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小磊轻轻扯两下何小天的被子,喊道:“起床了。”
何小天懒懒的应一声,背过了身去。这声喊对何小天来说就像是在已经没电的电池上平添的两道齿痕,所激发出的能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自昨晚熄灯之后就开始臆想,臆想自己也许真的只是一只被豢养在笼子里的鸡,连下蛋都下不明白,却又除了下蛋以外什么都不会。不是所有生在笼子里的鸡都能认清自己的处境的,他们只会认为鸡生来如此,最多也只是怀疑,但就在张小磊5:50分准时喊他起床的时候,他几乎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让一只鸡活在笼子里的唯一价值就是获取它的蛋,那么对于这样的一只存活在食物链底层且毫无自由可言的鸡本身来说,他活着的意义到底还剩什么?
如果他认清了自己的处境,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他想了几乎一整夜,虽然问题混混沌沌,但他的脑子却越来越精神,直到凌晨天蒙蒙亮,他才终于睡去,到这时睡了连一个小时都还不到。他睁开眼,积攒了一整夜的浓烈的睡意和疲倦瞬时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只觉天旋地转,两眼又麻又涩,只恨不能当场睡死过去。
缓了几分钟,张小磊催促他道:“走吧,再不走朱德福要把咱们赶回家了。”
一连几日的阴云笼罩着无边的大地,日光已经久久未现,温度也一天低过一天。
一直到七点左右,天空的颜色还几乎与一个小时之前太阳初升时一模一样。
王腾飞从兜里掏出一张饭卡,道:“这张卡里还剩四十多,看我一天把它花光。”
何小天道:“放假还早呢,你的钱怎么够?”
王腾飞道:“都怪马振基。以前我和严松两个人吃饭的时候花的一点也不多,早上一顿中午一顿,结果马振基非要和我们一起吃。我们以前每个月要三百五才够,马振基一个月只就充一百,三个人根本不够,他不够就花我们的,而且还都是让我们买饭。我想买三块钱的菜他还不吃,嫌太难吃。不吃算了,我也不想和他们搭伙了,严松要面子不好意思说,改天我说。”
何小天道:“马振基怎么这样,不会被李朋讹破产了吧?”
王腾飞道:“他家里才富呢,钱都花给宋小琴了。”
何小天道:“宋小琴?咱班很矮的那个女生吗?”
王腾飞道:“你不知道吗?他俩关系可好了。”
何小天道:“李颖呢?”
王腾飞道:“早分了。嫌马振基学习不好,将来不是一个层次的人,早分早利索。唉,马振基还不吃馒头,只吃包子,我买不到他就不来吃了。昨天早上我来买的四个馒头四根烤肠四碗粥。”
何小天道:“四份?还有谁?”
王腾飞道:“宋小琴。”
7:20多点,朱德福来了教室,指着后方黑板的迟到名单,吩咐道:“今天后黑板的五个学生别忘了擦黑板。侯大海跟我来一下。”
何小天苦笑道:“看来我今天要打扫卫生了。”说着回头看一眼后黑板。
然而黑板上并没有他的名字,倒数第五是比何小天先一步进教室的张小磊。
何小天低声问姚奉瑜:“今天谁值班记的名字?”
姚奉瑜指了指张建阳,道:“倒数第五是你,不是张小磊。需要我替你提醒他一声吗?”
何小天道:“算我欠他个人情。”
黄子敬道:“那你整天坐我前面放屁,欠不欠我人情?”
何小天道:“你过几天不是还要找我借钱吗?我奉劝你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辞。”
黄子敬道:“天哥说话果然有理,那就让臭屁来的更猛烈些吧,多放多借。”
二
数学课。
李育新道:“我反复强调,我一次次强调你们听没听见?你们脑子一天天在想什么?为什么天天强调你们还是不会做?”
谭小花道:“我们笨。”
李育新道:“不是笨,是你的脑子一天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讲的东西你们都记住了吗?这种题型你如果再不会,我就扇你!随堂考试的时候,我要是看到谁再不会做,我就拿着棍子敲你!我说过,我不承认你笨,我承认的是你根本没有达到我要求的努力程度,人家为什么考满分,考140多分?人家做的题肯定比你做的多。”
化学课。
谭小花道:“为什么?氢气又冒不出去。”
朱德福道:“怎么就冒不出去?你以为那氢气是你吗?我发现越简单的知识点反而越容易出错,这种低级的题低级到没法讲,就跟1+1=2一样,实在是讲不出来为什么。15题,封泽,C选项为什么不能共存?”
封泽道:“氢氧化镁沉淀。”
朱德福道:“还有呢?”
