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
青王府大门洞开，挽联高挂，青王妃方听曲素衣如雪，目光极哀伤。半城同样换上了重孝之服，是为公公服丧。她坐在方听曲的对面，丫鬟们都出去了，屋子里就只剩下两个人。
“之前我写信给姐姐的事，要提前来办，希望姐姐做好准备。”这是半城的第一句话。
“今天吗？”
“两个时辰以后，我希望姐姐能与我同去议政殿。”
沉默。
“我会为姐姐力排众议，迎姐姐为女帝。”
又是沉默。
“姐姐愿意吗？”
仍是沉默。
有资格继承皇位的，除去太子，便有其他几位王爷，皇帝的兄弟半城不熟悉，夏王锦袖又是个惯偷，南王与师父一道，喜欢无拘无束浪荡自由，青王的确有能力也有手腕，但他太有想法，若将皇位交在他手上，半城极怕他翻脸不认人，阻挡她完全心愿的脚步。左思右想，半城最终决定推举的，却是她的姐姐方听曲。论能力论手腕，方听曲决不输给青王，她又比青王更好掌控一些，因此半城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并把这个选择用秘密的方法告诉了方听曲。
“青王虽喜欢我，却也防着我。你写给我的每封信他都会看，他问我武曌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成为武曌，我告诉他那是一只猴子。”方听曲的目光慢慢在桌面上游移，“你给凤君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刚好被我听到了，我问你，可不可以也讲给我听。你说悟空是只偷桃子的猴子，他后来成为唐僧的徒弟，一路保护他。”
说这些话的时候，方听曲的嘴角难得往上扬了一下，可又迅速耷下来。
“有时我想抓住一些东西，却是抓不住的。”方听曲的眼中蓄了点滴泪光，“我要把大昭国塑造成他想要的样子，这是我残生唯一的愿望。”
半城从怀中取出那枚掉落在龙冢的荷包：“那我给你一些东西叫你抓住吧。”
它是很多年前方听曲绣给卢凤君的，后来卢凤君一直带在身上。
方听曲的手指抚过荷包上她自己绣的枝桠横溢的桃花枝，眼泪如断线珍珠扑簌簌落下。
“姐姐，你打开看看。”
荷包里，是交缠在一起的两绺发丝。是她的，和他的。
“那年到龙冢去的时候，我看到凤君哥非常宝贝这枚荷包，我告诉他结发的故事，他便将他的头发留在这里。这枚荷包被他遗失在龙冢，去年我到龙冢去的时候，竟找到了，也算巧合。姐姐……我听说现行的律法仍然不能处死铜玉，他尚被投在大牢里，姐姐，若你成为女帝，便可以进一步推行你所希求的律法了。”
方听曲将荷包贴在心口，她的眼泪溅出眼眶，她的喉咙里滚动着急促的声响，她整个人紧缩着，哭得一抽一抽。她所珍爱的人，她所热爱的人，她愿意为其奉献生命的人，终是去了而不能回来。前方道路崎岖，若她妄图称帝，则夫妻反目、朝臣反抗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她一直恐惧着没有给半城明确的答复，可她现在哭得越是伤心，心中的恐惧就越是少了。
凤君……你看得到吗？你看得到我吗？
从青王府出来，半城看着天边的云彩，想到梦中的跃凤池。操控朝政，左右用人，甚至连亲人都不放过，这并不是半城最开始希望自己成为的样子。可是没关系吧，凤君哥，没关系吧？
***
皇帝驾崩，午时入殓，太子率领文武百官重聚议政殿，白衣白纱，挽联高悬，哭声震天。
哭罢多时，相国崔大人挪动迟老的步态出列拱手，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大德，当接替群位，上承天意，下顺民心，”
太子多次谦让，表示自己德行有亏，不能担此重任，崔大人再多次请求，如此拉扯，看似迂腐，却是大昭国必不可少的礼仪。最后，太子答允即位，并从王侯之列向前行进。
半城静静地看着他由远及近。
或许是为了防止有人殿前行刺，再次进入议政殿时，士兵对半城等人放行，却将她的断萼，及三公子的仙人剑等兵刃尽数夺去，就连九幽国主重寒装飞镖的袋子也给搜了出来。半城自己没有反抗，也告诉她的同伴们不要反抗，因此现在所有人都没有兵器。
她的目光落在太子的脚步上，面沉如水。
