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之平平生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但纪检委,他却是第一次去。去了第一次,他再也不想去第二次了。
尽管梁大地被双规,他早已知晓,约谈打交道的药业经理,也在情理之中,但事情的来的太快、太突然,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这天一大早,周之平例行夹起公文包,准备到凰城办事处安排处理药品中标后的一些后续事情,这时,手机响了:
“你好,是周之平经理吗?我们是凰城纪检委的,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核实一下,你现在在哪里?”说话者很客气,但透露出的强硬让人不容拒绝。
周之平有点发懵,纪检委的?他打交道有药监局的,有物价局的……但就是没有纪检委的,他一下子回不神来,猛然间他想到了梁大地,想到了招标现场带走梁大地的那几个人,他有点明白了,赶紧报出了自己现处的方位。
他没有想太多,一个简单“了解核实”,能有多大事?自己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他们又能怎样?自己一个守法公民,一个正和集团的普通的党员,能犯多大的问题?。
几分钟后,一辆带有“检”字牌照的桑塔纳停在了他的身边。当桑塔纳驶进凰城纪委沧山办案点时,周之平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碧蓝碧蓝的天空,和碧绿碧绿的满山高大的风景树,这种地方,没人带路,谁能找到呢?
“玉儿的预产期就要到了,一个凝聚他全部人生希望的生命就要来到人世,从纪委回去后,就抓紧去联系医院吧,手头的事暂且放一放了。”周之平在心里对自己说,他跟在带路的干部后面从容向楼上的房间走去。
“周经理,请把你和梁大地的交往情况说一下。”问话的是李旭晨主任,他笑意满满,周之平也是笑意盈盈。案件室干部张之林在做笔录。
周之平就从第一次见梁大地说起,说到在招标工作中,这个梁大地很负责,给予了他很多关心和指导;这个梁大地对每一个做药的年轻后生都关怀备至,悉心提点;这个梁大地对招标工作仔细筹备,帮助他准备了详尽的招标文书,才使得他能够脱颖而出,顺利中标……
李主任一直笑意满满,只是偶尔微微皱一下眉头,周之平知道,李主任对他的回答不满意。
“周经理,说一下你和他涉及到钱、财、物,尤其是大额钱财交往的情况。”李主任提醒着周之平。
“涉钱、涉财、涉物,没有呀。对了,过中秋节时,我送过他2斤樟地好酒“四特时”。”周之平用手搔着头皮,拼命回忆交往的细节。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李旭晨主任有点不耐烦了,他说话的语速明显加快,语调明显提高。
“没有呀,就是这些了。”周之平一脸的无辜。
“就这些?周经理,你太不老实了!”李旭晨主任突然发怒,脸上肌肉在颤抖。“你年龄不大,耍滑头却厉害得很。”李主任原来以为,做业务的都和方礼潮经理一个样,他们和梁大地之间只是些利益关系,梁大地现已是树倒猕猴散,各个业务经理不墙倒众人推就不错了,哪有揣着明白装糊涂,装傻充愣的?所以,他才对这个姓周的客客气气,却不想此人冥顽不化、屁也不放。
“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再告诉我们。”李旭晨主任甩门出去了,张之林也随后出去了,把个周之平一个人留在了空荡荡的房间。
周之平站在窗户口向外望去,远处光秃秃的,都是黄土;近处一片苍茫,各种颜色的风景树把个沧山办案点围得严严实实,红的象火,绿的青翠。看来,在这个办案点上没少下功夫呀。
这可怎么好呀?周之平在心里揣摸。
其实,周之平心里何尝不想把梁大地给招供出来,把给他送礼、送物的情况一古脑说个清清楚楚,他的每一分钱上都淌着汗水,每一分钱上都凝聚着心血。
每次给梁大地送礼的时候,他无不在心里问候对方的父母上百遍。回到家里,他有时也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心里很不平衡,自己是辛苦赚钱的,这些耍权的人动动嘴皮子就赚了钱,身不动、膀不摇,好不滋润呀!自己送出去的钱财,什么时候能得到回报,尚是个求知数,可人家却已经是稳稳地放进腰包里了。
前几日看报道说,老百姓仇官、仇富心理严重,其实,何止是老百姓呀,自己何尝不是,就连那些赚大钱的张大炮们何尝不是?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大家的钱都是辛苦赚的,这些做官的、握有权力的关键岗位的人物,他们的钱不是劳动赚来的,是凭借权力得来的,大家都是凭劳动赚钱,谁有本事谁赚,谁还会恨你呀?