封泽道:“氢氧化铜沉淀。”
朱德福道:“这么简单的题,你知道不对吧?”
封泽道:“知道。”
朱德福道:“知道为什么还选?这不是自杀吗?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写着3+2=6,怎么写都感觉是3+2=6,等你做完题再回来检查的时候就明白过来了。明明知道还选,这不是自杀吗?17题,初中就学过。”
王娜道:“没学过,肯定没学过。”
朱德福道:“高中都没有这个知识点,初中怎么可能没学过?你忘了就是没学过?”
昏暗的日光从乌云间丝丝透过,却不能通过窗子照亮教室。
阳光驱不散黑暗的角落,便只得借助外力分辨这浑浊的世界。
于是教室的灯亮了整个上午。
英语课。
韩红杰道:“这篇阅读理解大家都能看明白吧?生僻的单词不多,相信很多人都能看懂。当时我第一次看的时候我就感觉,这个老师好坏啊。我们生活中也有这样的老师,几乎就是变态的那种。”
王娜道:“就是。”
韩红杰道:“我一个同事的儿子上小学二年级,那次老师让拿着成绩单回家让父母签字,我同事太忙给忘了,结果那老师就给他妈打电话让过去签字。忘了签再补上就行了,我觉得也可以理解。但你猜怎么着?他老师就让他妈当着60多个孩子的面站在讲台上,指着鼻子骂她,‘你怎么着怎么着,为什么不给孩子签字!’就用手指头一直指,一点面子都不留,‘我告诉你们,以后你们家长再不签字,不管你们父母是做什么……’怎么样怎么样的。才小学二年级啊,都把她给骂哭了。就像有个叫许嵩的歌手有句歌词,有点小权的,时时刻刻都想要用上小权。”
王娜道:“不给签他能怎么着?”
韩红杰道:“怎么敢不签?孩子还要上学呀,朝中无人莫做官,别说做官了,做人都难,做父母的敢顶一句话,这个孩子就不用想在这个学校待了。你们现在小,还不懂,你可以问问你家里人,就算再占理,敢跟自己的上司或者是当官的人顶嘴吗?上次我闺女忘了带语文书,我赶紧回家给她拿,回学校的时候看到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忘了带作业,被他老师用手指头戳着他的头。一年级教室特别长,他老师就用手指头戳着他的头,从讲台戳到教室后墙,罚他在那里站着。家长真的是敢怒不敢言,为了让孩子上学什么都忍了。所以你们以后学习好的能考公务员就考公务员,学习不好的也尽量多挣钱,送点礼,上下打点打点关系,对孩子对自己都好。”
农场还停留在只能培养鸭子的阶段,格格不入的天鹅和麻雀总是会被最先淘汰。
生物课。
刘金凤道:“内环境稳态是进行正常生命活动的必要条件,只有温度,PH等都在适宜的范围内,酶才能正常发挥催化作用,酶在人体内发挥作用的最适宜温度大约是37度。”
谭小花道:“其实不是,是36度左右,因为37度是低烧。”
旁边几个学生听后嘿嘿的笑了起来。
封泽低声道:“人才是应运而生,她是应试而生。”
何小天道:“还是你们专业,我都不知道笑啥。”
刘金凤道:“体表温度比体内温度稍微低一些,直肠温度是最接近体内温度的。你要量一下吗?”
话一说完,灯便灭了。
光亮消失的那一刻是最为黑暗的,而后便可适应黑暗。
三
主路的西边挨近篮球场的地方新竖起了一块宣传栏,上面贴了两幅海报,是关于学校教职工篮球比赛的:一张是一个黑人飞起来扣篮的海报,下面标注着挑战者VS梦之队。一张是比赛的日程安排。
餐厅的楼上也拉起了一条崭新的横幅:快乐校园活力无限——红日中学体育节启动仪式。
苏龙潜将饭放下,兴奋道:“我把我们班第四办了!”
何小天吃惊道:“你考了你们班第四?”
苏龙潜道:“嗯呢,咱们以后还是12:15再来吃饭吧。”
何小天道:“行。”
苏龙潜道:“我出来的时候我们班还有十多个人在学习,我是出来最早的。”
何小天道:“嗯,都好说。”
苏龙潜道:“李长君今天在教室把我好一顿夸,夸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何小天又想到了自己,心中一阵失落。
苏龙潜道:“我们班有个十多名的女生,叫孙重阳,之前早恋,李长君为了分开他俩让她去了五班,结果这次考试考了第一。李长君今天早上给气坏了,然后就骂我们班的人一群垃圾。”
何小天道:“嗯。”
苏龙潜道:“据小道消息说,家长会不开了。”
何小天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是家长会绝对是要开的。”
苏龙潜道:“管他呢,我已经无所谓了。”
何小天刚进宿舍楼就感觉肚子疼,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豆角的问题,但这翻江倒海的便意却来势汹汹,刚有感觉时就恨不能喷涌而出。
他赶忙拿了纸,张小磊却一把拉住他:“兄弟,我一定要跟你谈一下,擦黑板的事情是我给你背的锅!”
