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妈和我一样,脑袋里都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赶在她进来之前,我爬回窗台,坐在了书桌前。
她匆匆忙忙推开门,脸上惊慌失措,指着自己的脑袋,“你也听到了,交换身体?”
我窥探着她的表情,揣测着她的心思。
我问她换吗,她下意识摇头,可摇着摇着她就慢慢停了下来,坚定的说道:“不!”
“你来当妈妈,你去感受我每天要死要活过着都是怎样的日子!”
她越说越激动,“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掏心掏肺砸锅卖铁供你吃喝,你还怨恨我,那你现在就来做我,换我来怨恨你!”
我和她脑袋里的声音,再次同时又响了一遍。
【宿主已绑定交换系统,是否愿意和母亲/女儿交换身体?】
我和她异口同声,“愿意!”
眼前白光闪过,再睁眼时,我成了我妈,我妈成了我。
我站在门口,她坐在书桌前。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股脑把眼前碍事的刘海全都梳了上去。
她呲着牙冲我笑,“李晓萌,现在是你赚钱养我,赚钱供我念书。”
我从前很少照镜子,现在面对面看着自己的脸,突然觉得那张丧气到无可救药的模样有了些明媚的样子。
我指着桌上的十几张卷子,说道:“这些都是今天的作业,你写不完,明天老师会打你。”
她嗤之以鼻,根本没放在眼里,挽起袖子提起笔。
“你每天写个作业磨磨唧唧几个小时写不完,偷偷躲在房间里玩手机,你看着吧,我一个小时就能写完!”
我佩服她的无知愚蠢和狂妄。
她在写作业,我去收拾碗筷。
站在桌前,肚子咕噜噜悲鸣了两声,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冲上喉咙。
我愣了一下,原来我妈一直没吃饭。
我不由自主的开始心疼她,心疼她居然每天等我下了晚自习回来,等我吃完了饭她才会吃。
可心疼转瞬即逝,我又觉得她活该。
没苦硬吃,没罪找罪受。
我心里雀跃,期待我妈要怎么写完那十几张卷子,期待我妈明天去学校被白江和张雅萌欺负。
我一下子来了胃口,狼吞虎咽的吃着碗里的红烧肉。
我早早的躺在了床上,没有作业,没有对第二天的恐惧。
紧绷的神经是前所未有的放松,连楼下小狗们的吠叫也不觉得烦了。
凌晨两点,我起来上厕所,路过我妈房间,里面还亮着灯。
门没关上,留了一道缝隙,灯光从缝隙中蜿蜒爬出,停在我脚边。
她趴在书桌前,抓耳挠腮,快把嘴里的笔杆子咬烂了。
她一边翻书一边对题目,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这是给人写的东西么?怎么能出书上没有的题目…”
她越来越暴躁,瞌睡的打哈欠,眼泪在眼眶里转圈圈,可她又掐着自己的大腿让自己清醒。
“这说的什么狗屁不通的,和我念书时学的完全不一样,布置这么多作业,这不是纯粹折磨人!”
我不清楚我妈写作业到多久,只是第二天早晨再见到她时顶着两个重重的黑眼圈。
她去厨房拿鸡蛋,蹲在垃圾桶前一点点剥着。
她和我说:“你的脚怎么伤的这么严重?我疼的不行,给我请个假。”
我说:“不行。”
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想来拧我的耳朵,可脚上的伤疼得她呲牙咧嘴,刚迈出去一步就动弹不了。
她连牙根都在打颤,“李晓萌,你真把自己当妈了?”
“走路去学校要半个小时,我现在这样怎么走!就算去了学校,我还怎么上课!”
