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安才回到殿内，才刚走到矮榻上坐下，忽然门外有人进来，是个生面孔，看装束像是太后身边的人，但不是阿五。
“太后请王妃过去。”
韶安站起身，心里大致有数，无外乎是因为她与冯邹氏住的最近，若有动静，或是有怀疑的对象，最先想到的也都是她。
顺着廊庑走出去，韶安忽然注意到有一扇窗子微微开了一道缝，窗子后面有人影一晃，看样子是在悄悄打探窗外的情况，听到脚步声后又忙不迭退回去的。
不知道那是哪位女眷，韶安看着这些门窗紧闭的屋子，愈发觉得长乐宫之于她们，就是一座座精致的牢笼。
而同时又一个猜测浮上心头，如果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太后的谋划，为的只是将她们顺理成章的多留在宫中几日，又不惹外面的那些闲话，届时就算有人嚼起舌根子，谈论的也只是长乐宫中这桩莫名其妙的命案，顺便感慨一下她们这些人入宫时运不济，之后自然不会有人怀疑太后将她们留在宫中还有什么其他的动机。
而这样算下来，她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有冯邹氏那样中的分量，如果说出身显贵，她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要比冯邹氏显贵，即便冯邹氏是太后的侄孙女。
如果是冲着高门大户，那么其实……韶安想，自己陈郡谢氏这个身份绝对是众矢之的，说出去总好过安阳邹氏。
但……她设想了一下，如果丧命的是她，虽然她的出身好，嫁的又是皇室，虽然汝南王是皇帝嫡子，但到底只是个郡王，再说嫡子又不止他一个，他又明显并不是最受盛宠的哪一个，这件事虽然麻烦一些，噱头大了些，最后处理下来，却未必能达到什么效果。
冯邹氏不一样，她是太后的侄孙女，血缘上又占着一层，太后若是悲伤过度坚持要亲自替自己的侄孙女主持公道，便是将她们全都留在宫中一直都不放出去，似乎也情有可原，最多别人只会说太后关心则乱……然后再借着这个由头多闹上几日，虽然最后还是要交与有司处置，却也能争取多一些时日。
到时候顺便处理了几个不听话的替罪羊，不愁余下女眷身后的那些人不听话。
还有件事，让韶安对自己的这个猜测更信上了几分。
当初她在吴府藏书楼内也跟着看了几页《归宁县志》，也从楚折梅和沈无方的言谈之中听出了一点东西，后来楚折梅身份被师沅拆穿，她知道了他楚王的身份，能让一介亲王亲自出马查案，下命令的那个人不是皇帝便是太后。
但如果是太后……太后是不会想要让人去查的，按时间推算，那个时候正是太后当政的时候，皇帝那个时候不在宫中，而是流落在外，如果不是当时定下的太子人选频频出事，太后不会想到流落在外的皇帝，而且听说……皇帝回来的路上并不太平，若不是中途碰上了赤水寨，由赤水寨的人沿途护送进京，说不定皇帝也会像从前那些出事了的太子人选一样命丧进京的路上。
后来皇帝登基，给了赤水寨官身，赤水寨人从此摇身一变，不再是水匪，也因此做了好些正经的生意，但没过去多久，赤水寨这个名号就消失了。
自那以后就只有一个似是而非的流言，说赤水寨一夜之间消失在了朱江之上，什么都没有留下，赤水寨中的那些人也在那一夜之间随着赤水寨的消失，没有了踪迹。
按着如今两宫之间的趋势猜测……说不定赤水寨这件事也是太后的手笔，而楚王相比太后，更加亲厚皇帝，所以如果是皇帝想要查这件事……那么让楚王出马，似乎是最合适不过，毕竟洛阳城中对于楚王的说法一直都是楚王体弱，多年来一直在府中休养。
如果赤水寨这件事是太后命人下手做的，那么流言自然也不可信，《归宁县志》里面有明确的记载，说朱江决堤。
那边的堤坝……如果不是因为受到了外力的侵害，平时是不会决堤的，那边不像黄河，总会发生水患，朱江水流也不并不湍急，不可能冲垮堤坝，而堤坝即便是被外力摧毁，水流的速度也不会是顷刻之间就将依江而建的赤水寨冲垮。
