坷川镇北,梅花林。
右臂上吊着一只包好的烧鸡,手上还攥着一只泥人,江逐浪晃晃悠悠地垮入梅花林中。
而陆一逢则握紧腰间铜剑,紧跟其后。
“哎呀呀,陆兄,莫紧张,凡事放轻松啦!”
她轻笑道。
这句话立刻引来他的白眼。
二人未走数步,忽见梅花树下的草地上,躺着一只孩童的小鞋。
江逐浪将泥人的竹签叼在嘴里,腾出右手来,拾起小鞋。
这个动作,让陆一逢胸口一闷。
无言地伸出手去,帮她拿了泥人。
“多谢陆兄。”
她转头,冲他笑着道了一声谢。
随即,她拎起小鞋,冲梅林深处,放声笑道:“这顽皮的孩子,跑得直把鞋也给丢了。
瞳儿,还不出来穿好鞋?”
林中回荡着她带着笑意的声音。
不多时,只见梅林深处,一人缓缓走来,冷冷道:“残废,来我林中,是要找死么?”
“哈,梅师姐。”
她轻笑一声,便要向屈三娘走去。
陆一逢伸手拉她,却被她大力甩开。
只见她行至屈梅身前,独臂无法作揖,便深深鞠了一躬。
随即抬了脸,冲对方笑道:“梅师姐,在下姓江,名逐浪。
与陆兄相识三年,今日方来打搅师姐,甚是抱歉。”
说罢,她将小鞋递于屈梅面前:“这是瞳儿的吧?听陆兄说过,果然是个好动活泼的孩子,将鞋儿都给跑丢了。”
屈梅脸色微缓,伸手接过小鞋:“嗯,他便是太皮了些,满山疯跑。”
“哈哈,小孩子精力旺盛,顽皮才是好事,”江逐浪笑答,随即转身从陆一逢手中取过泥人,“不知瞳儿现下何处?初次见面,不知他喜好,只好随便买了些小玩意,希望他喜欢才是。”
望着泥人,屈梅怔了一怔,竟微微扬了唇角:“没错,他喜欢的。
江姑娘,师弟,随我来吧。”
“那就有劳师姐带路了。”
江逐浪浅笑谢过。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点道理,她是烂熟于心。
而后,她转身牵了陆一逢的手,故意压低声音,却又以屈梅能听见的音量,冲他轻声抱怨道:“陆兄,你还说师姐不好相处呢,尽骗人!”
陆一逢已知她意图,于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任由得她自说自话地演戏。
屈梅回过头来,瞪了陆一逢一眼:“你这小鬼,在我背后说了多少坏话?”
江逐浪慌忙捂嘴,尴尬地笑了笑:“师姐好耳力。”
屈梅一边引着二人走向梅林深处,一边随口道:“他平日都怎般说我?”
江逐浪笑着回答:“陆兄常提起瞳儿如何机灵可爱,至于师姐嘛,很少提起,才害我以为师姐难以相处,所以一直不敢前来拜访。”
屈梅埋怨地瞪向陆一逢:“看你做的好事,尽泼我坏水!”
她转而笑望江逐浪,“江姑娘,若不嫌弃,常来玩便是。
若这小子干了什么坏事,告诉我,由我来修理他!”
“哎呀呀,那先谢过师姐了!”
江逐浪笑答,随即瞥了陆一逢一眼,“陆兄,你可听好了,莫要欺负我,否则我可是要上师姐这儿来告状的哪。”
见两个女人迅速统一战线,将矛头对向了自己,陆一逢微怔,却是胸口一沉:若四年前那个中秋前夜不复存在,或许,四年之后,当真会如此谈笑风生。
只是如今,梅师姐神智不清、难分现实,而江逐浪却是在笑着陪她演戏,一切,终究只是看似平和罢了……
见他低垂了眼,眉间刻画出隐忍的痕迹,江逐浪亦是心口一酸,无言地摇了摇他的手。
他望向她,在她的眼里看见了关切的神色。
随即,他敛了心神,冲她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无事。
葱绿的梅林之间,风拂过,带来泥土的气息。
走了不多时,便看见一座小木屋隐于林间。
屈梅转头望向二人,笑道:“请进。
江姑娘,你莫客气,就像自家似的,请随意。”
“多谢师姐!”
江逐浪笑眯眯地谢过,随即踏入屋中,四下打量起来,“哎呀呀,收拾得好干净啊。”
“蜗居简陋,见笑了。”
屈梅为她泡上了一杯茶。
江、陆二人,遂坐定在桌边。
将烧鸡摆在桌上,一边品着热茶,江逐浪起了话头,闲扯起来:“师姐,风明姐夫呢?不在家么?”
屈梅笑了笑:“他有任务在身,忙得紧,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哎呀呀,那留师姐一人独守空闺,岂不寂寞得紧?”
她故作惊讶之状。
“习惯了,也便不觉得了,”屈梅泯了一口茶,“再说,还有瞳儿陪着我,便不觉得闷了。”
“耶……”江逐浪敛眉,甚是疑惑地望向屈梅,“瞳儿,不是上月被师父接走了么?”
屈梅一惊:“哪有的事儿?!”
