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致平惊讶地抬头，看向他的阿福师父，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阿福师父本就是朱雀神军一都尉，留在穆府也只是为了疗伤，如今伤已痊愈，没有再逗留下去的理由。
洪福虽然已经离开战场很久，但他时刻记得自己保家卫国的使命。
那种“但有朱雀今犹在，不教蛮妖渡长城”的军魂铸就之后，刻骨铭心，永不磨灭。
洪福见穆致平满眼的失落，心有不忍，于是对半个徒弟说：“平儿，男儿顶天立地，当自强己身以报效家国，切不可妄自菲薄！你可知大将军麾下的三十万朱雀军，都是些什么人？”
穆致平闻此一问，不明所以，只是好奇。
“三十万甲士，也不过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他们也许会壮实些，但大多都没有灵力，但就是靠着这些普通人，用血肉之躯筑成万里御妖长城，这才能保得大燿南境百姓的安居乐业。”
穆致平暗暗佩服。
“大燿西方是巍巍群山屏障，东面有茫茫大海隔绝，北有魔族肆虐，西南有蛮妖袭扰，甚至东南的万妖国还虎视眈眈，光靠那些高高在上的宗师和武圣，或是靠那些个惜命的山上神仙，如何保卫得了这偌大的锦绣江山。”
“一旦战事来临，还是要靠这些所谓的蛮力武夫前赴后继地挡在前面，是以有灵力又如何，没灵力又怎样，只要有志气，何愁没有用武之地，何愁没有立足之所？”
穆致平心神激荡，阿福师父的道理跟五哥说的有些相似，但是洪福曲解了他的心思，他不是自怨自艾，他只是伤别离。
洪福自顾自说道：“太多太多的人求道，是为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但是你记住了，昙花一现、流星破空、烟火绽艳，都自有其不凡的意义。长生固然令人艳羡，但只要活得有意义，寿元多或者少，其实都是一样的。”
“是，平儿知道了。”
对于长辈的关怀，有时你受着就行了，哪怕其中有那么一点点无伤大雅的误会。
“嗯，这才是我的好徒弟。”洪福满意地拍着穆致平的肩膀说。
“只是，我还是有些奇怪。”穆致平用怀疑的神色地看着阿福师父，问道：“阿福师父你不是那种会开导人的人啊，怎么这次说得头头是道，我一下子就懂了。”
“呃……”
作为师父的风范忽然就没有了，只剩下阵阵心虚。
“你懂什么，为师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这点粗浅道理还能不懂吗？”
洪福在来这里之前，先去了桐溪院，支支吾吾地对着扭扭捏捏的绿水说离别。
本想听从邓鬼卿的主意，故作深沉又不露痕迹地说些“此去不知归期，要是战死边关，希望姑娘能在来年忌日，朝着曲谷关方向燃上一炷香”等云云，腹稿打定，临了却把其抛之脑后。
两人背对，无言许久，堂堂六尺男儿，红霞染脸，甚是尴尬。
于是自作聪明，说还要去益安堂跟半个徒弟道别，被莫绍琪听到了，便交代他顺道开导穆致平。
洪福将莫绍琪的原话背了下来，后来又原封不动送给了徒弟。
后知后觉，那个通灵境的穆家大夫人，居然一直在偷听自己和绿水的讲话，红霞烧及耳根，匆匆逃离了出来。
洪福让穆致平认他做半个师父，但是他却没能教给徒弟什么，如今就要离开了，他打算真正教些东西，且当离别赠礼，也不枉师徒一场。
“好了，平儿，下面我说的话，你必须一字不落的都记住，听好了。”
“移气贯身忘我形；
两泉沉幽登阳明；
散神踏域凌飞意；
辞人入鬼寻归命；
寤梦远游附天梯；
露壳随粼群伤避；
激流涌退勇留疾。”
“这七句口诀，你先记下，日后好好领悟，下面，看好并牢记我的步行方位。”
说完，就在空地上时左时右走了七步。
穆致平看得清楚，七步连线，暗合北斗七星的运转之意，挺有趣的。
洪福解释道：“我师承四大圣门之一的尚武军院，刚刚给你演示的是尚武军院的著名绝技之一，名为幽幽鬼步，是一套身法。练到‘七步入幽，藏形匿影’便是小成，练到大成者，能够一步便入幽境，很是不凡。”
“这套身法想要练成也极为不易，军院为大燿输送军伍人才，练成这套身法能够让军士在战场上少受些伤，所以这套身法在军中广为流传，但是练到大成者却为数不多。
军中也会将这套步法用于训练，教你也不算我违背师门私相授受，练到什么地步，且看你造化了。”
“阿福师父，那你练到了什么地步？”
