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天的夜,黑暗笼罩着山下的整个安南城,遥远寥寥的晚灯就像天上可数的残星,辨得出方向,却说不明真相。
如长龙盘卧的群山之巅,雪线正逐日慢慢往山下爬,一簇簇的白,给了黑夜一点难得的光亮。
寻天道,便附天道,武者也随四季,也循昼夜。
山山相拥之下,是玉龙宗的“百花谷”,是种植灵花灵草培育乃至灵兽的专门场所。
此时谷旁的某处密林里,静静立着一人,安如磐石,一身青裙融山林,任由香风侵袖袂,不理暗雾撞纱颜。
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你又变强了。”
这女子没有感到丝毫意外,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前方,那道声音藏在黑暗里,她只能对着空荡的树林说话。
“比不得你,能在一位武圣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潜进来。”
“你想学啊?我教你啊。”
女子平静道:“不需要,说正事吧。”
“好,最近安南城里发生了一件事,你可曾听说?”
“能有什么大事,居然值得你冒险前来?”
“韩家小二爷和穆家废体公子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你会不知?”
“一个废物和另一个更废物之间的打闹,也值得你们关注?”
女子微微一顿,接着说道:“影殿想要策反韩糊?”
“怎么会?我们只会选择藏得住秘密的人。”
女子心里有了一丝意外。
“难道是……一个废体能有什么用?”
“呵呵呵,那就要看你怎么用了。”
“你想怎样?”
“由你想办法,把他引进玉龙宗。”
“废体进了玉龙宗也只是个杂役弟子,他再怎么说也是将军府的公子,此事万不能成的。”
女子等了很久,没有得到回应。
她知道,这位来自影殿的影子已经离开,她只是想不明白,一个废体何以得到影殿重视。
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也下山去看看?
……
同一时刻,安南城内的某座山林里,一个人在夜色里奔跑,不顾矮草的羁绊,亦不顾高枝的阻挡,狼狈不堪,气喘如牛,还不时回头看去,就像是身后有索命的魔鬼。
听其粗重的呼吸声,可以判断出是一个有些年纪的男人,如此深夜跑到这深林,也不知是想做些什么。
前面不远处的树枝发出沙沙的声音,男人止住脚步,踉跄两下,慌忙转向,往左边逃去,却不想这边也发出沙沙之音,刚转头,又是那索命的声音。
很快,四周便都充满这恐怖的响动。
男人怒吼:“你……你个背信弃义的混蛋,说话不算话,必将受到神的唾弃!”
“神,早已经放弃我们了。”
声音空洞,似来自八方。
一恍惚,男人面前出现一道比夜还黑暗的身影,男人害怕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发出恐惧的惨叫。
“别……别杀我,求求你,求求你!我……我还有用的,还有大用,我能把事办好,相信我,我一定能办好。”
“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男人跪在地上,以头触地磕个不停。
“晚了,在你把事情丢给杨震雄之时,就已经晚了。”
声音极冷,一如来自地底九幽。
那求饶的男人掐住了自己的喉咙,越来越紧,张嘴干呕,眼珠布满血丝,双脚直蹬。
痛苦了一会儿后,再不挣扎了。
他被自己活活掐死。
……
四方楼中央,点斗台上,被当成猴一样看的穆致平很不自在。
作为蛮力武夫,他觉得也就只能在小台上献丑,没想到自己也有登上大斗台的一天,没想过也有以穆致平身份登场的一天。
能坐在楼上观战的,自然不是谁都可以,得花钱。
楼下四周被围得水泄不通,很多人甚至还被堵在四方楼外,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前面传出来消息。
拿了赌票,不是一夜暴富,就是倾家荡产。
这就是四方楼赚钱的秘诀,尽可能地去挖掘人们的好奇和贪婪。
只要有人放话在点斗台上约战,就腾出这块地方供人比武,顺便开个盘口,买定离手,输赢自担。
仅这一项就能给四方楼带来让人眼红的营利,再加上楼上看热闹的吃喝开销,可算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了。
当然,四方楼也不是什么战约都接的,只接受四境及以下的战局。
此次除了参战双方安南王府和征南将军府的身份背景外,一方三境武者一方蛮力武夫,也是极为吸引眼球的看点,更遑论这还是一赔十的赌盘,卖点十足,可把赌徒们高兴坏了。
登场之前,穆致平打量过这些观众,特别是楼上的,能认出不少熟人。
穆家的包厢里有莫绍琪、穆致娴、穆致静,还有不认识的辛欢;
马家包厢里有他只见过马文泰;
马文沁则留在李家李江的身边;
还有玉龙宗的陈小牛以及一些和韩糊交好的白衣弟子。
楼下的也有那么几个:曾交过手的天鹰门段飞扬、屠龙帮的罗三响、登记处的景老九、一天打鱼三天晒网的懒人算命大仙梁佑。
不认识的那就更多了,不作赘述。
“羽叔,不打算大赚一笔?”
这等有趣的事,怎么少得了易元青。
“算了吧,公子,老朽从帝都到这彩云州来,可不是为了赚那几颗银子。”羽叔回道。
“唉,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求长生的武者,白花花的银子多好啊。”
“公子还是如此看重这位穆家的废体?”
