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
已经到仲夏夜了。窗外，是城市方块一般窄窄的夜幕，漆黑的，隐约有点儿星光，可是，很淡很淡，现在在城市里很难看到明亮的星星了。星星啊，不是被城市的霾淹没，就是被高楼大厦的灯光给吞并掉。
喧嚣了一天的城市，终于安静了下来，没有了车水马流，医院大门口的那条马路上，间或驶过一两辆汽车，孤独地呼啸而过，向着匆匆忙忙赶回家去。
赶回家去，赶回家去，家里有人在等待着这个夜归人吧。
岳诗诗也想赶回家去，可是她的家在哪里呢？
在北京吗？从法律的角度上讲，是在北京，可是，北京的那个家里，那个枕边人，已经变得如此遥远了。
虽然那个枕边人每天都会给她微信，关心自己岳父的健康状况。
可，岳诗诗，知道，即便如此，又能怎么样呢？
出轨了，那个男人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人了。
岳诗诗不想去挑破，不想告诉陆俊川她知道了他的秘密，现在的她焦头烂额，爸爸岳句的生命是她最为挂念的。
除了生死，一切都是小事。
出轨，呵呵，那就随他吧。
我现在只关心我的爸爸还能活多久。
在我爸爸仅存的这段时间里，我要伪装我的幸福，不能让他担心。
岳诗诗的爸爸，岳句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因为他要做放疗，如果做放疗，就必须转入肿瘤科室。
岳句自然是猜到了。
岳句开始抗拒，他拒绝放疗，他说自己要死也得死在家里面。
那个熟识的医生也过来帮忙劝慰，好歹安抚住了岳句的情绪。
都告诉岳句，现在的医疗条件很发达，很多癌症是可以治疗的，且岳句的癌还没有转移。
其实，已经从肝部扩散到肺部了。
那个认识的大夫也再三让岳诗诗跟她的妈妈做好心理准备。
也许，很快。
岳句瘦了很多，才短短的不到一个月，已经形销骨立了，高高的颧骨让人看了都害怕。
群里的患者及患者的家属大都劝岳诗诗放弃对爸爸的治疗，这样的后期放疗，只会增加他的痛苦。
没有更好的办法。
岳句放疗后身体变得很差，他又开始拒绝放疗了，坚持要回家。
岳诗诗动摇了，她想带爸爸回家。
现在，她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
这个病房里，七张病床，床上躺着的都是各种各样的患者。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
在这里，也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故事。
有个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说有个肝癌患者，老公陪护，临床也是个肝癌患者，老婆来陪护。不知道怎么搞得，这床陪护的老公跟那床陪护的老婆好上了，两个人不顾还躺在病床上的另一半，纷纷把房子卖了，远走高飞了。
那患了肝癌的老婆，跟患了肝癌的老公，到死都没有瞑目。
在这里，是最能见人心的地方。
夫妻之间的爱情，父子之间的亲情，赤裸裸的人性，一览无余。
还有个传说，说是同样两个患了乳腺癌的女人，一个老公不给出钱医疗，回家生生等着死亡的来临。而另外一个，同样也不是不给治疗，连来医院看一眼都不过来。陪在医院的一直是这个女人的娘家人。
而那个女人的老公据说在外面有了一个，就等着这个女人死掉自己把外面的小三转正。
可惜的是，这个女人还没有死，男人却患了肺癌，没多久，死了。得乳腺癌的女人顿时心里舒畅，病竟然好了大半，活了十多年了，也没有死掉。
这样的故事，在医院里太多了。
多到岳诗诗都不想再听了。
躺在陪护椅上的岳诗诗听到爸爸辗转发侧的声音，间或有长长的低沉的叹息声。肝癌的病人，睡眠通常不好。
岳句已经失眠很久了，不靠着大夫开的安眠药根本无法入睡，可即便吃了安眠药，也只是睡个两三个小时而已。
岳句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他暴躁地喊岳诗诗的妈妈姚娟起来跟他按摩身子。
岳句太瘦了，床让他身子很不舒服。
姚娟起来帮他按摩，这种情况一夜要发生好几次。
姚娟也瘦了很多。
岳诗诗看着心疼极了。她要起来替换妈妈一下，想让妈妈休息会儿。
姚娟拒绝了她，让她继续躺着再睡会。
