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天晴，虹光横跨京都城的南北山脉屏障，云霞染红了西方的天空，犹如火烧一般。
油布那车从颠簸的山路上驶入繁华的京都城，没入渐渐暗淡的夜色中。七夕之夜，西门街满是乞巧彩灯，路上十步一摊贩，百步一琼楼，处处结灯挂彩，山泉水顺着山脉俯冲而下，清冽的河水汇入华清河的涓涓细流，环绕整座京都城。沿河两岸，满是带着面纱的女子，文人墨客分立于河对岸，吟诗作赋。
自从林素堂离京，林府大门紧闭，任凭外面闹翻了天，府里也只是如常日里一般。青芝提了绣篮过来，脸上满是喜滋滋的神色，还未到跟前就自己憋不住喊道：“小姐，太子妃娘娘驾到，老爷让您出去拜见。”今个本是乞巧节，往年的林素蕊都会换上一身男装出门凑凑热闹，今年不知怎的，好似根本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似的，已经入夜许久，都没见她有任何动静，急得想出门的青芝直跳脚。
萧子衿是个爱凑热闹的主，即便白日里因为赵钦的刁难而气得不轻，但自己亲口尝了尝那汤水后，对赵钦的愤懑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同情。看来她真的不适合下厨，还是舞刀弄枪方便。
“蕊儿，快拜见娘娘。”
冷颜妆容未做打理，一支普通的白玉簪子将青丝绾住，藕色轻纱薄裙松松散散的穿着，着实不适合见客。但是来人是萧子衿啊，冷颜便觉得无所谓了，哪里知道堂上还坐着个身板挺直的吏部尚书府大人。
萧子衿绯色广袖掩着嘴，圆溜溜的眼睛时不时瞥着林铮，想笑却又得端着架子，不能太过放肆，失了东宫的脸面。
除了最初的惊诧，林铮的脸上没什么怒色，爬了些许皱纹的眼角反而挂着一丝宠溺的微笑，随即想起来厅堂之上坐着的可是太子妃，便故作严肃道：“蕊儿，怎可如此无礼！青芝，还不快扶小姐回去更衣束发。”
“无妨无妨！”萧子衿忙起身打了圆场，“本宫偏爱蕊儿姐姐这般恣意随性之态，今儿个过来本是想让姐姐陪本宫去这乞巧节逛逛。林大人也知道，本宫生于北境长于北境，从未见过这乞巧节是何模样，虽已嫁做人妇，但仍旧想去看看，不知道林大人可否应允蕊儿姐姐与本宫作伴？”
林铮蹙了蹙眉，犹疑的目光望向冷颜，不由得让她为之一惊。那看似疑虑的目光更像是一种征求，仿佛冷颜一个轻微的摇头，他就会拒绝东宫太子妃似的。
冷颜转过目光，按下心中的震惊，冲萧子衿福了福身子，“多谢娘娘抬爱，全凭父亲做主！”余光瞥见林铮长舒了口气，一股子疑惑蓦然袭上冷颜心头。
夜色微凉如水，一洗白日里的燥热尘嚣。沈府的侧门忽然打开，一个头戴粗布帽子的脑袋探了出来，左右瞧了瞧才退回去。随后一人一马快速冲了出来，朝着西门街的方向去了。
冷冽将马车停在华清河的下游，比之上游地区，这里的人少了许多，槐柳相间种植，沿河两岸花团锦簇，因不适合摊贩讨生活，其热闹程度逊色了不少。河面上几乎被花灯霸占了，自上游漂流而下，晚风阵阵，许多盏灯已然灭了。
“下来吧，这个给你。”路上随意买的月白色面纱，冷冽将人扶下车后便递了过去。
林素蕊一身青灰色粗布衣裳，青麻腰带束起消瘦腰身，不施粉黛却难掩姿色。若不是戴上面纱，总叫路人频频驻足回望。
冷冽看了她一眼，急忙收回目光，“我就在不远处，有什么危险。喊我！”
冷冽素来少言寡语，这么一句话却让她很是安心，方才的忐忑好似变成了难得的坚定，坚定的想要讨得一个说法，一个曾经的诺言。
“嗯！”林素蕊也曾满怀期待的在华清河边等人，如今再次选在这里，她的心中没有过多期待，反而多了几许怨怼。她安静的等着沈连安，怕他前来赴约，说出什么绝情的话，又怕他根本不出现。
马蹄哒哒的声音缓缓靠近，林素蕊靠坐在马车的驾车座上，垂着腿，如孩提时一般无忧的晃着。她摘下面纱，纤瘦的身影缓缓转过来。入眼便是沈连安着一身天青色层染长袍，坐在马上，纯白绫罗腰带上还坠着细碎青玉。他握着缰绳的手猛然收紧，“蕊儿，真的是你。你如何作这副打扮？”
收到她的信，沈连安疑惑了许久。忍不住白日里去了林府，想当面解释当初的事儿，结果却只看到她和越王殿下琴瑟和鸣，心头如同插着一只羽箭，来回搅动，鲜血淋漓。
“这身打扮怎么了？”她浅笑了笑，温柔娴静却又带着些许决绝，“安哥哥，你不觉得穿成这样离开京都，更容易一些吗？”
沈连安愣了愣，急忙下马奔了过去，自从她回来，沈连安犹疑了许久，终于第一次将人拥入怀中，那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让他心驰神往。他明白林素蕊在说什么，却一句话都没办法回应。
不远处的槐木上，冷冽的手猛然抓住了腰间的匕首。
豆大的泪珠颗颗滑落，她缓缓拥住沈连安，纤细却满是细碎旧伤的手紧紧攥着沈连安的衣裳，“你呢，你愿意吗？”愿意放下一切功名利禄，随她远走，过平凡的日子。
“我……昨日见你与越王殿下那般有说有笑，我以为你……我就知道你心中有我的。”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喜得是面对越王殿下如此深情陪伴，她还愿意偏向自己，悲得是在挚爱和家族之间，他依旧无法抉择。
