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易财一看,大喜过望,赶紧下了马车,胖脸上顿时都是笑:“老三,是我!”
有人快速下马,跟着刘老三也过来了:是一个鹰鼻深目,精明的中年男子。见了刘易财,倒也客气得很,马上双手一拱:“在下是金城严家的管家严复。薛小公子在哪辆车上?”
“小的是刘易财,薛小公子在后面的车上。”刘易财点头哈腰,笑开了花。
“小的怕坏事,只得将小公子安排在乘客坐的车上。”
“刘老爷,感激不尽。”严管家看样子非常满意他的回答,笑容满面,“我家大老爷特意吩咐了,以后刘老爷有事只需说一声。”
“不敢,不敢。”刘易财大喜。严家的大老爷严诵可是兰州第一富商,势力赫赫,据说就是在高原那里,也是有名得很。
刘易财心中得意的很:有了这句话,等于靠近了财神爷了。
他对着刘老三,连连招手,亲热的喊:“三哥,快过来喝口酒暖暖身子。”
刘老三冲他摆摆手,带着人往前走去。
刘易财猛地醒悟过来,暗骂自己一声“糊涂”,赶紧也三步并做两步的赶过去,矮小肥胖的身子一下挤开了马车前的刘老三,殷勤的一掀车帘。
在马车最暗处,一直闭着眼的薛小公子并没有任何的动作,躺在那里,似乎是睡着了。
车子是特制的,很宽大,为了多坐几个人,最里的光线很暗。严管家一双精光四射的眼仔细的看了一下薛小公子的侧影,随后眯起了一双眼睛,不见了动静。
刘易财见严管家盯了薛小公子良久,不见一点动作表示,也不见其嘴里出来任何声响。
刘易财心中一沉,暗骂了一声:坏了,多半是假货了。
马车里的那人却动了一下,侧了一下身子,既不翻身,也不作声,只是漠然的动了一下手指,示意严复上车伺候。
这派头真大。
刘易财不悦了:就算他是太师太傅府的小公子,现在落难了,也得对严家管家客气点吧?
严复见状,也微皱了一下眉头,想了想,将自己的裘皮带帽的灰鹤色大氅解下给旁边人,自己一撩身上的劲装袍子,上了马车。
严复在车中终于看清楚了来人,双腿一弯跪下俯身:“金城严复叩见小公子。”
刘易财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回头对着身后踮起脚尖来的刘老三,脸上就堆满了笑。
“三哥快去前面马车上歇歇,喝口暖的,到时三哥跟我回去就是了。”
刘老三憨厚的笑笑,感激的说:“谢谢刘老爷!”
刘易财装模作样的瞪了刘老三一眼:“还这见外的称呼?三哥,易财要生气了!”
这刘老三就是老实,还不知自己摊上了多幸运的事。
车里,严复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将薛小公子的大氅拉紧了包住,半跪着让薛小公子附上背,慢慢背出了他。车下,几个彪悍的护卫紧盯着车内,见状,忙围上帮忙,被严复一声呵斥,马上立在一边。
“快去牵马!”
严复自己小心翼翼的蹲下身子,让薛小公子着地。
薛小公子病得厉害,刚下车,站到雪地上,便全身紧缩成一团,打了一个冷战,雪风似乎呛住了他,立时发出重重的咳嗽声。
严复好像想拍他的后背,又马上缩手回来,只快手快脚的拿过自己的,围住薛小公子:“小公子身上的斗篷不禁寒,换一件吧。”
薛小公子背着马车慢慢动手解开自己的斗篷,一双修长的手青筋四绷,仿佛只剩下了骨头。
刘易财见状,也想上前帮忙,被严复寒厉的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只见严复快速将灰毛大氅围上,亲自伺候人换了衣,又做了一个手势,后面一队人马见状快速上来。有人牵过马,有人解下大氅,铺在马上。
一行人皆默不作声。严复单腿无声跪在雪地上,薛小公子也不看人,一踩严复的膝盖,便上了马。
刘易财大吃一惊。他何曾见过这种派头?一时间,连马车上的伸长了颈,仿若被宰的鸭子似的,望着的薛小公子的背影的众人,都鸦雀无声。
这队人马对这薛小公子都毕恭毕敬之极,那严复站起身来,在薛小公子的马前躬身低声询问了一句,那薛小公子连句话也懒得说,只略摇了一下手。严福马上闭嘴,不敢多问一个字,但也上了马,亲自护在了薛小公子的身边。
刘易财知道这薛小公子拒绝了共骑。他暗中咂舌:薛家毕竟是太子太傅之家,余威仍在,这薛小公子的嫡子派头可不是一般大。
刘易财站的近,终于看清这一直包得严严实实的薛小公子一眼:这薛小公子在马上坐着,后背都坐不直了,一直弓起来咳嗽,眼睛似乎未睁开,长长的睫毛下垂,——瘦骨嶙峋的脸上,两边侧颊居然鞭痕青肿,重重交叉,肿胀狰狞如魔鬼。
怪不得嘱咐,不要让人看到他的面目。
他也吓得再也不敢看第二眼,身子直发抖:这是故意毁掉薛小公子的容颜!严家放过那胆大包天的庶子才怪!
