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那你心疼过吗?
又是为了谁而心疼?
问出这两个问题时,陆煞的表情纯粹至极,聊到这里他便问了,没有任何试探的痕迹,或者其他不可告人的心思。
苏鸣鹤又一次滞了一下,好半天才慢慢地道:“有过。一个很善良的朋友被人暗害,被人用阵法困住,身体里埋下很邪恶的东西,那时候我觉得很心疼,因为我没办法彻底救他。他是个好人,本不该承受这些。”
陆煞点点头,半是感慨半是冷笑地叹了一句:“说好的善恶有报呢,怎么总是好人吃亏?”
顿了一下,他又道:“你的朋友却是很可怜。”
为什么总是好人吃亏——这个问题苏鸣鹤没办法回答他,只能再度搁下。
那天夜里入睡时,两人并肩躺在干草铺上,中间隔着一臂宽的距离。陆煞突然开了口,安静道:“如果好人注定含恨殒命,人人唾骂的坏人却可以长命百岁,你希望我做好人还是坏人?”
这个“你”指代的只能是苏鸣鹤。
苏鸣鹤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瞳仁像平滑的湖面,一眼望过去,几乎能让人沉溺。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道:“我希望你活着,好好活着。”
陆煞笑了一下,黑暗挡住了眼睛,听觉却愈发灵敏,他听得出苏鸣鹤的声音里有淡淡地叹息,道:“只怕我真变成那个样子,你也就不会再把我当成朋友了。”
苏鸣鹤没再说话,那一瞬间,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感觉他和陆煞之间的结局一定不会美妙,甚至会疼痛入骨。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鸣鹤还以为陆煞睡着了,陆煞突然开口,道:“你说自己只是一个书生,寻常书生不会知道这样多的卜星界异闻。四大家族各据一方,你来自哪个家族,能告诉我吗?”
“现在还不能说,”苏鸣鹤格外坦诚,他披着小书生岳西楼的皮囊对陆煞道:“时机成熟了,你自会知道。”
“我等着那一天,”陆煞道:“你与我坦诚相对的那一天,希望不会来得太慢。”
话音落下,两个人再未说话,各自睁着眼睛直到天光大亮。
陆煞的身体情况比较特殊,随时都会厉化伤人,住在远离人群的深山中是个绝好的选择,起码在混沌碎片清理干净之前,他不能离开这里。既然要打持久战,总不能一直住在山洞里,山洞简陋,单是夜里的阴寒就让人承受不住。
苏鸣鹤同陆煞一道出去转了转,天无绝人之路,竟然让他们找到一座废弃的茅草屋。屋子应该是长居山中的猎人搭建的,里面有砖块垒成的简易灶台和木板床。简是简陋了些,好歹是个房子,能遮风避雨。
苏鸣鹤爱干净,让陆煞去溪边打了清水,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料当做抹布,将茅草屋里里外外擦了一遍。陆煞一贯是甩手掌柜,只负责立在窗边看着,嘴里还咬着一个不知打哪摘来的野果,道:“你怎么总是这样,先前住山洞时要打扫,搬进这茅草屋里依然要打扫,天生的丫鬟命。”
话音一落,陆煞未觉不妥,苏鸣鹤倒是愣住了。
自陆煞的身体里被钉入混沌碎片,他封住陆煞的记忆以来,他从未打扫过两人栖居的山洞,那都是陆煞失忆之前的事了。
苏鸣鹤转头看了陆煞一眼,陆煞神色如常,他只能强笑一下,道:“没办法,习惯了。”
有了屋子还缺些生活用什,苏鸣鹤带着陆煞去山脚下的镇子里赶集。
集市上卖的都是农家自产的小东西,没什么好玩意儿,苏鸣鹤自是瞧不上的,不过为情势所逼,迫不得已。陆煞则不同,他千年修行,活得比苦行僧都不如,看什么都新奇。
苏鸣鹤哄小孩似的买了包糖炒栗子给他,卖栗子的小贩见陆煞长得实在好看,跟画上的神仙似的,又送了他一点煮花生。
栗子很甜,花生很香,陆煞边走边吃,眼睛里全是兴味,孩子气地道:“以后咱们整日吃这个就行了,挺好吃的,你要不要尝尝?”
说着,伸长了手臂将一颗剥好的栗子递到苏鸣鹤嘴边。
苏鸣鹤张嘴咬住,有些好笑地想,这大概是世上最好养活的一只精魅了。
集市上人不少,乱糟糟的,陆煞忙着低头剥里子,没看路,一不小心竟然跟苏鸣鹤走散了。他吃光了栗子,回头找人,才发现苏鸣鹤已经没了踪影。
周围到处都是人影,穿着大同小异的粗布衣裳,陆煞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慌乱,逆着人群左冲右撞,没多久脑门上就见了汗。
不远处有人尖叫了一声,摩肩接踵的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那人喊着:“有人晕倒了!快扶住,别踩着!会出人命的!”
陆煞想到苏鸣鹤那瘦弱的小胳膊小腿,心下一慌,他暗自动了内息,竟然硬生生地从人群里冲出一条路,直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越靠近声音传来的方向人越多,凑热闹似的围住得严严实实,陆煞被隔在外面,隔着层层人墙,什么都看不见。
“岳西楼!”陆煞喊了一声,声音很快便被杂音吞没。
骚动中心,有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先把他抬出去吧,让一让,哎呦,怎么这么多人。”
“我怎么感觉人都没气儿了?”
“不能吧,这么年轻,看面相像个书生,若是断气了,也真是可惜。”
书生,年轻。
这两个关键词刀子般自陆煞心头滑过,他被困在人群里,进退不得,心头忽然涌过一股不可遏制的愤怒。疯狂的,强烈的,想要将挡住他去路的人统统撕碎,不分男女,不论老幼,统统拆碎了,把心肝挖出来。
垂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一颤,尖利的指尖突然暴涨,泛着兵刃似的寒光以及乌黑的颜色。
陆煞眯着眼睛,利爪似的五指缓缓搭上某一个人的后心。
时值夏日,衣裳很薄,他几乎能透过粗糙的布料和肌肉的覆盖,感受到血脉流动时微弱的跳动。那是生命的频率,活生生的。
血,腥甜的,很美味。
撕碎他们,撕碎这些不长眼的东西!
陆煞眼睛里凶光逐渐盛大,黑色的瞳仁缓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琥珀般的黄,那是猛兽的眼睛,兽性正在覆盖人性。
他在厉化的边缘。
电光火石间,人群里突然伸出一只骨节精巧的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指,连同他暴涨的指甲一并握住,怕他冷似的微微揉了一下。
苏鸣鹤声音温朗,仿佛没看到他眼睛里的异象和暴涨的指甲,道:“你跑到哪儿去了,害得我好一阵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