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夕阳(三)
月娑2025-07-23 17:213,588

  放学的铃声,对大多数人而言是解脱的号角,对刘宁来说,不过是场景的切换键。

  他沉默地收拾好书包,保温桶早已冰凉,被他小心地收进袋子里。指尖那道伤口,在一天枯燥的书写和摩擦下,那丝灼热感仿佛被磨平了棱角,化作一种更深的、如同骨髓深处透出的隐痛,伴随着每一次心跳,微弱却固执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姚文浩和薛强像两颗出膛的炮弹,裹挟着放学特有的、混杂着汗味和青春躁动的气流冲到他桌边。

  “宁哥!走!老地方!今天必须把昨天丢的分找回来!我研究了个新战术……”姚文浩的声音永远带着一种电量过载的亢奋。

  薛强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窗外逐渐柔和的光线:“浩子,你哪次战术不是开局白给?宁哥,强攻B点?还是……”

  刘宁拉上书包拉链,动作有些迟缓,像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他微微摇头,声音低沉:“今天不了。有点累。”

  “啊?”姚文浩夸张地垮下脸,“别啊宁哥!没有你的狙,我们就是砧板上的肉!你看你这脸色……啧,肯定是老秃驴那张卷子伤元气了!走走走,网吧包夜,红牛管够,保证让你满血复活!”

  “真不了。”刘宁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他避开姚文浩试图搭上来的手,侧身从两人之间挤过,像一尾沉默的鱼滑入喧闹的人潮。

  夕阳,就在这一刻,以一种磅礴而悲悯的姿态,君临这座疲惫的城市。

  它不再仅仅是天边一团燃烧的火球。

  它是宇宙熔炉里倾倒而出的、最纯粹的金液,浩浩汤汤,漫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冰冷的轮廓,将那些钢筋水泥的灰色森林,瞬间镀上一层流动的、辉煌的、近乎神圣的箔金。

  光芒并不刺眼,却拥有一种穿透灵魂的力度,它慷慨地泼洒,淹没了白日里所有的喧嚣、尘埃和蝇营狗苟。空气仿佛凝固了,被染成一种浓郁的、带着蜜糖般质感的琥珀色。

  每一扇向西的玻璃窗都成了巨大的熔金镜面,反射着亿万道跳跃的光之箭矢,刺痛着每一个敢于直视它的瞳孔。

  这光芒平等地降临。它落在行色匆匆的白领公文包上,落在小贩油腻的推车上,落在乞丐蜷缩的破毯上,也落在刘宁洗得发白的校服肩头。

  它如此盛大,如此辉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壮美。它不像朝阳那般充满新生的许诺,它是落幕,是燃烧殆尽前最后的、倾尽全力的绽放。

  它映照着万物,仿佛在说:看啊,这就是你们蝇营狗苟、争名逐利的舞台,最终也不过是在我无差别的光芒下,走向注定的沉寂。

  它辉煌的表象下,是时间冷酷无情的刻度,是万物终将归于虚无的哲思。这光芒越是盛大,越衬得人间的一切奔波、爱恨、得失,渺小如尘埃,短暂如朝露

  。它是一场盛大的葬礼,为即将逝去的光明,也为所有在光明中未曾真正活过的灵魂。它让你在辉煌中看见寂灭,在温暖里触摸冰凉,在壮阔前感知自身的渺小与徒劳。

  这是夕阳的悖论,是光明对黑暗最深情的诀别,也是黑暗对光明最彻底的吞噬预告。它让辉煌本身,成为一种深刻的、无声的悲怆。

  刘宁走出校门,像是从一片嘈杂的浅滩,涉入了一片光芒的深海。喧嚣的人声车声仿佛被这浓稠的金色光芒过滤、推远,变得模糊不清。

  他微微眯起眼,并非躲避强光,而是这过于盛大、过于沉重的辉煌,像无形的巨石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感到一种窒息般的茫然。世界被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红,如此不真实,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而虚幻的梦境边缘。

  他站在光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被大地缝合的伤口。他感觉自己像一粒被遗弃在金色沙漠中的尘埃,被这宏大的落幕映照得无所遁形,灵魂深处那片冻土,在这辉煌的暖意下,非但没有融化,反而蒸腾起更深的、冰冷的虚无。

  指尖的隐痛,在这片悲壮的辉煌中,似乎又微弱地灼烫了一下。

  就在这片几乎要将灵魂也熔化的金色光海里,那辆深沉的劳斯莱斯如同礁石般,稳稳地泊在惯常的位置。陈叔早已站在车旁,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他也沐浴在这辉煌的夕照里,制服被镀上温暖的金边,脸上带着一种被岁月沉淀过的平和。他看到刘宁逆着光走来,少年单薄的身影几乎要被那磅礴的金色吞没,脸上带着一种与这盛大景象格格不入的、近乎空白的疲惫。

  陈叔没有立刻拉开车门。他走上前几步,目光温和地落在刘宁苍白的脸上。

  “小宁,出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像被夕阳烘烤过的暖石,“今天……看着更累了?”