怀中一空，沈连安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还未曾开口，就见林素蕊拭去脸颊上的泪痕，自嘲道：“可你心中无我，我不是第一次穿成这样来见你了。去年我托人送信给你，你没有来。我去沈府找你，萍儿告诉我你去南疆了，我去南疆找你……”
“别说了。”他僵硬的如同水岸边上的槐柳，“蕊儿，对不起。以前是我糊涂，未曾想过萍儿会让你吃那么多苦头。我已经罚过她了……”
“你知道？”女子紧抿的唇瓣不由自主的颤抖着，“你竟然知道我去找你了？可笑你曾经说过，为了我，你刀山火海不惧。可我还没有让你去刀山火海，你就已经如此待我了……安哥哥，你可知道我独自去南疆寻你，受了多少苦，有多少次险些丧命……”
“蕊儿对不起……对不起！”她的失踪，没日没夜的煎熬着他，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好似变了一个人，陌生，冷淡，疏离。“你恨我是应该的，可是我受不了你对我如同路人。现在我知道了，你是在闹别扭对不对？你怨我……”
林素蕊嘲讽的笑开，“你觉得呢？”。
“蕊儿，我不会再逃避了，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
“陪我？振国将军的世袭爵位，沈氏一门的荣耀，南疆的兵权，你少将军的官位……都可以不要了吗？都可以不要了对吗？”林素蕊仿佛绝望中看见一丝火苗，“真的愿意跟我走？”
冷冽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马车旁的两人，只要沈连安有一丝异动，冷冽不介意下去了结他的性命。
“谁？”话音刚落，匕首已然出招，冷冽带着面具的脸这才转而看过去。
女子调笑的敲了敲冷冽的铁面具，“看什么这般入神，连我靠近都没发现。”
“阿翠，你怎么来京都了？”抵住脖子的匕首缓缓收回来，眼前一身青翠衣裳的女子这才收手，凌厉的眉眼顺着冷冽的目光看过去，“哼，她果然没死，你私藏她？”
“看清楚，她不是师姐，人有相似罢了。”他的目光继续追随着不远处的两人，似乎有些冲突在他二人直接发生。
林素蕊猛的推开了沈连安，原本燃起一丝希望的眼眸如今满含绝望，“沈连安，你不用再考虑了，你的犹豫，你的摇摆不定已经让我吃尽了苦头。在南疆垂死挣扎的时候，我恨过你。可今日，你的种种行径让我对你连恨都没有了，只怪我自己蠢，竟信了那风花雪月下，薄如蝉翼的誓言。”
“蕊儿我……”沈连安挣扎着想要解释什么，却发现言辞匮乏到让他自己也觉得毫无说服力。这两难的抉择，注定他只能从中择选其一。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傻！”即便知道她曾经所受之苦，沈连安的选择依旧不是她林素蕊，“沈连安，从此以后，我们恩断情绝。收起你惺惺作态的嘴脸吧，不要在我面前故作深情了，我觉得恶心……恶心你知道吗？”
冷翠捂着嘴笑得宛如看戏一般，“傻，冷颜才不会像她这样。”
“是吗，我倒觉得她们有点儿相似。”冷冽时刻警惕身旁的人，“对了，你来京都做什么？不会是来追杀……”
“秘密任务，不是来杀她的，你知道我的脾气，没钱的活不干。”冷翠出现在这里纯属意外。跟随赵钦来到京都是北冥朔给她的命令，如今在华清河沿岸来来回回好几趟的原因不过是她跟丢了人。此事真叫她觉得不可思议，擅长追踪击杀目标的她，有朝一日也会跟丢目标，而且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妇人。正愁眉不展时却发现下游一棵槐树上躲着的熟悉背影。
“师姐已经死了，冥月门在南疆见到的女子是她，所以才会一路追杀于她。”冷冽刻意解释了一下，希望能掩藏住冷颜还活着的事儿。只是眼下都在京都，冷翠一副长时间不会离开的模样，看来他得再跑一趟林府了。
“哦，我现在没空理她，你有没有看见一个身着绯色蜀锦长衫的女子，紫金孔雀钗上用了东海……”
“没看见。”冷冽不想再听她啰嗦，这丫头执行任务能力很强，敛财的本是也很强，“你要是没事干，给我点盘缠，没钱回冥月门了。”
“回去拿赏钱还我！”冷翠倒也大方，立马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来，“对了，你这次接了什么任务啊，怎么跑来了京都？”
“一点私事罢了。”冷冽毫不客气的收了银票，纵身越下，步伐轻盈的落在林素蕊身旁。左手短剑的剑鞘被他灵活使用的打在沈连安的手上，“如此纠缠未免太过难看了吧。”
“你是谁？”
“不关你的事！”林素蕊仿佛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冷冽的胳膊，“我们走吧！”
“沈连安，我与越王殿下大婚之时，不想看见你，也请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