江逐浪敛眉,疑惑道:“上月逐浪与陆兄拜访师父,见瞳儿在师父那里玩得正热闹啊。
师父说他老人家平日闲闲无事,无聊得紧,便向师姐您说了,将瞳儿接去带上两个月,回头再将他送回来。”
“……”屈梅顿了片刻,低头,敛眉,回忆道,“有此事?!为何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师姐,你不是忙糊涂了吧,”江逐浪伸出右手,握住屈梅的手,柔声道,“师父说,是他亲自来这儿接走瞳儿的啊。
你想想,就在上个月,没多久之前的事儿。”
“……”屈梅一手抵住眉心,苦苦思索,脑海中当真闪现出模糊的片断:师父好似真的来过,抱走瞳儿了……可是……为何,她记不清了?!“不可能!”
她猛地拍桌道,“瞳儿还在屋里!明明就在屋里!”
话音未落,她飞身进了里屋。
江逐浪与陆一逢二人急忙跟上——只见,屈梅死死抱住一个孩童。
那男孩被她勒得生疼,哭个不停。
“不是的!瞳儿在这里!在这里!”
屈梅紧紧勒住孩子,似乎要将孩子嵌进自己怀中一般。
那孩子被她这一勒,哭声渐弱,脸色泛了白。
江逐浪忙凑上前去,用力地屈梅的手指。
屈梅虽然抱得甚紧,但怎么也抵不上江逐浪的力气。
“哎呀呀,师姐你果真糊涂了,这是隔壁村的大毛嘛!”
“不是的!他是瞳儿!”
屈梅猛扑上来。
见她面目忽然狰狞,江逐浪一惊,忙护住男孩。
就在这时,陆一逢一把抱住屈梅:“师姐,你看清楚,他不是瞳儿!”
屈梅挣扎不休,张嘴就去咬陆一逢的手臂。
他虽吃痛,却未松了半分力气,死死从背后拖住屈梅。
江逐浪忙取出那泥人,在那孩童面前晃:“喏,好玩不?这是瞳儿你最喜欢的泥人,是不是?”
那男孩甚是惊恐,见此情形,像是吓呆了一般,白着一张脸不吱声。
江逐浪心下一急,出脚偷偷踹了他一下。
那男孩登时放声大哭出来:“娘——我要娘——”
“喏,瞳儿不哭,姐姐给你泥人!”
江逐浪将泥人放在那孩童手心。
那孩子看也不看,将泥人摔了出去,哭闹道:“我不要泥人,我要我娘……”江逐浪转过头来,望向屈梅道:“喏,梅师姐,看见没?他不是瞳儿。
他连瞳儿最喜欢的泥人也不要,他真的是隔壁村的大毛啦!一定是走错了路,晃上来的。”
“瞳……”屈梅怔怔地望着哭闹不止的男童,喃喃道,“对了,瞳儿他最喜欢玩泥人了……他不……他不是瞳儿……”突然,她猛地挣脱陆一逢的桎梏,一把冲上来卡住江逐浪的喉咙:“那瞳儿在哪里?!说!他在哪儿?”
脖子给掐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江逐浪费力地挤出一抹笑容:“师……师姐你忘了?师父……咳……师父将瞳儿接走了。”
“师……师父……接走了?”
屈梅垂下头,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下来。
江逐浪忙蹲在一边喘气,陆一逢将她拦在身后,盯住屈梅的动静。
愣了半晌,屈梅突然轻笑起来:“江姑娘,你看我这记性差的。
师父上个月将瞳儿接走了,玩了好几天了,说好了明日就送回来的。”
江逐浪好容易缓过气来,勉强地笑了笑,应道:“是啊,瞳儿明日就回来了。”
随即,她转头望向陆一逢:“陆兄,你还愣着作甚?大毛走错了路,你还不送他回去?”
“可你……”他望向她,敛起了眉。
“我什么我,我好得很啦,”她冲他笑道,“我在师姐这里喝茶,你快去快回。”
“……”陆一逢握紧了拳头,低垂了眼: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却无法按她说的去做,无法将她一人留在此处。
昔日那血雾肆意弥漫的一幕,似是尚在眼前:先前进门的风明,还冲师父与他淡淡笑了笑问了好。
只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待到他听到叫声冲入房中之时,却只见血迹斑驳。
癫狂的吼声,悲戚的哭声,犹在耳边……他万不敢想,若他此时离开,万一……万一……“陆兄,休再发愣了。
快去快回便是。”
江逐浪见他站着不动,心下生急,出言催促。
“不,”他别过了眼,不去看她,“我不走。”
“也好,”屈梅接口道,“就让这孩子多留一日,等瞳儿回来,陪他玩玩。
瞳儿平日少有同龄的玩伴,见到其他孩子,定会很开心的。”
江逐浪在心中暗暗叫糟,使了个颜色让陆一逢将男童抱去靠门的位置。
随即,她面上不动声色,转头笑问:“梅师姐,何时是瞳儿的生辰啊?来年生辰,我得准备上个小银锁什么的。”
“江姑娘有心了,”屈梅勾勒了唇角,温和地笑起来,“瞳儿是腊月生的,腊月初六。
再过两天,便是腊八节了。”
“哎呀呀,真是好日子,”江逐浪笑着应道,“瞳儿属什么的?辰龙?”
“不,”屈梅摇头笑道,“是辛巳年,属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