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奏折往桌前一摔,差点滑出去。
赵扬指尖敲了敲桌面,透着点不耐烦:“钱葳蕤又上奏折弹劾你了。”
李文苗拿起来看了下内容,啧了一声:“她是我姐姐的朋友,也就她敢肆无忌惮的弹劾我,明明不是御史台的人,怎么就这么多管闲事。”
“上奏弹劾是每个朝臣都能做的事。”赵扬无奈:“你为什么不注意法纪呢?”
李文苗漫不经心:”臣确实平庸浅陋,但也是由于陛下法网不够稀疏。”
赵扬无语地看着她。
李文苗很烦,“我打人怎么了?是她那个堂弟先出言不敬的,太仆寺的那个少卿叫什么名来着?我不记得了,反正是个狗东西,喝多了在酒桌上胡言乱语,说我下了朝堂上龙床,我怀孕的几率都比古贵妃大。”
赵扬有些尴尬:“太仆寺少卿娶的是顾家女,之前频繁上奏折,让朕立古贵妃为皇后的人里,也有他一个。他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李文苗耸了耸肩膀,“我没放在心上,我只是想揍他,算准了,至少弄折他两根肋骨,不疼一疼,人是不会长记性的。至于她们的弹劾,弹劾去吧,能把我从中书省踢出去算他们有本事。”
赵扬头疼:“你这个性格,将来裴相年纪大了,你要吃亏的。”
李文苗嘿嘿一笑:“还有陛下,咱们两个是同龄人,我就指着陛下了。”
赵扬沉默片刻,挥了挥手,让太监们都下去。
御书房内就他们两人。
李文苗:“陛下要说什么话,连太监都听不得。”
赵扬道:“朕可能快死了。”
李文苗吐出一口浊气,“陛下想多了,赵易是娶了裴月,但他的禁足没有解,无论是姐夫还是月月都没有想帮他争什么,依我所见,那不过是养个宠物而已。”
赵扬摇头解释:“没人杀朕,是朕自己要死了。”
自从赵扬落马截肢以后,赵扬性格就更加阴沉了,有时候做一整天也不开口说话,有时候会叫一整天的痛,急躁起来会大发雷霆,软弱起来又会呜咽不停。
李文苗很遗憾,其他人是不能切身领会到他的痛苦的,只知道痛,但不知道具体有多痛。她只能看着,只要是说出口的话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所以总是沉默着,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会好起来的”。
其实他们都清楚,这辈子都不会好了。
赵扬坐在轮椅上会盖着很硬很厚的被子,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他的腿没了,他抚摸着空缺的地方,淡淡地说:“是真的。”
李文苗的掌心按在额头向上滑,一直碰到头上的发冠才松手放下,上前蹲在赵扬面前,仰视着他:“那我把我的性命分你一半,陛下又可以多活很久了。”
赵扬生硬地说:“李文苗,你要以我要死了做打算。”
李文苗生气:“好端端的,提什么生呀死呀,太医院那边的脉案我一直有看,陛下健康的不能再健康了。是不是今天奏折看多了,脑袋疼心烦了,别看了,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
赵扬死寂一般的双瞳里透着一些温柔,伸手抚摸着李文苗的脸。
李文苗愣了愣,躲开了。
赵扬收回了手,交代道:“赵易是大秦最后的血脉,而且他娶了裴月,会是新的皇帝,朕准备解了他的禁足,你不要再那么排斥他了。”
李文苗:“陛下正之鼎盛之年,一定会有皇子的,再选秀……”
赵扬道:“再怎么选,也不会有比裴月更合适的皇后了。”
李文苗焦虑烦躁:“行了,陛下,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花吧。”
轮椅和青石板路碰撞发出了绵长的响声,一路前行。
春意正浓,阳光灿烂,似火樱桃,如雪荼藦,映辉斗艳,春笋破土而出,母燕引着雏燕试飞,黄莺呼叫伴侣,好一副暖春的场景。
李文苗瞧着荼蘼花开的还挺好,于是伸手要去摘。
“不要去折荼蘼花,权且留住一分春。”赵扬阻拦道。
李文苗:“好吧,看不出你也是惜花之人。”
赵扬扬眉一笑:“朕当然不是粗人。”
李文苗:“陛下只管去和旁人附庸风雅,我却是忘不了你穿梭花从,左摘一朵右摘一朵,扔到地上拿脚碾碎了的场景。”
赵扬道:“小孩子总是不知缘由的讨厌。”
李文苗:“但我当时看你那么做,笑得还挺开心的。”
赵扬眼眉弯弯一笑,近些年他笑的越来越少了。
李文苗情不自禁的也跟着笑。
他感慨:“好美呀,无华真国色,有韵自天香。”
李文苗:“荼蘼,是挺好看的,我叫宫人在宫里多种些。”
赵扬摇了摇头:“是你。”
李文苗坦率地点头:“我当然很漂亮了。”
赵扬失笑,大概是觉得她不要脸。
李文苗陪他转了好几圈,还有公务在身,便退下了。
赵扬倒是常常来看荼蘼花,这种花初夏开,白色,单瓣,有香味,其藤蔓以高架引之。一般能开上两个月,到春末的时候就谢了。
所以民间有一句话,开到荼蘼花事了。
夜半皇宫,窗户被风吹开了,丝丝的寒冷透过微薄的锦衣,赵扬觉得有些冷,睁开的眼睛。
守夜的下人睡了过去,风儿吹动了荼蘼架发出的声响也没将他吵醒。
赵扬坐了起来,也不知坐了多久,从枕头里摸出了一支发钗,已经磨得很尖锐了。
在那一片月明如水的夜里,白色的荼蘼花凋谢了。
枝头的花瓣被风吹落,篆香已经燃尽,一股血腥味儿蔓延开来。
手腕上的血管被划开,血慢慢的往下淌。
他侧头看着,一直看着自己死。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他要做自由自在地游下去了。
宫人发现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凉了。
永安城的皇宫里死了第一位皇帝,年仅二十四岁。
皇宫大丧,钟声敲响。
李文苗冷静的懆持后事,所有人都很担心她,那是自小的情谊,唯一的朋友。就像沈骗子对于裴渊明的意义一样。
她一滴眼泪也没流,甚至能正常的处理公务,迎接新帝。
直到新帝登基那一天,她麻木的随着众人叩拜,一抬头的时候,发现上面站着的皇帝不是她想跪的那一个。
那天她终于爆发了,浑浑噩噩的回到家中,被门槛绊倒就趴在地上不起来,哭的直不起来腰,抻着身子,头用力的往下挺,悲伤的控制不住自己,鼻涕眼泪混作一团,话都要讲不出来了,断断续续泣不成声:“他死了!啊——”
沈骗子闻声而来,心疼的不得了,想把她搀扶起来,她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他就能一遍一遍的唤着她:“苗苗。”
李文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可自拔,恨得牙根痒痒:“我就应该早点杀了崔氏那个贱人,连着那个贱种一起弄死,他的腿就还在,他就不会死。”
沈骗子跪在地上,搂着她,“苗苗,一个王朝的气运终于尽了,时也命也。”
李文苗痛哭流涕,痛苦的想把心肝脾肺全都呕出来,“骗子哥哥,我好内疚呀,赵扬真的很喜欢我,我当初要是嫁给他,他心满意足,会不会就不寻死了。”
沈骗子抚摸着她的脸颊,“所有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苗苗,现在就很好,至少你怀揣的念头是‘我当初要是嫁给他就好了’。假设如果达成,你不喜欢他,脑子里想的是‘他要是去死就好了’,那才是最差的下场。就像现在这样,想着他,挂念着他,是一个很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