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黄梅（二）
梁府虽闭紧门户，却也并非无事之秋。两个月之前，有一女子忽然寻上门，张口便称自己乃梁府姑娘，又掏出了件红木柄金镶玉如意央求门房通告，那门房见那女子虽是身着朴素，谈吐之间却又隐隐带有些贵女风范，竟是与大姑娘有几分相似，更身怀如意，便通报了给梁府主母。
梁府主母姓左，娘家祖上曾出过中护军，也算是个名门之后，因左氏一族皆生得容貌秀美，更是难得的鼻子小巧，身段玲珑，于是左氏亦生的个子不高，鼻尖一颗幼痣更显得娇憨可爱，颇得了梁芳宠爱。
虽然上天分外眷顾左氏，左家子弟人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却多为游手好闲之辈，便逐渐式微，还是靠梁芳才替大舅哥左中俅寻了个丹阳尹的位置。左中俅常年在任，只留了正室吴氏并嫡长子左志辰在京，时常陪左氏做个伴。
左氏进门三年有余，却只得了个大姑娘梁兰璧，此后肚子便没了动静。左氏善妒，强压着不收房又生生拚了两年，可亦无所出，抵不过梁家一族的压力，便纳了左家庶出三姑娘做姨娘。
这左三姑娘只比左氏大了一岁，也是同样的矮瘦身材，一双眼睛却是与左氏的杏眼不同，是难得的丹凤眼皮，再加之素有贤名能诗善赋，养的是气质出尘，清高无比，在京城贵女圈也曾扬了名的，可后来却传出来谋害嫡母的罪名，生生把名声搅臭了搁到家里，二十出头却依旧无人问津，家中又无兄弟做主，只能一顶小轿被抬到梁府，被唤作莲姨娘。
莲姨娘进门半年便有了喜，生下来的却还是凤凰，正是梁府二姑娘梁兰佩。此后竟也一无所处，只恨的左氏悔不当初纳她进门，动不动就刁难一番。
梁府虽只有两位姑娘，因着梁芳梁大人颇有远见，只请了女先生在家教导，竟也教导出几分样子来。大姑娘在诗赋一类颇有天分，梁芳便放她出府赴宴走访各家；而二姑娘却不肖莲姨娘，在诗赋一栏平平，可女工却下尽功夫，竟是比外头绣娘还要好上不少，梁芳也不拦着，只是从此便不甚上心。
许是上天格外厚待梁氏，梁大姑娘在定安伯府上作了首咏梅诗，正被在府上赴宴的豫章王瞧见，上了心思，不久便上门求娶。后不久却又传来先皇驾崩的消息，那豫章王成了皇帝，梁大姑娘也得以位居中宫。而梁氏一族也因着是皇后母家，几个要紧的嫡支都封了官做，国丈梁芳更是升了司徒，成为皇帝心腹。
也因此番事，不少无赖肖小以及拐着十八弯的穷亲戚都纷纷上门，左氏不堪其扰，独独规定了门房凡是没信物者不必回她一概打发出去。可梁家子嗣自然不是小事，因此左氏上了心，让手下管家妈妈亲自领了人盘问。
那女子自称梁召，娘亲李氏正是左氏原来偷跑出去的大丫鬟清蜜，特征也说个差不离。梁召自己是平丘人，李氏给平丘几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当女工师傅，一个人把她拉扯大，可却在她十三岁那年得了癔症，熬了两年撒手去了，临死前之吩咐她抱了如意往安定梁府寻去。梁召便用葬母剩下的钱，雇了牛车从平丘日夜兼程，走了足足两日才到城门口，又花了好大力气才寻着这个门。
左氏自是派人细细问她，可梁召却镇定自若，应对没有纰漏。
左氏见她那双桃花眼有些眼熟，又看那如意确是梁府走失的，乃当年万颦郡主送来给左氏的贺婚礼，在册子上有过记载的，心中便信了七分。只是老爷不在，也不敢妄下定论，只吩咐了人迎了进府，只往府上最偏的虬芳院引去，又随便让田贵家的指了个粗使丫鬟过去服侍。
梁召本是孤女，又是最没体面的私生女，任她被教养的再好谈吐再得体，在府上却也是任人欺负的。
梁府那位二姑娘虽然长相不差，可偏偏喜欢穿红戴绿的，打扮老气的很。她自幼被莲姨娘管教，惯是个跟高踩低。左氏面前乖的像只绵羊，奉承的左氏直夸她懂事，背地里却戾气极重，手底下人稍有不慎便赏了耳刮子。
这么一个不好相与的人，看得出左氏对梁召的不喜，只把梁召下死力气欺负，要么掐着时间不让小厨房给梁召饭菜，要么便故意一脚踢翻梁召的洗衣盆，把衣服全弄到泥里去作贱。
梁召气的急了也曾反抗过，闹得最凶的一次是她绑了梁召唯一的丫鬟翠娥，愣说翠娥对她不敬，捆起来就照五十个板子打，直把梁召气的眼睛发红，一把扑上去只揪住梁兰佩的新衣裳没命撕打，可架不住梁兰佩手下丫鬟成群，梁召打了没几下便被人架起来，狠狠挨了梁兰佩两记窝心脚。而左氏却仿佛是不知此事，毫无表示。
