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那么宁静而美好,芳草苑里搭起了竹架子,瓜苗也开始吐丝攀爬,之前方悔迟特意跑到拾穗院跟杜小草讨要了种子,只要黄瓜的。
方悔迟每日除了读书写字,闲暇之余便去菜地里施肥浇水,也顺便照料那株温情送来的牡丹花。
说到这花,方悔迟也颇觉惊奇,这牡丹长得奇特艳丽,在她的悉心照料之下,连花期都比普通牡丹花更长,竟然绽放三月仍是不败。
方悔迟感叹:天地多姿,真是无奇不有,看来我读的书还是太少。
穆家书塾里,此时传出的不是朗朗书声,而是夹杂着惊讶声、尖叫声甚至呐喊声。
两个孩子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人喊着:“胡说,你胡说八道,我娘亲不是罪奴。”
这是穆致平恼羞成怒的吼声。
今日,本是欢欢喜喜上学,才刚刚来到书塾,就有同窗对他指指点点。
方坐下,又有同窗嘲笑他是罪奴的孩子,说他娘亲方悔迟是罪奴。
穆致平虽不知其中缘由,但是他知道,把一个人说成罪奴是极不好的说法。
他气愤地走上前去与那人辩争,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看见有人打架,有人害怕地绕开,有人好奇地围观,有人满院子地找夫子。
刚到书塾的穆致乐看见弟弟打架而且就要不敌,二话不说毅然投入战场。
一旁的李湖也是捏紧了小手,睁大眼睛盯着战况,默喊着加油,焦急非常,恨不得亲自加入到以多欺少的行列中来。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那成为“敌人”的同窗迅速落败下来,幸而夫子姗姗赶来,大战落幕,双方都挂了彩,但都不服彼此。
散学之后,鼻青脸肿的穆家两兄弟不敢直接回自家院子,娘亲要是问起来,说什么都少不了一顿责骂。
穆致乐想到了一个办法:“我们去演武场找表哥商量吧,就和他说,是陪他练拳,他武功高强,我们不是对手,一不小心才挂的彩。”
穆五公子不愧是多读了些书的“聪明人”,不仅为自己找到了打架缘由,同时又找到了背黑锅的人。
穆致平很佩服自家五哥的足智多谋,跟着哥哥往演武场走去。
此时演武场上的练习也即将结束,场上的穆致杰已经没有心思继续埋头苦练。
娘亲说了,已经找到了让我突破锻体进入第二境的办法,等我成功构筑灵海,再表现出惊人的属性和天赋,我就能成为这安南城里最耀眼的天才,看你们谁还敢冷言冷语地说我是武道废材。
哼,以前嘲笑我的,我都要踩在脚下,狠狠践踏!
咦,那不是讨厌的五弟六弟吗?不知是谁帮我教训了这两个目无尊长又屡教不改的家伙,真是解气。
穆致杰自行中断练习,无视洪福教习不解的目光,径直走向三番两次来演武场观摩的两人。
看着又红又紫的脸颊和眼窝子,穆致杰已是不能再开心,笑着说道:“哎哟,这都是谁啊,被打得连亲娘都不认得了。”
穆家老五老六连忙起身齐声问好:“四哥好!”
穆致杰故作惊讶:“呀,还真是我那可爱的五弟六弟啊,是谁这么不长眼,把你们揍成这副模样,告诉四哥,四哥帮你们出头。”
穆致平一听,天真的以为这位四哥真想替自己打抱不平,将学堂之事和盘托出。
不料,得到的回应却是穆致杰冷冷地道:“他们说的没错,你娘亲就是罪奴,现在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你就是罪奴生的下贱货。”
穆致平又气又急,高声大叫:“你胡说,我娘亲怎么可能是罪奴,你再胡说,我就……我就……”
场上所有人都被穆致平这一大叫吸引,纷纷投来目光,认真练拳的李河这才发现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两人,便以为是穆致杰不想让两个玩伴在场边观摩而动手打的人。
一怒之下,李河大喊着冲了过来:“穆致杰,我跟你拼了。”
穆致杰回头看见李河以出拳之势向自己冲撞过来,已有武道基础的他便下意识地推拳怼回去,两个拳头“啪”的一声撞在了一起,力道之重出乎所有人意料。
而后,李河连退三步。
穆致杰也讨不到好,向后退了两步,手上传来阵阵疼痛,暗暗吃惊:怎么李河才学武短短两月,力道却如此沉重?
穆家四公子怒骂道:“李河,你突然之间发的什么疯?”
