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沈无方打量着楚折梅的脸色,“他们都是汝南王的近侍,如今他们已经在这里了,难不成还能让你我这样来路不明的江湖人将他们的王妃带走?”
沈无方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接着又说了一句,“前些天我总能听见有人说从洛阳城里来了位贵人,这个节骨眼上,贵人想要游山玩水,怎么就那么巧……到了这里?想你当初从扬州瞒着众人起身前往定州,不也是扮做方士?”
“你想说什么?”楚折梅放弃了思考,只一直在问。
“我想说啊……”沈无方咳了两声,说,“那贵人游山玩水自然也是个幌子,说不定那位汝南王早就到了,只是迟迟没有露面,如今么……少不得就要有人来请。”
话音刚落,楚折梅越过沈无方,径直进了小楼之内。
“哎——”沈无方伸手想要拉住他,但没拉住,只好额外加了一句,“你别乱来啊,你可是有身份的人啊——”
眼看着楚折梅转了个弯就没了影儿,沈无方用一种非常惊异的眼神看着楚折梅的消失处,自言自语:“这位别是魔怔了吧……”
但这种事情他根本懒得插手,横竖楚折梅也是个有分寸的,也就没有跟着进去,转而出了院子上街闲逛去了。
门外有人敲门。
师沅听到敲门声,眉毛一挑,他取下外袍穿上,抽空向着韶安淡笑了一下,问:“娘子猜猜……是谁在外面?”
韶安扭过头去不看他,也不说话。
师沅系好了腰带,又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角,回身看了韶安一眼,走出里间去开门。
门外的人停顿了一阵子,又敲了几下,师沅不等外面那人收回手,已经将门打开,门内门外两人骤然打了个照面,各自愣了一下。
良久,师沅当先开口,语调恭谨,“多日不见,皇叔安好?”
韶安在里间听的清清楚楚,师沅喊那人做皇叔,难不成……京中有人听到了消息,亲自过来了?但这明显说不通,哪个皇叔会有这份闲心管这些闲事?
但门外的楚折梅在看到开门的是师沅以后,早已经明白了大半,见师沅如此说,忽地笑了一声,然后他直视师沅,问:“阿伽什么时候到的这里?”
“嗯……”师沅极认真的想了想,“也没有几日,我是来接我的王妃回去的,啊对了……皇叔这一大早就来叩门,是有什么要紧事?”他神色讥讽,说到这儿又恍然似的说,“先前听说皇叔在这边办了个大案子,我家王妃在其中也帮皇叔出了些力,难不成是案子又有什么纰漏,所以皇叔过来要人?”
楚折梅微微向后蹭了一步,定了定神色,慢慢说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阿伽已经来了,那……阿伽准备何日启程?我这个做皇叔的,总也要送送才是。”
“不劳烦皇叔。”师沅退后一步,向着楚折梅行了一礼,然后他看着楚折梅的眼睛,话却是对韶安说的,“王妃既已听到了动静,故人来访,又是皇叔,做晚辈的岂有不见之礼?”