我指着自己的锁骨,一脸戏谑,“我当年出车祸,锁骨断了打钢板都一声没吭。”
“什么这疼那痛的,我看你就是装的,昨天好好的,一说去学校就不舒服,你不想念书干脆就不要念了,你去工地给别人打工去,我看你还痛不痛…”
她愣在原地,一脸错愕。
我的话在她脑袋里一遍遍回响,然后化作数千根针刺穿她的胸膛。
她一脸痛苦的捂上胸口,脸色发白,像是喘不上气。
她认命般叹了口气,虚弱的妥协道:“好,我不请假,你给我十五块钱,我打车去。”
一瞬间,我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字一句的说:“你真有本事呀,十五块钱可以够我们三天的菜钱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咱们家不比别人家,人家爹妈都在,这个家里只有我和你,我要掏心挖肝的养你!供你!”
我畅快的大笑,笑到有眼泪流了出来。
“你花的不是钱,你花的是我的血!是我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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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妈九点才上班。
闲来无事,我一路尾随着我妈,欣赏她一瘸一拐去学校的狼狈模样。
她走走停停,时不时停下来喘气。
每天三十分钟的路程,从前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走个路还能要了我的命,她从前每天蹬一个小时自行车去市里上班。
她说我娇气,说我矫情。
那现在换了身体的我们,由她自己来证明,到底是不是我娇气又矫情?
她早走了十分钟,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眼瞧着校门就要合上,我妈边跑边叫,“等一下等一下!”
她越过校门的一瞬间,就被站在门口的年级主任踹了一脚。
这一脚让我妈措手不及,她趔趄两步,刚要站稳,脚底就传来钻心的痛。
于是我妈摔了个狗吃屎。
还没等她缓过来,年级主任就站在她面前,敲着手腕上的表,“今天厉害啊,迟到二十分钟。”
“不长记性是吧?胆子越来越肥了,上操之前写五千字检讨交给我!”
年级主任又补上一脚。
顿时,我妈像个炸了毛的猫,坐在地上对着年级主任破口大骂,“你要不要脸啊你,我迟到怎么了,又不是犯了天条了,你凭什么打老娘!”
“打人犯法呢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浑身疼的动不了,你再踹我一下试试!我马上就死你眼跟前!”
年级主任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从前一向逆来顺受的我,像是大变活人一般,变成了毫不讲理的泼妇。
我妈一不做二不休,什么尊严什么面子,她要用实际行动讲道理。
她在地上撒泼打滚,大声嚎叫,“打人啦!打人啦!学校要把学生打死了!”
她嗓门大,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年级主任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咬牙切齿的骂她,“你这像什么样子…”
我妈翻了个白眼,变本加厉,鬼哭狼嚎,“杀人啦!杀人啦!我要报警!我要叫救护车!”
年级主任拽着她,想把她从地上拖起来。
可我妈就像没有骨头的泥鳅,胡乱挥舞着四肢,边叫边打年级主任。
她下手一点也不轻,看似不经意,实际上拳拳到肉。
我第一次见识到,原来年级主任的脸上也会流露出有理说不出的难堪。
他没了办法,“好了好了,回你班上课去,这次我不和你计较,再有下次…”
眨眼的功夫,我妈站了起来,一本正经的拍着身上的灰。
我妈抱着胳膊,歪着嘴上下打量他,“没大没小的,老娘闯社会的时候你还在你妈怀里吃奶呢,跟你姑奶奶我横,再有下次,我一定叫你哭着给我认错!”
临走时,我妈还啐了他一口,“欺软怕硬的狗东西!”
我在校门口看得一清二楚。
说实话,我比年级主任更加惊恐。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和我妈说说话,但我只能看着她挺得比直的腰板越走越远。
现在她去上学,我去上班。
我妈的工作是事业编,清闲的恰到好处。
在办公室写文稿,整理案卷,盖章,剩下的时间用来和同事闲聊。
隔壁工位的大姐凑过嘴巴,她笑得神秘兮兮,“霞霞,今天怎么舍得穿的这么好看?”
我实在没勇气穿着我爸那件破夹克出门,于是翻箱倒柜找到了这件带着小花的衬衣,虽然款式过时,但能摸出来是很好的料子。
我从没见我妈穿过,和新的没什么两样。
大姐又指了指我的头发,“这个造型我知道,我见大街上年轻小姑娘都爱放下来两撮头发…”
她和对面另一个姐讨论起来。
我和我妈的发际线一样很高,她没留刘海,我只能简单放下两缕头发试图遮住难看的脑门。
她们有说有笑,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大姐又怼了怼我的胳膊肘,“是不是你和小张的事,要成啦?”