所以赤水寨应该是认为摧毁的，而赤水寨中的那些人，自然是被人除掉了。
能一下子将赤水寨斩草又除根的，一定是操练严整的军队。
那个时候太后虽然逐渐不再把持朝政，但留存的势力还在，想要借此做些什么事情，皇帝自然是无力阻拦的，所以皇帝即便是知道这件事有问题，也不能立刻就去查，只有命人暗暗查探，就比如……尹冰。
但尹冰死了。
这就说明太后的势力仍在，说明太后随时都会反噬回来，如今种种情况似乎也验证了这一点，太后这是在逼着京中这些人……站队。
韶安这样一路想着，一直到被引进了长乐殿，殿门随后阖上，此时的场景像极了她们刚被召见的那天，而就在这处殿内，太后状似不经意的要求她让出汝南王妃的位置。
太后仍旧坐在屏风后面，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太后没有赐座。
韶安站在屏风后面，躬身拜下去，“太后长乐未央。”
太后没有回应。
韶安摸不准太后的意思，不敢立即起身，过了好半晌，才听见太后的声音，像是刚刚才注意到她一样，“哟，你这孩子，怎么还在这儿，快去那边坐下。”
宫人上前将她扶到椅子上，又端上来一碗酪。
“吓坏了吧？”过了良久，才有听见太后的声音。
韶安起身回话：“多谢太后关心，当时……确实受了些惊吓。”
“五娘那孩子也是可怜见的。”太后这样说的时候叹了口气，“都是嫁了人的人了，好好的长到现在，没想到说没就没了，也不知道是谁对她有这样大的恨意，竟然想到要勒死她。”
韶安不知太后这样说是何意，也只是坐在一旁垂头听着。
“哀家知道不该怀疑你。”太后顿了顿，说，“但只有你离着五娘最近，当时候在殿外的人也说，并没有看到有人出入……”
意思相当明显，既然没有人出入，那么凶手就是殿内的人了，殿内宫人不会有那个胆子，剩下的就只剩下了韶安，两个人同住在一间偏殿，若是言语间恼了，又一时太过气愤上了头，冲动之下下了杀手，也是有可能的。
再或者……是受了谁的指使，再栽赃给谁，毕竟这种情况也是说得通的，谁规定离得近就一定会是凶手了？
韶安装作惶恐的样子，起身站在屏风前俯身跪拜下去，“求太后主持公道，谢窕自知嫌疑最重，但我与忠义侯夫人素无恩怨，就算是仇杀……甚至是情杀……这些也都说不通啊……”
“情杀……”太后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韶安的心中忽然咯噔一下，如果是因为情杀，既然十二娘看上了师沅，凭什么五娘就不能也看上师沅了？
甚至还能再添上一笔，忠义侯夫人因为自己无缘嫁与师沅，退而求其次选了忠义侯，但心中仍旧对汝南王念念不忘，对她也心有怨怼，这次借着入宫的引子，两人住的又进，必然会因此多一些接触，如果言谈之间提到这些，冯邹氏情绪再激动一些，口不择言的情况下惹恼了她——
毕竟当初她与师沅大婚，众人都是知道原因的。
如果有心人再借此引导，说她虽然靠着那道赐婚圣旨成功进了汝南王府，但心中仍旧患得患失，受不得一点刺激，又见忠义侯夫人成婚之后仍旧对自己的郎君念念不忘……
韶安伏在地上，额上忽然有汗滴下来。
既然有人可以指鹿为马，太后又为何不能？
而且她这个凶手一旦确定，杀人偿命，管她是什么身份，说破了天去，王子犯法尚与民同罪，她又凭什么从轻处置？
还能顺理成章的为十二娘腾个位置，到时候再添一些说辞，装模作样的多查几日凶手，等到时机差不多的时候把她往前头一推，证据确凿，就算是师沅求到御前也没有二话。
如今她人在后宫，又不能出宫，可以说全副身家都被太后拿捏着，太后说如何她就只能如何，只是不知太后究竟想要怎么做。
“我听说……”太后终于开了口，“你当初同八郎那孩子一起流落在清水镇，还帮着镇上的人破了桩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