韶安一直紧抓着帷幔的一角,她此时的震惊不亚于当初楚折梅得知她身份的时候——师沅竟然称楚折梅为皇叔,所以楚折梅根本就不是什么江湖中人,他是宗室,他只不过是同她一样,隐姓埋名伪造了一层假的身份。
这时候回想起来,那些伪装其实也是有迹可循,同样都是江湖中人,楚折梅的身上总带着若有似无的高门贵族之感,那是长期浸润在骨子中的,举手投足之间高位者的威严。
所以他才会那样肆无忌惮。
她从前一直奇怪,那样隐秘之事,即便他在江湖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但干系到朝廷秘闻,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来参与。
还有那日在府衙偏厅,明明文宋才是查案的使君,却对他言听计从,甚至对他还是那样的恭敬,一个江湖人,即便本事再大,使君之于他,仍旧是能轻易掌握他命脉之人,他却敢在使君面前掌控全局,那简直就是僭越。
可……如果用另一层身份来解读,那一切便全都顺理成章,他是宗室,能委派一个宗室的绝不可能寻常之人,甚至可以说,也只有一个人才能如此行事,这样那些秘事就有了解释,他能看到那些,能带着它们进京也就更加的顺理成章。
原来……不是她一直在隐瞒,而是他……同样也在隐瞒,并且永远也不打算将这些公之于众。
这当然也没有什么必须要与她明说的必要,她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即便哪天就此事追究一下,也应是她伏地请求他原谅自己欺瞒之罪。
韶安从里间走出来,每迈出一步,她便能听见什么东西崩碎的声音,那里面有自由,有随心,有一切一切她再也不会触及不会拥有的东西……
韶安俯身拜下去,“见过皇叔。”她说。
师沅面露得意之色,他回身牵起韶安的手,“韶安这些日子以来承蒙皇叔关照,我在这里代她再次谢过皇叔。”
楚折梅缓缓点了点头,“八郎就不必说谢了,如今八郎在这里, 余下的事便也不需要再麻烦王妃了,我身负要事,还要赶路,就先走了。”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皇叔。”师沅叫住他。
楚折梅背对着他们,没有回头,等着师沅的下文。
“皇叔当初离京的时候,我曾说……等皇叔回来,我就把那坛酒起出来。”
“好。”
师沅握着韶安的手紧了紧,对楚折梅说,“皇叔此去,万万珍重。”
楚折梅点了点头,径直迈步离开。
楚折梅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了,只是在踏出台阶的那一刻,他脚底一空,下意识扶住了什么,然后他就势靠在栏杆边上,抬头望了望天。
今天有些阴,太阳被云层挡住了,一如他此刻阴霾的心情。
她想起来了,而且看上去应该是早就想起来了。
楚折梅有些自嘲的笑了一声,他竟然还在不久之前妄想去谢家提亲,哪怕沈无方说了实情,他也仍旧怀着几分希冀,他希望那一切都不是真的,希望沈无方认错了人,十四娘和纪可容不就是现成的例子?
万一……万一那个什么谢窕真的已经命丧河中,只是还没有人发现她,或者说……即便是有人发现了,尸首泡在河中那么久,早已经辨不出模样,而阿桥依然就只是阿桥,依然是那个被救上来以后忘记前尘的阿桥……他一个人的阿桥。
那样多好?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但是没有,她只是谢窕,不是什么阿桥,也不是什么寻常的谢家姑娘,那就好比……纪可容不可能是十四娘。
这时候回想起曾经的那个梦,原来冥冥之中早就已经有了答案,只是那个时候他不明白,也不了解。
但其实……他想,他曾经也是有机会与谢窕见上一面的,在前些年的宫宴上。
那场宫宴来了很多人,说是宫宴,但那场宫宴……其实是有名字的——雁宴。
然而想到了这儿,他才恍然间发觉自己最初那个去谢家求娶的念头有多么大逆不道,他竟然忘记了……他其实是最没有资格求娶谢家女的人。
有些想法不在当下,但只要他在一天,他就是那柄悬在帝王头顶上的剑,是扎在帝王心中的刺。
这些道理从前他是知道的,所以他才会去扬州,才会安安心心做楚折梅,做天家的耳目,才会传出楚王病弱的消息,而一旦他回去,一旦他大张旗鼓的宣告天下他并没有传言中的那样病弱,那么从前的安王……就是例子。
此刻说色令智昏虽然并不恰当,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自从遇见谢窕开始,他总是会不自觉的做出一些连他自己都诧异的事情来。
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师沅来的也确实是时候,那就像是当头棒喝,又像是醍醐灌顶,让他在这些年的安逸中渐渐忘掉的事情又重新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忆起来。
如果他只是楚折梅就好了,他想,楚折梅可以肆意妄为,可以挥金如土,可以狐假虎威,但是楚王不行,师阮……师莲华,不行。
他忽然发现自己差一点想不起自己的本名,又忽然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对谢窕说,以后不要再叫我楚折梅了,就叫我……摩诃衍吧。
好在他及时打消了那个念头,当时是觉得唐突,如今……他只剩下了庆幸。
幸好……她并不知道……
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