“我早说,你要想开点,你还年轻,才四十多岁又不是七老八十了,老觉得别人看你笑话…”
对面的大姐见缝插针,“就算七老八十怎么了,夕阳恋现在可流行了!”
我还在想小张是谁,办公室的门被笃笃敲了敲。
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浓眉大眼,干净的寸头。
我和他对上视线,我看他,他看我。
他的脸可疑的红了。
8
几个大姐眉来眼去,捂着嘴笑。
他开始别扭的整理着身上的工服,客气的和我打招呼,“霞姐,我来送盖章的…”
他话还没说完,我的电话就响了。
事发突然,来不及解释,我匆匆忙忙的告了假往学校赶。
班主任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我妈在学校把人打了。
一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到我妈站得比直,满脸写着理直气壮。
班主任刚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李晓萌妈妈,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我妈噌噌两步窜了上去,一拍桌子,就指着班主任的鼻子尖叫,“我孩子我想怎么教育就怎么教育,轮得着你在这说三道四!”
“是那几个王八孙子先骂我拿书砸我的,你瞪着两个眼睛出气不管我的死活,我还以为你这班主任是死了的。”
我妈像条疯狗,看见人就想上去咬。
她又转过身来指着我骂,“你是干什么吃的!我让你不要惹事,没让你怂的和孙子一样!”
“我从前摆地摊一个人骂二十个,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她骂着骂着,好端端的又哭了。
她不停的捋着头发,用手背擦着眼泪,满是红血丝的眼珠泡在泪里。
一瞬间,我在我的那张脸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班主任得出结论,我妈疯了。
他把我和我妈推出门,让我们先解决内部矛盾。
我妈和我说了事发经过。
今天我妈依旧穿着那双假运动鞋,到了座位上时,发现桌兜里有一盒创可贴。
慧慧说,“我接水回来的时候,看见白江在你座位上鬼鬼祟祟,我以为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结果是放了盒创可贴…”
“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我妈想到了自己脚上的伤,转过头对着白江大大方方说了句谢谢。
白江吓了一跳,脸上有可疑的红光,做贼心虚一样慌张的为自己辩解,“什么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如坐针毡,抓起外套匆匆逃离教室。
一旁的张雅萌快把指甲盖咬烂了,她拿起小镜子,恶狠狠的在嘴巴上涂唇膏。
她力气很大,唇膏断了。
毫无征兆的,她把唇膏摔向了我妈的后脑勺。
我妈茫然的转过头,她讥笑着讽刺,“你怎么还好意思穿这双假鞋的?”
“昨天不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吗?光着脚走了一天?穷的买不起鞋干脆就不要穿好了!”
她指挥着小跟班,“你不舍得脱,我帮你呀。”
三五成群的人一哄而上,张雅萌眨着眼睛,双手合十,语气俏皮又可爱,“抱歉啦晓萌,拜托你以后都光着脚好不好?”
有人按住了我妈的胳膊,有人拽起了我妈的腿。
我妈猝不及防的尖叫着,慧慧拼了命的阻拦。
他们人多势众,扒了我妈的鞋起哄,然后扔进了垃圾桶。
他们捂着鼻子说我妈的脚臭,张雅萌故作好心的劝阻起他们,“你们别这样!她身上有菜花,肯定会臭啊,你们能不能别歧视病人!”
我妈乱了头发,校服也被扯开。
她死死的盯着张雅萌,攥紧了拳头。
张雅萌笑了,“晓萌你怎么生气啦?我说错了么?”
我妈反手抄起桌上的书就往她脸上扔,“你这个没爹没妈的野种,我今天就替你妈好好管教你,扇烂你的脸!”