可是,他真的不能说呀,他若说了他给梁大地送了礼、送了钱,他费尽千辛万苦把胃和做成中标产品的心血岂不白费了。他虎视眈眈的同行们岂是睁眼瞎?他们紧紧盯着他呢?
既然你的中标产品是走后门、拉关系得来的,既然是不正当途径中标的,好呀,那就推倒重来,重新招标吧,他是哑吧吃黄莲说不得嘴呀。无论哪个厂家的业务经理都可以说给梁大地送了东西,但只有他周之平不能说呀,他一说,一切前功尽弃,他一说,一切付之东流。周之平非常纠结,可这个底限他必须把握住呀。
大中午的,周之平心急如焚,他想给玉儿打一声招呼,可一进房间门手机就被收走了,房间里空空如也,什么通讯工作也没有。最近数日,他准点回家,能推掉了的应酬都推掉了,玉儿即将生产,他可不敢耽搁半分。此刻,他干着急没有办法。
想来想去,他只好喊人了。张之林很快地跑了过来。
“我能不能给家里打个电话?”周之平小心谨慎地问道。
“我老婆这几天要住院,即将生产……我们在凰城没有亲戚,我们都是外地人。”他说得很婉转,这几日家里有大事,现在,他必须打电话回去报个平安,接下来的数日,他必须回家。
“我们已经给正和药业集团公司党组打过招呼,想来你们公司也已通知了你老婆。”张之林沉声说道。“作为一名党员,按照两规两指的规定,问话期限最长是3个月,在这3个月里,如果你拒不交待问题,你将一直呆在这里,并且3个月过后,你依然继续在这再呆3个月。”
“3个月?”周之平头“嗡”的一声一下大了。3个月,小家伙就已从玉儿的肚子里钻出来了,钻出来的时候,我却不在他们娘俩的身边。我们本来在凰城就是相依为命,没有太多的同事和朋友,现如今,在她最关键的时候却还只有她一个,这是什么事呀?怎么都赶在一块了?周之平心里在滴血。
“周经理,你好好地想想吧,想好了,可以随时喊我。”张之林无视周之平大张嘴吃惊的表情,轻快地带上门一溜小跑跑了出去,好象周之平着急,他却一点也不着急似的。
从欢快而喜悦地等待玉儿待产,到一下子坠入失望的深渊。周之平浑身发冷。他反反复复地追问自己,到底说还是不说。若说了,一切全功尽弃,重新竞标,若不说,心急如焚,备受煎熬。
从上午到傍晚,周之平头大如斗、头痛欲裂。在这一方斗室里,他呼吸上不来气。看见楼下不时有人来往,他就想,自己要是能出去在那水泥地上走两步给多好呀,哪怕让那呼呼作响的寒风,把全身冻僵、冻硬,也比这强上上百倍;站在窗户口,憋闷得让人有跳下去的冲动,可外面严丝合缝的防盗网,连脑袋也伸不出去,更不用说身子了。环顾房间,即使想寻死,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呀,墙壁全部是用壁纸装饰过,软软的,洗手间是用大块的磁砖挂壁过,亮亮的,这儿不是囚室,这儿却比囚室还压抑。
一个人呆在这个房间里,犹如万马奔腾、铺天盖地扑面而来,压抑得让人窒息,煎熬得让灵魂出窍。
仅仅一天,就已如此,接下来,那漫长的日子叫人如何受得了?
