟花飞舞。
还不等穆胜天回神定睛,又一圆墩石凳扑面而来。
穆胜天也不料对方动作如此之快,瞪大了眼睛弯腰后仰,躲过这飞来之石。
等他直起身体再看向刺客时,刺客已经跃上墙头。
原来,这刺客见自己一剑未果,就想逃离而去。
穆胜天怒气冲天大喊道:“哪里逃?!”
接着身形一闪,下一刻已经站在墙头,右手以爪势抓到了半空中刺客的左脚踝,用力往回一拉,将刺客身体重重砸在墙上。
墙面凹陷坍塌,砖瓦碎裂,尘土飞扬。
穆胜天乘机跳起,之后身形急坠,伸直右脚就要踩向刺客胸口。
只露出一双明眸的刺客张大眼瞳,一个急速贴地后翻,躲过这猛势一踢,乘势又连续两个后空翻,落在远处站定戒备。
穆大将军这一踩可谓势重力沉,“砰”的一声巨响,在地上砸出了一个方圆两丈深两尺的圆坑,强大的冲击力把原本就窟窿了的墙面又推倒一大截。
砖撒满地,激起滚滚烟尘。
刺客呈半蹲之势,横剑胸前,屏息凝视。
滚滚尘烟遮掩了视线,看不清对面人的动作,刺客也不敢擅动。
几息之后,扬起的灰尘迅速翻滚后荡开,从里面飞出一个呈俯冲姿势的人,左手格在胸前,右手握拳高高抬起,一往无前就要砸下蓄势已久的拳头。
刺客的眼眸中,拳头越来越近,直觉告诉他,不能硬接这千钧一拳。双脚用力蹬踏,腾空而起,同时在半空中扭身旋转,长剑对着从身下滑过的穆胜天就是一记劈斩。剑气凝成一道长长银弧脱剑而出,飞向因滑冲太过而露出后背的穆胜天。
穆胜天一拳落空,止不住去势仍向前飞冲,但是他还是把心神放在刺客身上,见一记银光剑斩竖直劈来,便左手换掌拍向地面,借着推力向右转身,躲过近在迟尺的银弧。
穆胜天起身站定,看向那刺客,落地站稳的刺客也看着他。
黑衣刺客双脚弯曲呈马步姿态,同时双手握住长剑,高高举起越过头顶,寒光长剑从四面八方凝聚大量灵气而发出“嗞嗞”之声。
长剑熠熠生辉,比刚才那凌空一斩更加凶猛的一劈狠狠落下,威势凌厉,速度亦是比之前快上许多,银色剑气所过之处在地上带出一条深一尺的沟壑,一直延伸到好几丈开外才止住消散。
穆胜天眼见刺客在举剑凝气,不想给他蓄势机会,双脚一蹬不退反进,此时那无匹的剑芒刚好落下飞来。但是穆胜天更快,几个踏步已经站在了刺客身侧,一记右腿横扫,狠狠砸在刺客前胸。
刺客吃痛,“啊”的一声倒飞而出,砸落在远处,蓄势使出的剑芒也偏离了想要的轨道向一旁冲去。
穆胜天已经不打算再给刺客喘息的机会,黑影刚刚落地,他已经一脚踏到刺客身旁,伸手就想要撕下刺客的蒙面黑布,他也确确实实抓到了黑布一角。
岂料,刚刚落地的刺客眼见一只大手扑面而来,情急之下抓起地上一把泥沙撒向眼前之人,并趁着穆胜天抬掌护眼的空档,迅速腾空而起向远方逃离。
穆胜天生气地扔掉右手扯下的黑布,一个急速俯冲对着滞空的刺客就是一拳重轰。带着怒气的攻击,威势更胜先前,手臂上环绕起的灵力光圈颜色比之先前更深了几分,拳头带着肉眼可见的白色拳罡撕破空间急轰过去。
刺客在空中急急回身,面对着穆胜天,这位征南大将军眼中却出现了短暂一愣。
只见那刺客双手十指毫无凝滞地在胸前快速结印,右手便罩起一只大若磨盘的黑气大手掌,猛的一推,黑气手掌和穆胜天的拳罡撞在一起,拳掌相接处轰然炸开,“嘭”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刮起阵阵疾风。
这一掌力沉无比,穆胜天感觉似有万斤巨石砸下,双脚下陷入地,泥土没过脚踝。
刺客却借着这一触击的巨大推力倒飞出去,弃下长剑,翻墙飞奔,逃之夭夭了。
穆胜天见刺客逃离没了身影,没有追上去,负手站立,双眼看着刺客消失的地方,收敛了全身拳意,吐出一口浊气,神色渐渐放松,又恢复起了农家老翁的悠哉神态。
一道人影在院落里兔起鹤落,几个蹦跳来到了穆胜天身后,单膝跪下抱拳行礼:“将军,卑职来迟,将军可还安好?”