张雅萌被书砸到鼻子,惊呼一声,咬牙切齿的捂着脸。
她刚想发难,下一秒,我妈直接提起脚踹开了她身前的桌子,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班里乱成了一锅粥,所有人都傻了眼。
我妈薅着她的头发,在大庭广众下疯狂投喂她大嘴巴子。
“嘴这么脏,你妈没教过你刷牙?有妈生没妈养,学校里怎么会有你这种人渣?”
“叫啊!你怎么不叫了!刚刚叫唤得不是很大声!我耳朵聋了,你再狗叫两声给我听!”
9
有人想上前拦,我妈指着那人的鼻子就骂,“谁拦我我就打谁!我叫你们一个个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张雅萌哭着叫着,抓着我妈的胳膊。
我妈觉得她哭起来的样子很丑,捡起地上她刚刚丢来的唇膏,掰着她的嘴巴用力地给她涂。
我妈喊的中气十足,“本来就难看,哭起来更丑了,我的眼睛快被你的丑脸闪瞎了。”
“你一个学生,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成天到晚想着去勾引男人?不是爱涂红嘴巴!我给你涂!”
有人去叫了班主任。
班主任半只脚还没踏进门,听到动静的我妈腾地一下躺在了地上。
慧慧惊魂未定,先张雅萌一步告了状,“老师,李晓萌被打晕了。”
……
虽然班里有监控。
但似乎铁证如山的证据,都比不过我妈毫不讲理的满口谎言。
泼妇打败了证据,也打败了道理。
班主任连张雅萌的家长都没叫,只是三言两语敷衍她了事。
就像从前的我被他敷衍一样。
他反过头来问张雅萌,“你要是不招惹她,她能这样吗?”
“这就是同学之间的小打小闹,我都叫了她的家长来,你还想怎样?不是老师说你,你之前干的那些事,还想我一个个给你翻旧账吗?”
“事情闹大了,最先记过的人是你,不要耽误了自己的前途。”
这件事被轻轻拿起,又被轻轻放下。
班主任给我妈放了半天假,特地叮嘱我最好去挂个号查查她。
回家的路上,我妈走在前面,我跟在她后面。
瘦瘦小小的个子,却走着一副大人的模样。
我突然想起来,我爸去世的那段日子,她不愿意和任何人讲话。
亲戚朋友在灵堂给我爸上香,烟雾缭绕,我妈一个人坐在窗台旁,目光无神。
她的崩溃只在我爸去世的那一个晚上,她很快的想起了自己身为母亲的责任,赚钱养家,洗衣做饭。
她开始因为一些小事崩溃,执拗的一遍遍擦餐桌上陈旧的污渍,擦不掉就会歇斯底里的大叫。
她开始斤斤计较每一笔开销,近乎变态的攒着钱。
她不许自己花钱,也不许我花钱。
我问她为什么,却从来都没有理由。
眼前的瘦小的身影突然站住了脚,我妈转过头盯着我看。
她问我,“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
没等我开口,她又主动念出了自己从前的台词,“谁欺负你你不会欺负回去么?你没长嘴吗?不会告老师?”
“我警告你,你不许在学校给我惹事,咱家很穷,得罪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她脸上看到了的狼狈和难堪。
她又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换回去?”
我思来想去,“或许你考年级第一的时候?”
我骗了她,我问过系统,只要我们双方都愿意就能换回去。
她呵呵一笑,“你自己都考不了,还让我考?”
我说:“连你都做不到,你凭什么要求我做到?”
她愣了一下,咬牙切齿,“我是你妈!”
我抱起胳膊,整暇以待,“你只是我妈。”
我们的身份只是母亲和女儿,从不是奴隶主和奴隶,没有谁是谁的附庸,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
脐带把我们连在一起,可不能把我们的一辈子都连在一起。
我妈说到做到,开始发奋苦读。
可冗长拗口的课文对她好像天书,数学的符号像宇宙的摩斯密码。
于是期末考试,我妈考了倒数第一。
我的数学成绩再创新低,拿到了史无前例的十五分。
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拿钢尺抽我妈的手心,她挨了两下,手马上就又肿又红。
我妈咬牙切齿,忍无可忍,一把夺过钢尺,疯了一样对着他狂抽。
她边抽边骂,“我考了十几分怎么了!我考十几分也是我自己的本事!”