“嘿嘿，我目前四步就可入幽，厉害吧？睁大你的眼睛看好了。”
洪福施展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四步入幽，嗒嗒嗒嗒，一连四声之后，洪福身影扭曲化虚消失不见了，下一次出现之时，已经站在了两丈外的远处。
穆致平不是第一次见到阿福师父施展这套身法，如今再看，仍是惊奇万分。
竟能让人凭空在眼前消失，武道真是高深玄妙。
穆致平默念了一遍刚才的心法口诀，以他的记忆力，只需认真听一遍就能记住，后边再好好自行领悟。
“步法以七星排布为基础方位，练熟之后，方位就可以做一些变化，这是更高层次的东西了，以后你会明白的。下面，我再教你呼吸之法，记好了。”
幽幽鬼步，是尚武军院初代院长所创，后来又经过几代人的完善，才成为如今这般非同凡响的技艺。
但凡不俗的武技和功法，想要练成，都不是手到擒来的轻易之举，也不是一早一夕的速成之事。
这套身法颇为神奇，自然不易成功，需融会心法口诀的同时，还要结合步行方位和呼吸吐纳方法，勤加练习，日积月累，才能小有成就，而想要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还需在一次次的实战运用中体悟和改进。
少顷，洪福授完吐纳之法，又让穆致平一吸一呼中走一遍移形方位。
走位本是简单的事情，记住下一步的位置，就能平顺走完，只是配合上了这奇怪的呼吸方法，每踏出一步都感到浑身酸痛不爽，到最后竟有些步履维艰摇摇欲倒。
“行了，不必太过担心，练得多了，就不觉疼了。”
洪福对此没有过多担忧，穆致平还算是个能耐劳吃痛的孩子，些许困难，不挂在心上。
“阿福师父。”
“嗯？”
“我要是所悟不差，这套心法口诀的第一句……就是转运灵力灌输全身，对吧？”
“不错，不错，平儿你悟性极高，一点就透，这第一步确实就是转灵……运周身……”
洪福的声音从大变得小，张大了嘴，偷偷往身侧瞥了一眼，尴尬之色尽写脸上，只觉空气有些冷。
真是“色令智昏”，竟然忘了平儿没有灵力，真是不该去那劳什子桐溪院。
“咳咳，平儿，阿福师父我啊，从来没有把你当普通人看，那些什么废物之体、废武之躯都是浮云，让它们随风而去吧，你只要肯刻苦，勤加练习，必会学有所成。”
是了是了，我不该怀疑阿福师父的，必不辜负师父的期待。
穆致平干劲十足，踏步游行，一遍一遍，不知疲倦。
“要不教他黑魇剑气，或者是《乌烟剑经》？不行不行，都得依赖灵力，这可怎么办？”这是洪福的心声。
直至离开，这半个师父依旧是什么都没有教。
练习中的穆致平想起那本五哥常诵的《儒说》，有这么一说：
月多有阙，况人乎？
事常有憾，何挂于心？
难填有益，且随风驾云去；
一往无前，开天，辟地。
……
洪福走了，一起离开的还有那个背着大瓮的“篆愁君”，那个大瓮自始至终都没有打开过，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绿水看向南方，听说那边座叫长城的地方，兽潮又开始侵袭。
所以，还没等到过年，那两个和穆府其实没有太大关系的男子就都走了。
南境御妖任务之重，远在天舒城的皇帝，可能知道，但感受不到；境内的百姓已经安居多年，可能看不到，但想象得到。
每年都会有缺胳膊少腿的老兵和新兵，从长城上退下来，常常出现在村口井边或者街头树下，抿着劣质米酒，为围成一圈的孩子们讲着吓人的蛮妖故事。
南境防务之艰巨，征南将军府的老太太苏巧是最能体会的。
她曾登上曲谷关城头，见过茫茫数之不尽又不顾生死的妖兽攀满城墙，见过一队队先锋斥候义无反顾然后就没再回来。
从那之后，苏巧喋喋不休的埋怨换成了一封封报喜不报忧的家书。
安坐堂内的苏巧收回南望的目光，看向柳树下打完拳又耍剑的小孙儿，天上的愁云又浓了一些。
“圭角，琪琪那边还没给平儿安排好吗？”
苏巧嫁入穆府后，一直是此人在身旁侍奉。
从丫头熬成了嬷嬷的圭角，放下手中浇花的水壶，回声说道：“听大夫人说，想让平少爷打理生意，但平少爷自己好像想以后参军。”
“怎么又想当兵了呢，不行，得让他早早打消了这个念头。送他去读书，他不是喜欢习武吗，蕴武楼有的是武学典籍，刚好雪儿也在那修行，平儿该是愿意的。等过几年，再让他去学着打理些产业也不迟。”
“好，我会跟大夫人说的。”
十岁，就是这一年。
锐士赴长城，稚子驻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