正是持剑赶来的洪福。
“哦,阿福啊,起来吧,都不在军营了,那么多礼干什么,我能有什么事?此人剑法平平,不值一提,倒是最后那一掌有些门道,刚打得起劲儿,人就跑没影了。”
“这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在将军府里行凶。”
穆胜天回头看了看掉在地上的蒙面黑布,又回想了刚刚拳掌相交之时,看到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大花脸,除了眼部一线,额头和脸颊包括口鼻下巴,全都涂满了花花绿绿的彩油,画的是戏楼里唱戏的戏子脸谱。
如此伪装,就算拿下蒙面的黑布,也认不出一个人的长相了。
“黑布之下,他还弄了个大花脸,搞得跟个唱大戏的一样,认不出来人是谁。”
“竟如此谨慎,会不会是……安南王府?”
安南王赵冀地位尊崇,又领着州统一职,统领全州政务,安南王府已经算是彩云州最有权势的一家了,只是手上无兵权。兵权都捏在征南将军府手上,如今的将军府如日中天,深得皇帝信任。
特别是五年前,穆胜天北上京都面圣之后,权势更甚往昔,隐约已有超越安南王府的趋势,安南王府在粮草、兵饷等方面对将军府多有或明或暗的掣肘。
虽有摩擦,但彩云州军、政两大势力还没到撕破脸皮的地步。
穆胜天叹了一口气,对洪福说道:“阿福,空口无凭,不可胡乱臆断。”
“是。”洪福恭敬地回道。
此时,穿红衣戴白玉佩的穆府大夫人也匆匆赶到,对穆胜天行了个晚辈礼,说道:“儿媳见过公爹,已经派人搜寻刺客踪迹,并已下令关闭了府门。”
洪福对莫绍琪抱拳致礼,然后退身离去,腾出给将军府自家人说话的空间。
“哦,绍琪来了?”
穆胜天沿着甬道走去,莫绍琪落后一个身位跟随。
“我不在家的这些年,家里可还太平?”
“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今夜之事也是头一次遇到。”
“宏才这个败家玩意儿也没给你添堵?”
“公爹放心,绍琪能够应付。”
“唉,这个家全靠你一人把持,真是辛苦你了!”
莫绍琪无奈一笑,也略感安慰,看样子撑起这个家着实辛苦。
穆胜天接着问:“我听说,李家那孩子展现出了惊世天赋?”
“是,进入第二境之后,已经送往玉龙宗,被欧阳宗主收为嫡传弟子。”
“嗯,如此一来,李家在安南城的地位就得拨高一筹,是好事。但他终究姓李,我们穆家的小辈里,你觉得有谁是可造之材?”
莫绍琪思考了一会儿,回答说:“致远即将满十四岁,仍在第二境固魂,突破进入第三境应该问题不大,但终究资质一般,好在为人沉稳持重,前途犹未可知。”
穆致远是莫绍琪所生,对自己亲生儿子的评价中规中矩,并没有特意夸大。
见公爹没有说话,于是她接着说:“致英如今也是处于第二境,入玉龙宗比致远晚两年,资质是五纹中品不凡,天赋中上,打磨几年进入三境应该不难;
致杰前两个月才堪堪突破进入第二境,去了玉龙宗之后,也没听说展现出过人天赋,未来还有待观察;
至于致乐,已经放弃武道专修儒学了。”
“致乐这孩子还算机灵聪明,但他既选了文路,就随他的意吧,致雅和致娴呢?”
“致雅的武学资质是这群孩子里最好的,是六纹不凡,可惜不能专心修道,二妹妹又是不闻不问的性子,白白浪费了这大好天赋;倒是致娴这丫头,虽然资质一般,但是愿下功夫也能吃苦,已经站稳第二境。”
“咱们家不是还有两个孩子吗?”
“致平这孩子才入府不满一年,年纪尚幼,还没有开始锻体;致静嘛,才一岁多点的娃儿,更看不出深浅。”
“说到这致平,怎的今夜我不曾见到,晚宴上来了吗?”
“五妹妹旧疾未愈没有参加晚宴,致平是来了的,估计是贪玩乱跑,才没让公公见着。”
“听你这么一说,我武安侯府岂不是就要青黄不接了?”
莫绍琪不敢言语,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事实是,自武安侯世子穆宏才开始,已经青黄不接。
“行了,你就再辛苦辛苦,督促孩子们好好修行,争取培养出个好苗子来。”
“是。”
“你也回去歇息吧,我去蕴武楼会会老友。”
征南将军府深处最高楼,名曰“蕴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