“他们怎么能考一百四十分的你心里没数吗?考场上全是作弊的你是瞎了眼,就差在把手机举你脸上抄了!是不是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教的很好!”
“你这个人渣,师德败坏,还敢打我!”
10
班主任吓了一大跳,东躲西藏,大叫着她真的疯了。
班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四周静悄悄,显得我妈的骂声如同炸雷。
我妈一把扔掉手里的钢尺,尺子砸在地上当的一声,她恍然大悟,“我知道我为什么考不好了,因为你们,老师浑水摸鱼不好好上课,学生作弊抄答案。”
“没有人愿意好好写作业,只有李晓萌是自己写的!所有人都在作弊抄答案,只有李晓萌是自己考的!”
“李晓萌是可以考第一名的,她可以考全班第一,考年级第一,去上清华!上北大!”
班主任罚她写五千字检讨,我妈扯了一张白纸,洋洋洒洒几个大字‘我没错’。
回家时她恬不知耻,还拿着卷子让我签字。
她坐在饭桌前狼吞虎咽,边吃边挑剔我做的饭难吃,一会这个咸了,一会那个淡了。
我听得烦,端起盘子要倒进垃圾桶,她又着急忙慌的拦着,别扭的说:“我又没说我不吃!”
“难吃我也要吃,我快饿死了。”
她又去房间里头悬梁锥刺股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一通电话。
电话没有备注名字,刚接起来就是劈头盖脸的骂声,“你怎么回事,连着一个礼拜都没来上班!死哪去了?能干干,不能干滚蛋!”
我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没去上班了?”
对面说:“大姐,你晚上五点到九点半的班啊,打扫两栋写字楼,你装什么失忆呢?”
“你不是说要给你姑娘攒学费攒房子车子,当时怎么和我死乞白赖的求,说得要多惨有多惨,结果现在直接玩失踪旷工了?”
“要不是改莲姨偷偷摸摸给你顶了一个礼拜班,我都不知道…”
我连连道歉,对方却不依不饶,骂得难听。
于是第二天,我准时去了写字楼上班。
我在工作间换衣服,一个大姨也来了。
她拍着大腿,“可算把你等来了。”
“你不来上班,也没有请假,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消息都不回,我担心你出了事,又害怕主管辞了你,偷偷帮你干了一个礼拜。”
她絮絮叨叨,“这么松快的活不好找了,你要是真被辞了,再去给人家分快递去?你那腰怎么能受得了…”
我下意识的抬起手,满是发黄的老茧和被毛衣针扎到的伤口。
自从交换身体后,我好像从来都没正视过我妈的这副身体。
改莲姨说完,我突然就开始觉得腰痛,膝盖痛,哪里都痛,时时刻刻像有钝刀子在磨。
我又不受控制的想到我爸。
想到他灰白的工服,想到他下巴的胡渣。
想到他穿着肥大的黑西服,拿着廉价的塑料花,憨厚的笑着说要娶我妈。
我爸各色各样模糊的身影像充了气的气球,一点点膨胀,挤满我的脑袋,那些记忆像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
那件有小花的衬衫,原来是我爸送给我妈的礼物。
我跟着改莲姨一起打扫办公室,擦桌子,拖地,扫厕所。
听她讲她儿子和丈夫的八卦,聊纸壳子掺点水上秤能多卖几毛钱。
我不受控制的开始愧疚。
我讨厌我妈封建的思想,却又心疼她劳累的模样。
从前我一直在责怪她,可这一刻我又不知道该责怪谁。
于是愧疚两个字横在我们彼此复杂感情的中间,平衡掉一切。
九点半下班,我刚出了写字楼,就看到了那天在办公室只来得及打招呼的小张。
小张骑着电动车,把头盔递给我。
他说:“我还以为你躲着我,都不愿意来兼职了,等了一个礼拜都没见到你。”
我拿过头盔时,他愣了一下。
头盔我戴了半天没戴好,他忍不住伸出手来想帮我,又缩了回去。
我坐上后座,他的声音和风一起吹在我脸上。
“咱们不是说好了,我每天就来送送你,我也不要别的,我知道你放不下你丈夫,顾忌你女儿,所以只当我是个普通朋友就好了。”
“我还挺高兴,你从前不着急回家做饭都不愿意坐我的车,那么远的路硬是要自己走回去。”
“不说这个了,今天晚上给你女儿做什么饭?”