“当然,不甘现状的废体才最有趣,不是吗?”
“这次可是玉龙宗第三境的白衣弟子,跟之前的武夫可完全不一样,武者和武夫有着天壤之别。”
武者,能运天地之灵为己用,从体魄到手段,由内及外,可近可远,攻和守都如有神助,跟那些个只能一味求近身的蛮力武夫强上可不是一星半点。
“就没有武夫打赢武者的先例?”
“有自然是有的,但也是凤毛麟角,而且要在四境之下武夫才有希望,对上中三境乃至后三境,武夫绝没有赢的可能。”
“羽叔,能否说得详细些,我这连半桶水都谈不上的境界,能领悟的,不多。”
“行武道,是境界越往上就越困难,下三境分别是锻体境、固魂境、清心境,这三境其实都不注重修力,都是在为后面的中三境和上三境打基础。
所以,下三境能获得的力量其实并不高,此时武夫可以凭借速度、兵械、经验等取巧优势,还是可以找到战胜下三境武者的机会。
你知道,大耀的四神军是允许武夫参军入伍的,武夫和下三境武者成了军队里最坚实的力量。
但即便如此,论单兵作战,武夫是远远比不上武者的,武者通过梳经开脉不仅可以最大化的运用自身的力量,还可以借用更为强大而玄妙的灵之力。
武者在升至中三境后,能获得飞檐走壁、开山裂石的力量,更别说那些飞天遁地、移山倒海的武圣了。”
易元青轻抿一口茶,摇了摇扇子,满不在乎说道:“还好,还好那个韩家的糊涂公子才第三境不是?”
羽叔想了想,小心措辞道:“公子,这场比试若是发生一些意外,到时你可千万别插手!”
易元青好奇的皱了皱眉,也不追问,心中只是无奈:我这等修为能插得上手吗?
穆家包厢里,辛欢用胳膊肘撞了撞穆致娴手臂,两眼发光地盯着下边场间,兴致勃勃地说:“我的娴,你居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弟弟,拐到山上来啊,怪可惜的。”
耳朵贼灵光的穆致静听见了,挺腰,抱手,骄傲地说道:“哼哼,那可不?我六哥可是出了名的跟我一样漂亮!”
辛欢一听顿时乐了,一手抚在穆致静头顶上,弯腰把脑袋凑到她耳旁,揶揄道:“哎呀,我的小静儿,小小年纪不害臊,长那么漂亮急着嫁人吗?看看,对面的马文玉都在笑话你呢。”
看向对面,恰好看见马文玉那丫头在朝她做鬼脸。
静儿哪甘示弱,双手掐脸吐了舌头还于马家十七姑娘,再漂亮的脸蛋也变丑了。
韩家的包厢里,没一个安南王赵家的人,也没一个长辈,本来韩糊请了他叔叔韩蓄来撑场的,却不料叔叔被一个“城外杏花村那垂涎已久的美娇娘在昨日成了寡妇”的消息牵走了。
不过没关系,他还有一直仰慕的哥哥来。
气质不凡的韩九幽带着几位交情不错的师兄弟前来观战,那位废体可是穆致英的弟弟,我在宗门里压你穆三公子一头,我弟弟也要压你弟弟一头,不,是往死里压。
告假下山可不容易,可别让我失望。
韩九幽看着信心满满的弟弟,露出少见的笑。
迅速收起微笑,抬头看看,穆致英居然不在,却在别处发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个总是蒙着面的人,那个总是冷眼于对的人,那个总是说话不表露情感的人,那个偶然间有幸得以一窥真容就念念不忘的人。
欧阳娉婷?
怎么会,她什么时候在意过这种事情?
看去欧阳娉婷的身旁,韩九幽更感不解:李河?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交情?
再看去欧阳娉婷注视的方向,莫非她真正在意的是这个穆家废体?
之前跟萧师叔下山调查黄泉刺客的事情,以为好不容易有了可以接近的机会,结果还是被她拒之千里。
现如今,她却出现在此,去关注一个废物之体,这叫人如何能理解,叫人如何能甘心?
韩九幽怎么也想不到,比他更加郁闷的就是那位欧阳宗主的小徒。
李河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位性子冷淡得出名的师姐,怎么就在自己偷偷摸摸下山时突然遇到了。
在他表明了下山目的之后,怎么欧阳师姐突然就对这场毫无悬念的比试有了兴趣。
都已经小心翼翼地到了四方楼,怎么欧阳师姐就死活要把他留在身边。
“李师弟,你说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试?”
“当然啦,韩糊那种豆腐做的拳头,我还不清楚吗,他怎么可能是平儿的对手。”
虽然之前李河对结果的预判让她很震惊,但再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仍是让欧阳娉婷难于置信。
这位将军府的小公子难道真的藏着什么秘密?
景老九当下很是纠结,到底要不要下一注?
一赔十的赌盘可不多遇,但是之前一连几手都亏了钱,已经发誓再不涉赌了,难道要违背自己的誓言?
去他爷爷的誓言,赌彩界的至理名言没听说过吗,“拼一拼,石头变黄金”。
拿定主意,景老九不再犹豫,押给了那位废体小武夫,整整一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