“赏。”被团团围在中间的薛小公子在马上只说了一个字。
刘易财听到这一个字,如同天籁。
严复一挥手,让人送来一钱袋子。
他本来想拒绝,好让这薛小公子记着恩情,将来好放长线钓大鱼,但一眼之下,只见钱袋鼓鼓囊囊,知道数目不少,心头猛跳,在雪地上给薛小公子叩了头,就接了过去。
薛小公子用手一招,伏下身对来到身边的刘老三说了两句,刘老三憨厚的脸上顿时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连连摇手,声称“不敢”:“公子折杀老汉和珠儿了。”
薛小公子指指身边的一人:“送他回家。照我的话去做。”
那人立时躬身:“遵命。”
刘老三马上被拉上马头带走。
刘易财羡慕的望着他的去向:刘老三这辈子不用愁了。
薛小公子也一纵马缰,马儿在雪野中轻灵腾空,如飞奔去。他身边的人紧紧围跟着他,一会儿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茫茫雪海中。
雪地上只剩下一个躬身目送,暗暗称奇的刘易财。
等人去远了,刘易财打开袋子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合不拢嘴:原来是满满一袋闪亮亮的珍珠。
刘易财识货,知道这是大魏南部诏国的珍珠,一粒就是价值不菲。
这是大发了!刘易财的嘴巴霎时合不上了,等他醒悟过来,一把合上钱袋,塞进怀里,摸了两下位置,定了定心,才走回马车。
坐在最外面的书生见状,靠在车壁上,对着对面坐着的抱刀的壮汉长叹:“咱们都有眼无珠了。”
“原来是严家的人。”抱刀的壮汉又抽出他黑溜溜的佩刀,用一块洁白的丝绸擦着。此刀仿佛像是此人的命,就是不擦,也会抱在怀里上下摩挲上几回,亲昵的如同面对多日不见的情人。此时更是上下运动如飞,让人直担心会不会一个不慎,割到了手。
大家都“轰”的一声,恍然大悟。
在西部,金城严家谁不知道?不仅仅是因为严家富可敌国,严家的势力让黑白两道都刮目相看。据说以前严家在大漠被劫了几辆马车,后来安西军出动,将那一带的劫匪一网打尽,严家大老爷严诵是安西军第二号人物胡副将的把兄弟的消息不胫而走,从此无人敢窥视一下严家车队。
这里的很多人都是经商的,这下个个争先恐后的后悔,当初怎么不拍一下这小公子的马屁:多难得的机会!
“想亲近也没门,那人傲着呢。他躺在那里,包得严严实实,一动也不动,可我在车门口都能感觉得到他发出的冷气。”带佩刀的壮汉嘲笑道,吹着手中的洁白的丝绸。
“不是杀气就好。”书生也开玩笑,此人虽是儒生打扮,性子却是豪爽,两天下来,跟谁都已有说有笑了。
“杀气?我看他也就剩一口气了,他这几日吃喝都极少,昨晚的食物被刘老板原盘送出,此人气息已乱,离黄泉路已近了。”中年商人压低了声音,脸上都是神秘色彩,只差“嘘”上一下了。
带佩刀的壮汉吹了一下口哨,继续擦他的佩刀。
“兄台厉害。”书生佩服得很,“兄台与我们这些人不同,眼光犀利,连气息都能辨析,可见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练过几招,就几招,天天在道上跑,不懂点怎么防身。”中年商人连连客气,指着车门口的壮汉说,“高手在那里,可不能弄混了。”
“那人一看就是个有来历有故事的,出门在外,谁会惹事上身?巴不得离他远些。”老商人长叹,“不瞒各位,老朽也看出来了,就是不说。”
“我也看出来了。”“瘦小个子”平时腼腆如小娘子,此时也忍不住插嘴了。
“恐怕是个被人追杀的,最终被严家接去了。”中年商人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大伙儿不由自主凑近,“听说严家也做此档生意。”
“是个大家公子,绝对。”外国商人居住在上京,听闻也多,“这气势,像是豪门权贵之家出身。”
只有壮汉坐在那里,还在一心一意的重新擦刀。
“就这刀,黑不溜秋的,能不能杀人?”书生笑着调侃壮汉。
壮汉急了,仿佛情人遭到别人的嘲笑一般,立时瞪起圆眼:“要不你试试?”
书生愣住了。大家赶紧打圆场,赞美了壮汉和他的刀几句,总算让壮汉的眼稍微不圆了些。
但气还是粗的,连声音都是恶狠狠的:“别惹老子,老子的刀更不好惹。”
老商人看似漫不经心,却一语点醒众人:“此人瘦得只剩下架子,临近死亡,还亲自纵马如飞,可见骨子里是个极硬气的。”
“此人的出身肯定不凡,恐怕追杀他的人也是有来历的。”
“阿弥陀佛!”外国商人连连数着手上的念珠。
“你也信佛教?”老商人一副奇怪的样子,眼睛中多了眼白,“巫教在吐罗火也很是盛行。”
“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外国商人对故乡还是关注的,对老商人的大惊小怪,现出一脸不爽的样子,“我警告你,你少来这副看不起人的样子,我跟你一样,吃肉——不吃人肉。”
“谁知道?”老商人的嘴巴很毒,“说不准是吃人肉不吐骨头的。”
外国商人大怒:“去你娘的,蛮达子!”