我抿着嘴,想了想说:“红烧肉。”
他哈哈笑,“你女儿爱吃,你天天念叨她不吃韭菜不吃蘑菇,爱吃红烧肉和排骨。”
“你嘴上嫌她挑食这不吃那不吃,但我都知道,你样样都记得清楚。”
我没来由的问他,“你觉得我爱我女儿吗?”
他不假思索,“爱啊!”
11
鸡蛋放在哪个格子里?
我突然想起来,我妈一直都把留给我的鸡蛋放在正中间的格子里。
她迷信的认为,放在正中间的鸡蛋受热最匀,是煮的是最好的。
小张叔叔说,我妈爱我。
我本能的想去否认,可那句‘不爱’到了嘴边又难以说出口。
她的爱像是一件湿掉的外套,沉重又潮湿。
穿上冷,脱下来也冷。
我想要丢掉,可是我只有这一件外套。
晚上我学着她的样子要做红烧肉,可是思来想去觉得不应该做红烧肉。
我想做她爱吃的菜,却发现脑袋一片茫然。
我根本不知道她爱吃什么。
她会抠掉馒头上的霉点,然后塞进嘴巴,会熬一锅小米粥,把稀的留给自己,会把发黄的菜叶子择掉,炒进锅里。
她爱吃什么?
于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我还是做了红烧肉,做的很难看,也不好吃。
我妈照旧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嫌弃。
从前我们的话很少,似乎都没有新鲜事,但现在她会开始和我骂学校里的老师和那群学生。
听她叽叽喳喳控诉半天,我说:“既然这样,咱们就换回来。”
她深信不疑,“我考年级第一才能换回来。”
我说:“那都是骗你的,只要你愿意,我们现在就能换回来。”
她不说话,不愿意理睬我。
我很讨厌她的冷暴力,我恼火的抓上她的肩膀,“之前你不是巴不得想换回来,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又不想了?”
我逐渐歇斯底里,“你不是要换你来怨恨我?你怨恨了这么久还没怨恨够吗!”
“为什么不换回来!”
我扯着她的肩膀晃,她自始至终都不想解释,只说自己不愿意。
晚上我躺在床上,一遍遍的喊系统要换回来。
可得到的回答都是对方不愿意。
每当我开始觉得我们之前气氛有所缓和时,她就再度给我一击,让我不停的在恨和爱之间摇摆。
我捂着脸,对着斑驳脱落墙皮哭泣。
我开始用实际行动抗议,给她的单位请了假,给她的兼职也请了假。
我不再给她做饭,每天无所事事,趴在窗户边,看着她那一筐毛线卷发呆。
她依旧每天早出晚归,懒得和我说话。
结果我没想到的是,我妈居然也请了假。
班主任给我打来电话,和我核实她为什么请了半个月假。
我妈在病假条上写了我的名字,又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大闹一通办公室,逼班主任批了她的假条。
我一时错愕,接着就是怒火中烧。
晚上十点十分,她准时到家。
我像她之前那样,提前把防盗门打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里等她。
她走过楼梯转角,一抬头,看到了阴沉着脸站在家门口的我。
我问她,“你没上学,去哪了?”
她挤开我,在门口换鞋,“没去哪。”
我拍着胸口咆哮,“你用的是我的身体!我不该问你吗?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用我的身体去干了什么事?你不要脸,但是我还要脸!”
我对她恶语相向。
“我知道了,你不愿意待在你这副四十多岁的躯壳里,因为你老了,你快死了,你要霸占我的身体,好让你重活一辈子!”