岳诗诗不再坚持，岳句虽然脾气暴躁，可他还是那样的疼爱岳诗诗，无论在怎么折腾姚娟，他都不会让女儿半夜起来帮他捶背揉腿。
岳诗诗心里难受极了。
她想明天就让爸爸出院。
这次住院，已经快住了一个月了。
让爸爸回家吧。
就像爸爸说的，哪怕死也要死在家里头。
爸爸病床的临床，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肺癌患者。据说已经查出来快十年了，这十年来，那个男人到处寻医问药，定期复查，可现在发现又复发了，且转移了。
男人很项目岳句，说自己能活到岳句这个年纪，死了也就满足了。
不过，这两个人男人也不太对脾气，那个男人很看不起岳句一天到晚折腾老婆孩子，说岳句矫情，笑话他一个大男人那么矫情干啥。
岳句讥讽他，拖累家人都十年了，如果换做自己，早一死百了了。
每天，两个人必斗嘴。
不过，今天则没有，因为那个男人北上求医去了。他的床空着，姚娟临时睡一下。虽然病床无法跟家里的床比，可毕竟比陪护椅舒服的多。
陪护椅又窄又硬，连翻个身都不能。
刚开始的几天，岳诗诗根本就睡不着。
黑暗里，她一边看着妈妈给爸爸按摩捶背的轮廓，一边听着爸爸唉声叹气。白天的事情又出现在了她脑海了。
已经跟公司请假一个多月了，公司人事部的同事打电话给她，跟她确认上班时间，如果还不能如期上班，公司将解除与她的劳动协议。
想想自己那样的好强，在公司里总想挣个名次，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名次第一又能怎么样？都赢了这个那个又能怎么样？
很讽刺。
岳诗诗当时就直接给人事说：“我抽空回去办离职手续。”
没什么可惜的，对我而言，陪伴我的爸爸最后一程，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什么工作，什么出轨，都是浮云。
第二天，大夫查房后，岳诗诗找了个机会，找到病房主任医生，说自己要给爸爸办理出院手续。大夫沉思了一下，然后说：“这也许是最好的选择。让他在家里走吧。”
从医生值班办公室出来，岳诗诗躲在楼梯口处的卫生间里，哭了半天，然后，抹干净眼泪，走了出去。
姚娟看着女儿红红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哭了。
岳诗诗说：“我去办理出院手续去。”
姚娟点头，然后跟岳句说：“咱们今天出院。”
手续办理的很顺利，没有什么难的。岳诗诗直接从网上订了个快车。
从市医院到他们家所在的县城，打快车是不明智的，因为光路费都要七八百，而坐普通的大巴车三个人也就几十块钱。
现在，岳诗诗是完全不考虑钱的事情了。
她微信给陆俊川：转我一万块钱。
陆俊川很快回复了她：一万够吗，我转两万吧。
岳诗诗：好的。
知道自己要回家，岳句脸上的表情有了些光泽。岳诗诗打的是一辆黑色的SUV，车厢很快，岳诗诗让岳句躺在抽排，头枕在姚娟的腿上。
岳句拒绝了，说：坐着就好了。
岳诗诗对司机道：路上开慢点，开稳点，我多发你红包。
司机说：放心。
一路上大家都沉默着。
直到家。
黑色SUV停在了岳诗诗家门口的楼下，司机热心地帮岳诗诗拿行李。姚娟扶着岳句进房间里去。
岳句脸色晦暗。
冷冰冰的家，就像很久都没有人住过了一样。
现在，它的主人回来了。
冰箱里没有人任何事物，家里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毕竟，已经断炊很久了。
好在，虽然是小城里，外卖也发达，岳诗诗通过手机订了几个外卖，除了饭菜还有蔬菜水果。
都说病人喝鲜榨的果汁好，在医院里，没办法使用榨汁机，也就没有条件给岳句喝上鲜榨的果汁。现在，岳诗诗第一想到的就是渣胡萝卜汁及橙汁。
群里的病友告诉她，喝这个对病人的身体好。
外卖送的很快，岳诗诗拿到胡萝卜和橙子后，赶紧洗干净，然后榨汁。
两个胡萝卜和两个橙子的榨出来的汁，竟然被岳句一口气喝完了。
这让岳诗诗跟姚娟都很意外，也格外的开心。
姚娟说：“我给你打盆热水查查身子，你睡会。”
岳句点头。
姚娟端来热水给岳句擦身子，又换了身新衣服。
岳句躺下来，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看着岳句闭着眼睡着的样子，姚娟跟岳诗诗的眼泪又不约而同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