这话在上京就是极难听的鄙视人的骂人话。老商人一下子变了脸色。
车上人见两人扛上了,赶紧将两人隔开。
壮汉马上忘了自己的那一曲,特意赞美老商人道:“老哥才是眼光如炬。可惜那人这两天,特意避着我等,最早上最后下,连个脸都没露给大家看一下,要不我也想结交一下。”
“严家就是严家,如此显摆,一副没将任何对手放在眼里的情状。”中年商人一副落寞的样子,“人生安得此气势!”
“兄台何必如此失意。”外国商人也歇气了,一拍他的肩,“只不过是井中之蛙而已。要是放到上京,哪有商户说话的份。金城这地方,只有一个正二品的李刺史,平日放纵人惯了,让这些人都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上京重文武,轻商人。西部这些年来如此兴旺,商业功不可没,加上民风开放,两任安西王都开明,自然地方上这些大商户都有了一定势力了。”书生也是有些不满,“读书人十年寒窗进举,最终还不如他们有几个钱,到处结交权贵,生活煞般得意,安西府真是令人失望。”
马车外,刘易财听见了车里的说论,赶紧敲着车壁:“诸位,严家的事是不好乱说的,到时惹祸上身,别说老朽没提醒过。”
此话带着威胁。众人都心中有数:被这老奸巨猾的刘易财利用一回了。
书生可不是好欺负的,笑着回刘易财:“刘掌柜,你忽悠了大伙儿为那小公子作掩护,大赚了一笔,要不出点血,慰劳一下大伙儿?”
“刘老爷攀上了金城严家,就等于攀到了一座金山,以后吃香的喝辣的都不用愁了。”有人马上接话。
刘易财见车内人没有过度指责,嘴都笑歪了,连连说:“哪里,哪里。刘某运气好,送了严家亲戚一程而已。”
只一天多时间啊,这薛小公子分明是财神爷送来的!
这同村的刘老三,不显山不露水的,结了一门好亲戚,居然能跟上京的太傅太师府的老仆攀上了关系,带着这逃出来的薛小公子到了刘家庄。
人不可貌相啊,刘易财心中不无感慨:老三在刘家庄不大吭声,也就一老实人,可偏生这等美事落到了他头上,薛小公子看样子对老三相当感激,这下老三有大靠山了。
人的运气什么时候来,可见真的难有定数。
就是他自己,也沾了光,不但下辈子也不用愁了,连儿子和孙子都可享清福了。
十辆马车赶在天黑前,到了客栈,刘易财提了一天多的心放下了,别提有多愉悦了,本只有一线的眼睛笑得彻底看不到细小的眼珠子了。
书生见状,知道这严家打赏的定是出乎刘易财的预料,便也去跟刘易财搭讪了两句。
刘易财见面前这书生头巾长袍,风度翩翩,人长得儒雅斯文,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却是透着几分侠气,刘易财看得人多,知道眼前人跟车上那些人不同,心中起了相交的念头。
刘易财一向吝啬,今日却踮起脚拍着书生的肩头,大方无比:“出门皆兄弟,喝一杯怎够,今日放开肚皮吃喝,都算在老朽的账上。”
众人见说,一片欢腾,抛了怨气,齐夸“刘老爷豪气”!
众人也都是明白人:深知那小公子肯定有来历,但也知这事不好深入打听,于是不多说此事。
此事玄着呢,水很深。大家相视几眼,连问也都不问一下。
大家都是精明人,刘易财心中更是高兴,与众人说说笑笑,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进去,主动免了这趟费用的一半,还让掌柜捡好酒菜上了,感谢了一番。
杯来盏去,刘易财心中爽快,竟向书生打听金城的秦楼里的第一红妓苏苏。
“听说此妓在西都,一夜千金,是否都是真的?”
书生眼珠子一转,心中暗骂:肥猪,找死来了。
这苏苏,岂是刘易财能碰得的。
但即使是苏苏也来到金城打听了,竟得不到一点音讯。只是如此,让一众兄弟实在心酸,也无地自容。
可惜就是他,也是眼拙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人离去。
起先也觉得那人怪异,心中也猜到恐怕是被人追杀,却一直不愿多管闲事,免得再出事端,自然没将眼前这侧面卧躺,全身包裹严实,病殃殃的,瘦骨嶙峋的“小公子”与心中那神祗一般的人联系起来。
可见这世上,最高明的隐藏法并不是让人觉得你就是一平常人。最重要的是摸准了人的心思随机行事,像这样,让人一眼看过去就有来头摆架子的,反而被他忽略了。
书生这么想着,心里却是酸楚之极:他做梦也没想到那人会是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