“哼,你干嘛老针对他们俩?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我欺负他?哼,我哪里说错了?这全城都传遍了,平儿他娘就是京都来的罪奴,平儿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罪奴之子。”
“罪奴之子又怎么样?罪奴之子也强过你这十岁还无法突破的废材。”
李河也是听到了一些流言,没有为穆致平“罪奴之子”的身份开脱,反而攻击穆致杰无法突破被人嘲笑的软肋。
穆致杰气急败坏,大声道:“我是废材?我告诉你,我马上就能突破进入第二境,到时候我就是这安南城里的天才,而你,才是废材!”
这穆致杰哪里来的逻辑和自信,李河想不通其中道理。
“就算你突破,你一个十岁才勉强进入第二境的人,还敢自称天才?你知道什么叫天才吗?像我致逸表哥那样,才是真正的天才,和他相比,你不是废材是什么?”
“穆致逸他已经死了,就算再有天赋,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了,就什么都不是!”
突然,一道白虹从远处急速破空而来,亮如黑夜里的弦月,长约五尺的圆弧,破空之势似要斩破在它面前的一切阻碍。
“咻”的一声,白光眨眼之间便来到穆致杰的身侧,才十岁的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眼看着就要被斩成两半。
此时,一道黑影快若雷电地闪到白光之前,双手竖举一把通体乌黑尚未出鞘的长剑,白虹切在黑剑鞘上,“吭”的一声,剑气成圆疯狂四溢,剑风肆意扩散,刮得周围人群连忙扭头护眼,穆致杰更是惊恐万状摔倒在地。
洪福感受到从黑剑传下来的沉重力道,暗暗惊道:这是……李家的“凌飞剑渡”?
左手使劲一推,卸掉白虹威势,右脚向前微微迈出一步,右手迅速握在剑柄之上,警惕地看向这招凌飞剑渡的来处,洪福暗自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是刺客呢,不过李挽香刚刚这一招,是想要了穆致杰的命吗?
洪福高声喊道:“二夫人,孩子间的争吵拌嘴而已,不至于如此吧?”
等到大家都缓过气来,随着洪福的视线看去,远处墙边站着一人。
那人上身着雪白交领襟衫,下穿黑色千褶裙,一条红宽绸带紧缚腰间,黑色的长发扎成一道长长马尾辫,一只血色的蝴蝶栖于顶上,洁若凝霜的右手握着一把花纹交错的鱼肠短剑。
人似月,剑寒如雪。
没有回答洪福的问话,冷胜刀锋的双眼紧盯着洪福身后坐地未起的人。
看到李挽香投来冷冷的目光,地上的穆致杰又惊慌地蹬腿后退,被吓得着实不轻。
“穆致杰,你说说看,什么叫人死了就什么都不是?”
李挽香的声音宛如空谷鸢啼,伴着雪落,些许冰寒。
“我……我……我……”
“二夫人,还请原谅四公子的无心之言。”
洪福不希望把事情闹大,以和为贵嘛。
穆致逸是李挽香的亲生儿子,在穆家排行第二,初入武道就展现惊人天赋,破境速度令人咂舌,八岁就已经是第三境,声震整个彩云州,被视为安南城近百年来最令人惊艳的少年天才,是让李挽香最为骄傲的人。
只是,天妒英才,穆致逸在八岁半的时候不幸夭折,令天下人唏嘘。
儿子早夭,本就是一位母亲难于抹去的痛,即便孩子已不在人世,但对于母亲而言,自己的孩子是真真实实存在的,留下的不仅仅是那“天才”之名,留下的还有历历在目念念不忘的那些哭过、笑过、闹腾过、顽劣过……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值得回忆,值得珍藏。
当听到有人说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说自己的骄傲“什么都不是”,那么所有的悲伤和愤怒,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穆致平看着远处那凌厉无双的人,内心想着:原来这就是我那位二姨娘啊,真是了不得,我要是也会刚才那一剑,看谁还敢辱骂我娘亲。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李挽香一直在“芙蕖水榭”里闭关。
儿子死后,李挽香已经不理俗务,醉心于武道修炼,此次闭关是希望有所突破从而进入第五境,不料修炼受阻难进寸步,烦忧困扰,便想走走散散心。
走到演武场附近,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兄长将侄儿李河送进将军府来,许久未见,想来应该已经在锻体了,于是就过来看看,不曾想就听到了穆致杰的那些“无心之言”。
这已经是严阵以待的洪福对李挽香说的第二句话。
李挽香终于从别处收回目光看向这位教习,依然是一言不发,对这位挡下自己出其不意一剑的人也是颇为吃惊:这人……是叫阿福?不是听说受伤了吗,竟轻易就化解了我的凌飞剑渡,大将军手下的人果然不简单。
场面陷入了无言的对峙当中,无人敢发一词,落针可闻的氛围令年幼的穆致平有些呼吸不畅。
“哟,二位这是想在这演武场上切磋一番?”