她有些难以置信,抬起头来一脸受伤。
灯光照在她脸上,我才发现她脸色惨白,毫无血色,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疲惫和虚弱。
她在书包里翻翻找找,把夹在课本里的几张纸递给我,“我去医院检查,你得了胸膜炎,胸腔积液,所以会胸痛。”
“我办了住院,做了穿刺引流,每天还要输液,不想你担心才没和你说。”
“明天就是最后一次了,等你身体恢复好,我们就换回来。”
我的身体生病了。
我妈背着我偷偷去医院看病,用长针穿进胸腔去,挂上袋子排积液。
她就那么趴着,打麻药只是表皮,穿针进去的时候疼到直流眼泪,还哭不出声音。
不能动,不能咳嗽。
她说,从来不知道原来会这样痛。
“你那么怕痛,小时候打针都要哭上半天,让你去做穿刺,肯定害怕得死活不敢。”
“妈替你做。”
12
她执着于替我受苦受罪,说这是母亲的责任。
我去医院陪床,她也不用每天偷偷在医院和家之间往返。
很多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
她躺在病床上,沉默的看窗外的云,我坐在她身边,沉默的给她剥橘子。
原来即使是经历病痛这样的大事,我们彼此之间都无法和解,无法做到真正的冰释前嫌、敞开心扉。
我们互相用沉默折磨着彼此,也互相用沉默关心着对方。
我讨厌我妈许多个模样,却偏偏又活成了她的样子。
于是她怎样爱我,我就学着去怎样爱她。
最后一次穿刺,她没再挂袋子,执意要用穿刺针抽。
她疼得泪流满面,连着几天都要吃止痛药才能睡着。
她这次的耐心非比寻常,直到身体彻底痊愈,哪里都没有不舒服才办了出院。
她按照约定换了回来。
我又成了我,我妈又成了我妈。
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变,可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妈给我办了转学,把我送去了一个学费很贵的私立双语学校。
她依旧很斤斤计较花出去的每一分钱,但是不再吝啬给我和她自己买衣服。
她学着网购,学着点拼好饭。
别人嘴里‘吃拼好饭吃中毒’的梗,是我妈眼里的享受生活。
她一口一口吃得津津有味,“这有饭有菜,又有肉还有饮料,味道是挺好,怪不得你们小孩都爱吃。”
“以后我不想做饭,我就点外卖,你一份我一份,两份还能便宜两块钱!”
她不再每天穿着我爸的那些旧衣服,偶尔兴起时还会穿条碎花裙子。
虽然是很老土的款式,但是穿在她身上真的很好看。
她偶尔会抱着手机笑,我偷偷瞥过一眼,是在和小张叔叔聊天。
换了新学校,我开始住校。
大家不仅会忙着学习,还会聊八卦,聊游戏和电视剧。
我很想慧慧,也有了几个新朋友。
她们都很漂亮,会给我分享亮晶晶的唇膏,会送给我漂亮的发圈。
每天在宿舍,大家围在一起泡脚,她们就叽叽喳喳的攀比谁买的东西更便宜,更实惠。
她们给我支招,说把那双假鞋的小尖角用美工刀裁掉,“谁没事干会趴地上抱着你的脚看啊?”
“穿假的怎么了?我就是没钱买不起真的,我以后有钱了买呗。”
一瞬间,我恍然大悟。
原来我的贫穷,是精神的贫穷。
是我压弯了我的脊梁,也是我压垮了我的自尊。
我从来都不需要这些来证明。
不需要别人的眼光,不需要我妈的爱,我应该自己证明自己。
高二的期末考试,我考了年级前十,班里第四。
数学老师会鼓励我继续努力,英语老师会夸我有天赋。
我妈把发在家长群里的成绩单打印了出来,挂在墙上,藏住了那块斑驳脱落的墙皮。
她的腰杆挺得比直,仰望着那张高高挂起的成绩单。
我一直以为我是恨我妈的,但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是恨。
后来我才明白,我只是爱她爱的很痛苦,恨她爱我爱的也很痛苦。
原来我们的爱是夹杂着顿感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