何小天嘴都不敢张,生怕泄气,挣开他的手就往厕所跑。
孙大桥和封泽也吃坏了东西在拉肚子,看到何小天进来,孙大桥合上单词书,道:“听说苏龙潜考得不错啊。”
何小天赶忙蹲下,半晌,才道:“对,全班第四。”
孙大桥道:“六百几?”
何小天道:“不知道,第四应该还到不了六百吧。”
孙大桥道:“这可是四班的黑马啊。”
封泽道:“涛哥今天又吹牛逼说高一打过他们班主任,打了两拳,把他班主任都打懵了。”
何小天道:“呵,这种牛逼都敢吹,真是有长进。”
封泽道:“我遇到以前一个同学,12班的,说他们班这次考了全年级倒数第一。”
何小天听到12班,心下不由得一缩,问道:“你12班有认识的人吗?”
封泽道:“有,应该有……两个吧。怎么了?”
何小天点点头,若有所思。
四
傍晚时分,小雨淅淅沥沥,湿润了整个校园的泥土和空气。
青春总是氤氲着淡淡的哀愁,在这个心中还怀有远方和爱情的岁月,被雨水打湿,随着微风泛起涟漪。
每一天的太阳都是不变的升起,但今天的云又在明天去往何处?
教室还是迟迟没有来电,学校发给了每班五十根蜡烛。蜡烛在每一个人的面前点亮,烛光微弱,不等飞蛾,有风即灭。老师没法讲课,因此大半个晚上都是自习课。
何小天道:“六班以前有个叫孙重阳的女生,因为谈恋爱,被李长君调到了五班,但是还算六班的学生,只是换了个教室。以前在六班十多名,结果一去五班考了第一。然后李长君就恼了,骂他们班的学生全部是垃圾。”
封泽道:“考了五班第一还是六班第一?”
何小天道:“不知道,不是五班就是六班。六班第一,到了五班差不多也是第一。”
封泽道:“肯定不会是五班第一,她考不过五班那个赵括。”
何小天道:“呵,你怎么这么肯定?万一人家真是五班第一呢?”
封泽道:“因为我和五班那个赵括是同学。”
何小天道:“同学怎么了?赵括又不是年级第一。”
封泽道:“她肯定考不过。”
何小天道:“人家考第一怎么了?都高三了,你以前和人家同学,人家现在——”
封泽不耐烦道:“行了别说了。”
五
学校来电时已经是晚上的第四节课,一瞬间,整栋教学楼亮如白昼。
朱德福带着成绩单进了教室。
“成绩单上只有过二线的学生,代表什么意思,你们应该也知道,对学校来说,你们有些人,已经连名字都没有了。”
他将成绩单递给封泽,道:“找个固体胶贴墙上。”
说完便走了。
何小天松一口气,没有名字虽然不好,但自己这次的成绩实在太差,有还不如没有,到时开家长会时家长自然也不会知道具体的分数,万一骂起自己来也无从着力。好比杀人灭口如果做的利索,那就相当于没有杀人;身份抹除的干净,那世上便没有这一号人物。
接着他又想起昨天晚上一直在想的事,继而又将朱德福一直以来的观点做了延展——自己对学校没有意义,那自己还对什么有意义呢?想到这里,心中苦苦而不得解,忍不住叹了口气。想着别人的成绩一直在进步,将来都会去一个不错的大学,毕业后又会找到一个不错的工作,生活美满家庭幸福。可自己呢?身无长物,高中一毕业就要像辛江增一样去电子厂,平庸一辈子只够吃喝,蝼蚁一般碌碌无为。
不能甘心,可又能怎么办呢?
“我考了第十名。”封泽开心的机会要叫出来。
何小天心中惆怅,不愿理他,一听到成绩心中更加烦闷。
封泽道:“你知道吗,涛哥——”
“我知道,你考了第十。”何小天的厌恶已经全然表于脸上,不等他说完便一口呛了回去。
封泽原本见他郁闷,出于好心想讲个笑话逗他开心一下,不成想话不及说就被白呛一嘴,又见他满脸不耐烦,登时冒出一肚子火,当即骂道:“滚你妈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