他在心里不止一次的叫屈,自己仅仅是个做药的生意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赚点绳头小利,赚点辛苦钱,凭借自己的劳动,能够堂堂正正地做个人,能够以自己的头脑活得比别人更好一点,为了这个最简单的目的,他远离家乡,携妻带子在这人生地不熟悉的凰城开始辛苦的打拼,付出多少常人不晓得的辛苦,眼看事业刚刚有了起色,却又飞来横祸,身陷囹圄,受尽煎熬。
置老婆于不顾,生产在即却不能关爱床前;置集团公司于不顾,双规竟向集团党给打了招呼?薛总怎么看我?杨总又该如何看我;刚刚发来的贺信放在案头还没有捂热,却又出了这种事,真是让人郁闷呀!
相较于周之平的烦燥不安,梁大地的双规生活却是风平浪静。除了刚进来时惊慌错乱,承认江尚药业的徐策送过12万的房款外,其它的他只字不提。
梁大地也被关在了沧山办案点,沧山办案点是凰城纪检委设施、配备最为齐全、最为完善的一个办案点。近年来,纪检办案安全问题一再重提,凰城纪委对这个办案点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了全面改造和提升,案件办理的人性化、专业化、规范化达到了全面提高。
作为处级干部,梁大地在这里也是享受到了最大礼遇。
这是一个一楼的房间,里面的基础设施一应俱全,从窗户向后窗望去,对面是悬崖绝壁,高大的白杨树在绝壁上凌仞而立,风干了的叶子横七竖八地悬挂在枝头,其它不知名的树木长得歪歪斜斜,丛生在漫山坡。
当梁大地第一次看到那白杨树的时候,他就想起这样一句话:自古富贵险中求,没有风险哪来福地,那白杨树尚且在绝壁上绕来绕去,绕出个枝繁叶茂,何况人乎?如果能从这里侥幸出去的话,自己的后半辈子也就衣食无忧了,那眼前这些苦楚的忍受都是值得的,他砸巴着嘴在心里鼓励自己:“纪检的双规是厉害,可它却不动粗,只要自己来它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看他们还能把我怎样?刚进来时,也就是自己慌了阵脚,才让对方打到了突破口。”他对此后悔不迭。
从窗户向前窗望去,恰好是厨房,只能看见两扇厨房门,其它的什么也看不到了。任他高官显贵,来到这里一律当平民;任他吃虾吃鳖,来到这里一律吃盒饭;任他住高楼住大厦,来到这里一律关居一间。
早晨、中午、晚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匆匆穿过的脚步声多少能给他带来些许内心的平静,胜过这空荡的寂寥,让人没着没落的。
他被带进来,已经十天了。十天了,除了徐策的事外,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心如明镜。
他若说了,就什么都完了,他在招标办干了近两年,在物价局干了近十年,无论负责药品标底,还是管理药品零售,都涉及到药品定价,这是做药人紧盯的岗位,这是同事们眼热的肥差。
在这个岗位上,他没少收、没少拿呀。他不断把收来的、拿来的送给他更上面的人,来保住这个岗位,同时,也添满自己的腰包。这些年来,他给自己买房,他给儿子买房,他的花销都是从这里出的。若没有这些外收入,一个小小的公职人员,他能买起房?在凰城这个城市城,别的不高,就一样,房价高,高得离谱,高得让人瞠目结舌。这些年来,他收得多了,要得多了,哪能一笔笔记得那么清?收了钱财,替他们办了事,正常的生意人是不会再举报的、检举的,大家都是这样,这就是人情,这就是社会。
只是自己收得多了,未免放松了警惕,收了有些人的,没有替他们办成事,导致东窗事发。这些人没有几个,由着他们去检举吧。自己吃亏也就是吃在这个调走了的徐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