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完，半城心中如刀剜一般疼痛，但是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你看，你要等三十三年，这太残忍了，我现在就把口诀和要点都背给你听，好不好？”
巫澜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行，坚决不行！你就当我是个死人吧，我所爱的人都离散了，我活着也没什么必要，等上三十三年再死，和今天再死又有什么差别。半城，我愿意等你。”
“而且——”半城赶紧说，“如果你要等我，可能还要再加上两年，我得在初安三十五年才会到龙冢来。或者你跟我一起走吧！既然我能穿越到现在，你也一定能穿越到未来，你和我一起出去，我当着你的面打造一把兵器——”
“不行！不行的！”巫澜抱住旁边的石柱不撒手，大声说：“外面都是叛军，他们在搜捕遗留在翔龙山的巫族人，我若出去就是自投罗网，我要守在这里等大祭司的继承人！”
半城给闹迷糊了：“我就是大祭司的继承人啊！你跟我走吧……”
“你不是！”巫澜倔强地说，“我要看到完成的兵器才能相信你！”
……
半城与巫澜僵持了小半个时辰也没能说服她再离开龙冢一步，巫澜说她宁愿在翔龙山等上三十五年，也不能现在就把镇魂珠交给半城，更不能离开翔龙山。对于这只倔强的天女姐姐（也可能是天女奶奶？），半城真是没话再说。她消沉了一阵子，小心地问道：“那你一个人在这儿……吃什么喝什么？”
“我会有办法的，你不要担心我。”
“……巫澜，对不起。”
“没关系的半城。”她微笑着说，“你答应我一定会回来找我，好吗？”
“当然！”半城认真地提高了音量，“二十几年以后，我姐姐会到龙冢来观摩墙上的壁画，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你可以把我们的事情说给她听……不过她是偷偷跑出锦州的，你可不要声张出去。”
“啊……好。”
“三十三年以后，卢凤君会把那把剑带来给你，如果你满意那把剑，就把镇魂珠给他吧，他会交到我手里。很抱歉，那一年我也会到龙冢来，但是那时候我可能还不认识你，所以……不会来见你。”
“好吧……”巫澜轻轻点头。
“三十五年以后，我会回来找你，我一定会回来！到时候我会记得接你出去，你可以到锦州和其他巫族人团聚，也可以跟我悄悄地到桃花源去，那里有很多可爱的前辈，你会在那里过得很好。还有荨……还有你的阿堇，我也可以带你去见她，你——”
“半城……”
她轻声打断了半城的滔滔不绝，用冰凉的指尖抵在半城的嘴唇上。她眼睛里的半城从欢快变得失落，这情感的变化太明显也太坦白了，触动了她的心弦。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干净坦白的眼睛了。
“半城，你听我说。我所供奉的国家在几天前覆灭了，我的族人被迫迁徙，我的爱人被刺客杀死，我最敬重的人自裁而终，阿堇不是巫族人，她跟我扯上关系没有任何好处。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了，如果不是夏将军把镇魂珠和机关盒交给我，可能我现在已经和他们一起离开了也说不定。你愿意替我考虑三十几年以后的事情我已经很感谢了，可是三十几年以后……我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了，虽然我听不大懂你的话，但我想，到时候你仍然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你不必为我担心。”
“这不行的……”
“半城，我会听你的话在这里等那柄剑，然后再等你，这是我们的约定。”
“可……”半城盯着她的眼睛，她回应的同样是坦然和干净。
“你慌里慌张地来，应该是有很急迫的事情要做吧？你说得对，这里没有锻造间，没有金属，也没有火炉，整个翔龙山所有的这些东西都已经被搬走了，我只能等你。拜托，说好三十五年，就三十五年，我等你，你记得来见我，好吗？”
“巫澜……”
“我当然也想赶紧解决这些事情啦……”巫澜低下头，轻轻摩挲自己腰带上点缀的平安扣，“可是……就当是让我等待的利息，在我回去大漠与阿堇和阿颜见面之前，让我见一见真正的你好吗？”
“我……我一出门就会回来找你。”
这句话巫澜没听懂逻辑，但她隐约觉得这是对半城来说也非常严肃的决定，所以她又笑了。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巫澜靠在半城的肩膀上，听她说了很多有意思的故事。有半城从遥远的信息时代带来的各种寓言故事，也有半城在大昭国的所见所闻。她讲了自己的身世，也讲了自己的爱人和朋友，尤其讲到了她最最崇拜的那个男人——卢凤君。