那天夜里，梁召与翠娥主仆二人抱头痛哭，只担心这日子往后愈发不好过了。可是未成想第二日梁兰佩竟罕见的未找她们麻烦，翠娥出去望风，不知赔上多少笑脸才得知了表少爷进府的消息。
能在梁府称作表少爷的只有一个，就是左氏嫡亲哥哥的长子左志辰。
左志辰身量清瘦，面白无须，四季皆熏香佩玉，手中永远一把折扇，雅致的很。时下名士都想做出来些放浪形骸之事来，他却偏自诩为温润君子，遵循古礼，时常在梁府怜香惜玉一番，因此在府里人缘很好。
梁兰佩很想在表哥面前做出个贤良淑德的样子。可是只有一句话叫做本性难移。不久便诬陷梁召偷了她一只素金簪。可不知是谁悄悄请了表少爷过来，把那撒泼模样撞了个正着。梁兰佩料定是梁召所为，更加变本加厉起来。
可她越是针对梁召，左志辰便越是看平日里这个对他永远娇娇俏俏的二表妹不顺眼，只觉得她嘴甜心狠，而对那瘦弱伶仃的召表妹却充满了怜惜，多有回护。而梁召感激左志辰屡次出手相助，竟是这偌大府里唯一一个有人味的，也对他存了异样的心思。
梁兰佩见自己的刁难只会让梁召那贱人更有理由攀上表哥，便很是沉寂了几天。这一沉寂，便出了事……
正院向来是梁府最大最繁盛的地界，眼下却气氛颇有些压抑，只因着一向在左氏面前撒娇卖乖的二姑娘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可左氏却板着个脸，显得失望异常。
梁兰佩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哭的几次闭过气去，只求左氏替她做主。左氏却不耐，硬邦邦的丢下一句“自己若是检点，也该知道大家里没有白日洗澡的道理。”
一旁在两侧伺候的丫鬟纷纷低下头，越发不自在起来，只恨自己多生了两只耳朵。这话可是不能听的，哪怕二姑娘是被表少爷看了身子去，却也是主子，轮不得仆妇丫头们说道半分。
那王二石家的生的心宽体厚的，心也厚道，使了颜色让丫鬟们都退下，又拿了参茶给左氏顺气，在一旁帮着梁兰佩说话：“太太是着急忘了，再大的事也要让姑娘紧着身子呀，就这么一直跪着……不知道的人以为太太把二姑娘的罪定了，还不知道怎么说道二姑娘好呢。”王二石家的乃是左氏四个陪嫁大丫鬟之一，嫁了人也一直被左氏留在身边，很是得左氏信任。眼下听王二石家的这样番话，左氏脸色稍微缓和下来，可唇纹仍是冷冰冰的，好似石头上的纹路。
“这是妈妈疼你。还不起来？把这事一五一十给我交代清楚，该是谁的错我自然会罚，若是你无辜我也自然给你做主。”
梁兰佩赶忙点点头，有些讪讪的从地上直起身，心里盘算着如何表述对自己最有利。于是一面斟酌着把错俱推给旁人，一面小心窥探着左氏的神情。
未成想左氏听罢却皱了皱眉头，不置可否，只唤王二石家的：“上晚饭罢，饿了。”
所以等莲姨娘听到消息匆匆赶来请安之时，左氏已经坐在银嵌红木八仙桌前吃着晚饭。莲姨娘本在腹中酝酿了一番的哭天抢地便登时有些发作不出来了，只能低眉顺眼的照往常一样请了安便站在桌边侍奉着，窥探着左氏神情，很有眼力的捡了一筷子椒麻鸡丝，又盛了碗酸笋鸡皮汤小心晾在一旁。
梁兰佩也夹了个蜜浇炸糯米藕放在左氏手边盘子里，小心翼翼的唤了声母亲。
左氏淡淡应了一声，也不搭话，只慢慢吃着饭菜，吃了几口便撂了筷子，闭目养神，只等着梁兰佩吃完撤了席去。
梁兰佩见状，也不敢多吃，胡乱塞了几口便矜持的搁下了筷子，只漱了口拿帕子抿了抿嘴。
左氏闭目养神。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莲姨娘帮着撤了席后支脚立着。梁兰佩也收了在外面跋扈的样子，乖顺安静的像只小猫。
也不知过了多久，左氏才像睡醒了似的，直起身来，只摸了茶杯盖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开合着。梁兰佩惴惴不安的叫了几声母亲，左氏都不理，直到她脸皮挂不住快要哭出来了，莲姨娘也一副焦急的样子，开口唤了句四妹妹。左氏这才发作，一把将杯子惯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