若太子登基为帝，则巫族，九幽，雪国，皆当成为他脚下尸骨。若他不明事理，仍对轩辕白的狼子野心视而不见，则大昭国灭亡之日近在眼前。他早已毁去女军追荣之路，又一再昏沉，与雪国、巫族对立，甚至私自调动雪国军队进攻巫族，差点引起内战，这样的人，配得上天下之主的宝座吗？
他，不配！
她的右手本是垂落在身体旁侧的，她轻轻转动手掌，地面上细细的沙尘像被微风吹动，轻轻往她脚下滚动。杀气亦从她的脚下开始蔓延。
第一个感受到滔天杀意的，是距离她不远处的李兵戈。他看到她的手中空无一握，却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看到她的侧面，额上青筋暴起，目光阴沉，却是不明白她究竟做何打算。
半城右手的掌心上，三勾玉的纹样仍在，巫术使得遍地尘沙向她手掌之中汇集，与此同时，她左手的手腕上系着的三枚镇魂珠，其上雀火腾腾。沙尘在她手中汇聚成龙雀刀的虚影并不断变得充实，她的双腿微微发抖。
这一步若迈出，便是弑君之罪，便是万劫不复，若是如此，还要迈出吗？
太子从她面前经过，往高台上去了。
风在脚下盘旋，她的长发飘荡。
她的步子刚刚迈出，手腕已经被李兵戈攥住。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李兵戈已经意识到她想做什么。
相识数年，李兵戈仍记得最初与她相识的时候，她被几个恶棍欺辱了，便将那些恶棍一个一个暴揍一通，直把那些混混给逼得报了官。她明明剽悍到比很多男人都厉害，却仍是小姑娘嘤嘤嘤的可爱模样。六年了，她脸颊的婴儿肥褪去了，她眼神变得更加成熟。这些年他迹混官场，也曾遇到过很多官员家的小姐，或刁蛮可爱，或温婉宜人，却无一人再能入他的眼。他的心，在她问出那句“你对我有欲念吗”的时候就已经被撩拨了追到她那里去了，往后数年，再无回归之望。
于是步入中年的他，把一生之中所有的冲动都贡献给她了。
“我去做。”他这样对自己心动的女人说，“我去做。”
他在官场沉浮多年，又是大昭国本土之人，对君权的理解甚至上崇拜自然比受社会主义观念洗礼的半城要深刻得多，他清楚地明白，从这一刻起他将抛弃自己信奉了三十三年的信仰，同时也将自己亲族的性命交付出去了。
龙雀刀已在半城手中成型，李兵戈想要在她眉间留下一吻作为最后的赠礼，可想到她已嫁为人妇的事实，又生生忍住了。
他于是难过地勾了勾嘴角，想要从她手中接过龙雀刀。
半城的能力究竟如何，在场的官员大多不知情，但她刚刚吼的那句“贬你官职、杀你全家，灭你满门”着实把他们给吓到了，都说狠的怕不要命的，百官都不是傻子，明眼看得出来半城这一方想要与太子硬刚。若是几日之前，太子将会得到绝大多数官员的支持，但现在，半城是名正言顺的重明王，又有雪国西塘王在侧，他们与太子和崔相国的争端已经从凡人望天变成了神仙打架，半城与李兵戈的争执也同样让所有人视而不见。
李兵戈从她手中接过龙雀刀，对她点点头，便把阴冷的目光把投向台阶上的太子。
他仍有一丝丝犹豫。
若我弑君后自裁，你会为我流泪吗？
这问题在他心底闪过，他嘴角上扬，突然间什么都不怕了。亲族门楣如何，只要半城在，必不会使他株连九族。若能舍他一人之身换来此事顺利，他也算不白活一遭。
就在李兵戈坚定信念的瞬间，半城的左手已经挥过他的眼前。燃烧的雀火把他带到了无限远的沙漠中，巫术困住了他，并把他手中的龙雀刀重新化为飞沙。
“罢了，李大哥。我心中敬你比凤君哥不少分毫，我不愿你死在我面前。”
它们盘旋天空，如风暴呼啸，沙漠的风将百官带到另一个世界，所有人的眼睛都被耀眼的日光和一望无际的沙漠蒙蔽，尘沙如海，在她手心重新汇聚成无坚不摧的龙雀。她握紧此刀，决然上前，于是留在现实境地中的就只有半城与太子两人而已。
百官突然变得呆滞的目光让太子察觉到问题，他没想到半城真的会如此大胆将所有人笼罩在巫术中。
“你……你要做什么！我是即将登基的太子，你若敢动我，就算是赵大人也保不了你！”
“我知道。”半城轻飘飘地说，“无论是赵大人，还是崔大人，甚至李大人和徐爵爷，都尊重皇帝胜过尊重任何人。”
她一步步走上台阶，嘴角扬起，在她身上，太子终于看到了那个自己最恐惧的人的影子。
此时此刻，她是邀命鬼手卢小渊的亲传弟子——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