不知何时到来的莫绍琪打破了无声的局面。
莫绍琪面无表情地步入对峙的两人中间,先向左看了洪福一眼。
洪福收起拔剑之势,对这位极具魄力的穆家正房夫人低头致礼。
大夫人再向右看着独立风中的李挽香,那如雪莲一般傲立山巅独看风雪的人,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还有那把让人望而生畏的寒剑。
远处的李挽香,仿佛属于另外一个世界。
莫绍琪惋惜非常:如此佳人,奈何造化弄人!
“二妹妹闭关多日,修为又精进不少,可喜可贺!”
李挽香仍旧不语,和莫绍琪对视一眼,又瞥了一眼莫绍琪腰间的那枚“跃水双鱼”白脂玉佩,不知其心中所想,右手微微一动,回剑倒持,转身离开。
莫绍琪也不生气,任由李挽香默默消失在视野里,回身看了穆致平一会儿,看得穆致平心里直发毛。最后莫绍琪遣散了众人,还问了洪福几句话,一场短暂的剑拔弩张就此落下帷幕。
一连受到屈辱的穆致平,不想再呆外边了,在朋友们安慰一番之后,飞奔回芳草苑,归心似箭。
回到芳草苑,刘嬷嬷看到了变花脸的自家少爷,惊道:“哎呀,平少爷,这是怎么了,是被谁欺负了?小姐你快出来看看啊。”
刘嬷嬷心疼地在穆致平的小脸上轻轻拭擦着。
方悔迟闻声出门,看到受伤的儿子,非常心疼:“平儿,怎么受伤了?可是在书塾被人欺负了?”
穆致平将打架的事情老实交代之后,怯怯地问:“娘亲,连四哥都说我是罪奴的孩子,是真的吗?”
方悔迟深深自责,因为自己的身份,害得孩子被人瞧不起被人欺负,身为娘亲却无力改变,自责之中又带着对这个世界深深的失望。
可能是陷入了深沉的哀痛,方悔迟捂着胸口咳嗽连连,似要把心肺都要咳出来。
刘嬷嬷惊恐万分:“小姐,这又怎么了?可别想太多了,平少爷我会照顾好的,你旧疾未愈,得顾着点自个儿身子啊。”
“娘亲,你怎么了?都怪我,是我不好,我不问了,我不问了。”看着已经站立不住的娘亲,穆致平带着哭腔喊着。
方悔迟被刘嬷嬷扶回屋里坐下,又喝了一杯热水,渐渐地止住了咳嗽,情绪也暂时稳了下来。
看着旁边满眼担忧的孩子,她认真地想了想:平儿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倒不如让他早点应对外面的流言蜚语,也好过未来某天灾祸突如其来又毫无防备。
方悔迟虚弱地说:“平儿,下面娘亲要说的,你都听好了,你外公叫方敏学,是儒学大家,曾官至殿阁大学士。
继裕十三年,也就是五年多前,方家被诬私通北方魔族,被不辨忠奸的当朝皇帝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抄家下狱,娘亲这才成了罪奴。
但是你记住,我们方家是被诬陷的,我们没有罪!”
刘嬷嬷捧着热水和毛巾走进屋,听到了方悔迟之言,带着些责备和无奈轻声地说:“小姐,你和平少爷说这些干什么,被别人听了去又是一场祸事,还是安心休息吧。”
“这事瞒不住的,平儿迟早要知道,现在已经有人别有用心地拿此事做文章,只能让平儿早些去面对了。”
穆致平听娘亲说着过去,小小年纪的人,震惊不已,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他自不会懂,但是他知道,这是一件令人极为伤心难过的事情,是娘亲的不幸经历,就不要再提及此事添加娘亲的烦恼了,不再有言。
……
夜色降临,方悔迟已经不能再挑灯夜读,早早睡去。
心烦意乱的穆致平坐在屋里头发呆,今天真是糟糕透了的一天,自己被打了挂彩不说,还连累得娘亲旧疾复发,这个世界渐渐叫人讨厌起来。
一只拇指大小的青蛙躲在牡丹花下,穆致平又发现了这位来客,心烦的事,要不跟它说说?
再一次仔细观察了起来,小青蛙腹部带着些小疙瘩,头部鼓起大大圆圆的眼睛,最漂亮的是它的花纹:呈“十”字星模样的黑斑,大小不一地布在它的背上和腿上,就像是有人用毛笔画的星星一般。
之前还跟小伙伴说花下有这么一个小家伙,娘亲还不信。
现在已经没有了邀功炫耀的兴致,穆致平有些羡慕:要是能和这只青蛙一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