“请你一定要记得哦！”半城三令五申，“三十三年以后你见到我凤君哥的时候，一定不要把机关盒给他！”
“为什么呀？”
“那样他会死。”
巫澜露出惊讶的神色：“怎么会呢！”
“反正……就是会死。你想啊，他刚刚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缔结情缘，马上就可以回家成亲了，如果一下子死掉了不是很可惜吗。所以你记得，一定，千万不要把机关盒交给他，我会自己来取的，好不好？”
纵然历史无法被改变，也要如此尝试。半城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在龙冢深处根本见不到阳光，生物钟也变得混乱不堪，半城也不知道自己和巫澜相处了多久，她把自己能记起来的事情都说给巫澜听，希望她能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好好咀嚼这些有趣的故事，不要那么孤单。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巫澜最终下定决心，对半城说——你走吧。
她笑着说：“真是奇妙，我明明知道你就是我要等的人，却要让你离开——你会回来的对不对？”
“当然，我当然会回来。”半城揉揉巫澜柔软的秀发，宠溺地说，“我不会辜负你的等待。”
“那么半城，我可不可以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
“请讲。”
巫澜的眼睛里出现亮晶晶的星火：“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要穿着十二祭暗光云袍，以大祭司的名义来见我哦。”
半城说：“我答应你——我现在就去找你！”
就这样，半城一下子离开了。
石门关合，被她的叽叽喳喳填满的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蜡烛哔哔剥剥的声音变得比夏夜的雷雨还要响，巫澜突然觉得心里漏了一个大大的窟窿，她拉开门往外看——哪里还有半城的影子！她跑出石室，在与半城相遇的地方打转，可惜没有再见到那只误入俗世的小鹿。
——她已经离开了。
巨大的孤独感像一只大手紧紧攫住巫澜的心脏，她突然间慌乱到无法认清天与地，她缩在墙角嚎啕大哭，直到眼泪流干了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面去。这次失去竟比以往任何一次失去都叫人空虚，因为以往的逝去，无论是楼兰国覆灭，巫族被擒，还是大祭司身死都是有迹可循的，唯独这件事没有。
她不知道半城会突然出现，也没料到她会突然消失，在她荒芜枯萎的人生的最末端，半城是一抹娇艳如花的靓丽色彩，这色彩瞬间绽放又瞬间凋零，她要等三十五年才能重新遇见。
什么嘛，要等三十五年——她到现在还远远未及三十五岁呢！
孤独单调的生活于是从这一天开始正式拉开了帷幕。进入龙冢的叛军终于把能搜刮走的东西都搜刮干净了，他们离开了不再回来，翔龙山于是变成真的龙冢，这里是坟墓，她是新晋的守墓人。
她常常练习巫术，偷偷打开那些存放粮食的暗室拿出米面煮了吃掉。她也偶尔会偷偷从无人知晓的洞穴出去在山上挖点野菜，蓝天白云和雨水沙尘都成了她生活中的奢侈品。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孤单乏味的生活让她濒临崩溃，她无数次把锋利的刀子比在颈间想要下手了结自己，可是想到那个认真坦率的眼神，她又犹豫了。
要把镇魂珠交给她啊……
她的语言功能不知不觉开始退化，有一天她想要念巫咒，可是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那个标准的音节了。她惊恐地大叫，她想着，如果再见面的那一天我说不出话来，那该多可怕啊！我要怎么念出半城这个名字，要怎么对她说一声欢迎回来？
——如果阿颜在就好了……
她这样想。
阿颜是她最爱的人，在楼兰国破之前就已经遇害了。
可她还是很思念他。
这样的思念在某一个漆黑的夜晚达到顶峰，她吹灭了蜡烛，想象着与他有关的一切。她在半梦半醒之中呢喃着爱人的名姓，把满心真情的话语掏出来说给他听，在最最漆黑的夜晚，她嚎啕于听不见回应。
“别哭，我在，我一直都在。”
这时，她听见了清晰的回应。
她于是点燃蜡烛，看到了阿颜温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