  刘宁的脚步停在他面前,书包带深深勒进肩膀。他抬起头,试图看清陈叔逆光中的脸,但那辉煌的光芒太过刺目,让他眼前有些发花。他喉咙动了动,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嗯。”

  陈叔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刘宁眉宇间那化不开的郁结,还有那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疲惫。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脚下这片古老大地般的包容。

  “累啊……”陈叔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片无边的夕阳诉说,“这日子,就像这太阳,看着红火热闹,一眨眼,就往下掉。

  人呐,活的就是一个熬字。熬过白天,熬过黑夜,熬过那些解不开的题,熬过那些……没人说的心事。” 他的目光投向天边那轮正在沉坠的巨大火球,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

  “你看这太阳,烧了一天,烧得这么亮,这么烫,把天都烧透了,最后不也得落下去?可它落下去,不是没了。它只是去照亮别处了。明天,后天,只要这世界还在转,它就还会再爬起来,再烧一次。人也是一样。今天觉得过不去的坎,熬干了心血,熬白了头,觉得天塌了,可睡一觉,明天太阳一照,还得起来,该走的路,一步也少不了。”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刘宁身上,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父辈的、沉甸甸的暖意:“觉得难,觉得没意思,觉得……自己像个‘谢谢惠顾’的瓶盖,被扔在角落没人要了,是不是?” 陈叔的话,像一把钝刀,精准地剖开了刘宁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刘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震动和一丝被看穿的狼狈。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叔笑了笑,那笑容在夕阳的金辉里显得格外温暖而有力,驱散了几分话语中的沉重:“傻孩子。瓶盖怎么了?瓶盖也是有用的。

  攒着,多了,还能卖废品换根冰棍呢。” 他伸出手,不是拍肩,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长辈的关切,轻轻拂去刘宁校服领口沾上的一点粉笔灰,动作轻柔得像拂去一片落叶,“别总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也抬抬头,看看这天。看看这太阳,多好。

  它烧了一天,累不累?肯定累。可它还是烧得这么亮堂。活着,就得有点光,甭管是自己点的,还是借别人的。心里头那点光,别让它灭了。”

  他的话语朴实无华,没有大道理,却像这夕阳的光,带着一种穿透阴霾的力量,直抵刘宁冰封的心湖。刘宁怔怔地看着陈叔温和却坚定的眼睛,又缓缓转头,望向天边那轮正在沉入城市轮廓线之下的巨大落日。

  它依然辉煌,依然壮丽,但边缘已经开始变得模糊、柔和,染上了更深的、近乎血色的红晕。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微弱的、几乎被遗忘的暖流,在他死寂的心底交织、碰撞。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天边的金色褪去了灼热的锋芒,染上了更多温柔的橘红与紫罗兰的忧郁。晚风带着凉意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他抱着书包的手紧了紧,指尖那道伤口的灼热感,似乎被陈叔的话语和这浩大的夕阳奇异地安抚了,变成一种更深的、沉入血脉的搏动。

  “……嗯。” 他终于又发出了一个音节,声音依旧干涩,却似乎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皮革的气息包裹上来,隔绝了外面那正在缓缓褪色的辉煌世界。

  陈叔也坐进驾驶座,发动了车子。劳斯莱斯无声地滑入车流,汇入归家的方向。

  车内很安静。刘宁靠在椅背上,侧着头,望着车窗外。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剪影化,夕阳最后的余晖如同泼洒在巨大灰色画布上的残血,壮烈而凄美。路灯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辰,试图对抗这无边的、正在吞噬一切的暮色。

  “陈叔,”刘宁的声音忽然响起,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暮色,“你说……太阳烧完了,还会再亮。那人……要是觉得,心里的光……早就烧完了呢?”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窗外,看着最后一缕金光被地平线彻底吞没,世界沉入一片深沉的蓝灰。

  陈叔透过后视镜,看着少年映在车窗上模糊而苍白的侧影。他没有立刻回答。车子平稳地驶过跨江大桥,桥下浑浊的江水在暮色中流淌,反射着两岸稀疏的灯火,像一条疲惫的、镶着碎钻的黑色绸带。远处,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编织着新的、属于夜晚的虚幻梦境。

  陈叔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力量:

  “烧完了?烧完了就歇歇。天黑了,就该睡觉。睡足了,养点力气。等天亮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挡风玻璃外那越来越浓的、但远方天际线尚存一丝微光的暮色,“等天亮了,看看还有没有能点着的东西。哪怕就剩一点火星,一口吹过去,指不定,就又能着了。”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刘宁缓缓闭上了眼睛。窗外,最后一抹天光彻底消失,黑夜温柔地合拢了它的帷幕。城市的灯火成了唯一的主角,在无边的夜色里,固执地闪烁着微弱而孤独的光点。他蜷在宽大的座椅里,像一枚被遗忘在角落的、冰冷的瓶盖,指尖那道细微的伤口深处,那蛰伏的灼热感,在陈叔那句“指不定,就又能着了”的余音里,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如同深埋冻土下的种子。

  

继续阅读:第一幕:夕阳(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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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族Ⅰ暗渊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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