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半苏山
姜辜2019-11-25 16:589,261

  何昭森从来没有告诉过于童,他对隧道有种莫名的好感。

  由他掌握方向盘也好,只是单纯地作为一个乘客也罢,他都非常享受在隧道里穿行的那几分钟。悠长的环形通道模糊了那条将白天与黑夜划分开来的分界线,所以无论车速提得有多快,人的感知都会变得黏稠且缓慢,好像除了呼吸以及窗外那阵必定会激荡起来的风之外,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如果碰巧隧道里的灯是暖黄色的,那么,这种感触会更深。

  于是悄无声息地,一秒钟变成了一分钟,一分钟变成了一小时。

  他喜欢这种肃穆安定,浩浩荡荡,没有缝隙也没有尽头的缓慢。

  “好热。”

  车子从隧道驶出,突然明亮起来的光线,让坐在副驾驶位上假寐的于童被迫接收到了一大片薄如蝉翼的血红色——就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水域,不过遗憾的是于童不怎么喜欢这个颜色,所以她选择睁开眼睛,从那里跳了出来。

  “热?”何昭森应声放慢车速,空出一只手将冷气调低了两度,“22℃,不能再低了。”

  “不是我热。”

  于童一边摇头一边将身子坐直了一些,她不爱系安全带的毛病还是没有改过来,接着,她伸出她光秃秃的淡粉色指甲盖在车窗上连敲了好几下:“我是说外面看起来好热。”

  “外面……”何昭森顿了顿,下意识地朝车窗外望了一眼。

  天很蓝,云很白,道路两边的杜英树被盛夏的阳光晒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化成一摊绿色的液体了,何昭森就这么粗略地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将眼神给收了回来。

  风景不算太差,可他得保证于童和尾箱里那摞礼物的安全。

  一共是27份,正好是半苏山孤儿院统计出来的最新孤儿数量。

  “当然会热。”何昭森说,“现在是夏天。”

  “对了,何昭森,我跟你讲——”

  于童微微仰起脸,连带着大半个身子都朝着驾驶位的何昭森转了过去。不出任何意外,她看到的是一张正在认真开车,轮廓分明的清瘦侧脸。睫毛很长,山根很挺,下巴上还有一道浅到快要看不出来的一字形伤口——那是她上个星期弄上去的。

  因为她觉得在一堆泡沫里刮胡子肯定是件特别好玩的事,可当她真的从何昭森手里接过那把还带着他余温的小小剃须刀时,她才发现,原来剃胡子,也是需要一定技术的。

  一不小心,她就在何昭森平滑的下巴处拉出了一道口子。

  当然,何昭森是舍不得怪于童的——毕竟他也难得看到她如此懊恼和关切的样子,但血,也不能白流。于是,何昭森就以这个其实他第一时间就预料到的结果,成功换回了薄荷味的刮胡泡。

  事后,于童愤愤地想,律师这种生物,果然最会斤斤计较,又不愿意吃亏了。

  明明柑橘味的刮胡泡闻起来可爱那么多。

  “什么?”他问。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于童看够了,又重新将自己塞回了柔软的真皮座椅里。

  “我梦到我回到了刚分班不久的高二。文科班的教室好烂,两台快要报废的旧电扇在头顶咿咿呀呀的,可我坐在底下吹不到一丝风。好像是数学课,又好像是地理课——管他呢,反正我听不懂。就在我在心里想着到底是老师比较吵还是窗外的蝉比较吵的时候,宋颂出现在了后门,她端着一杯金橘柠檬水冲我眨眼睛,说都要放暑假了你还在这儿上什么课呀……”

  “然后呢?”何昭森接着问。

  于童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她想,除了何昭森,她好像再也没有遇到过这么会在长对话里插进“然后呢”“所以呢”之类的人了——宋颂不能算进去,毕竟她俩聊开了之后就会变成两杆鞠躬尽瘁的机关枪,一定要朝对方突完最后一发子弹才算得上所谓的尽兴。

  但何昭森不同,他明白于童的意思,他知道她想要在哪里停顿下来,然后稍微换口气。

  “然后我就醒了呀。”

  “你真的睡着了?”何昭森的怀疑丝毫不加掩饰。

  “当然!”于童下意识地把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路上这么无聊除了睡觉我能干……”

  “可是出门的时候我看到你把睡眠糖偷偷吐掉了。”

  “喂——”于童一窘,耳根子的红和那股去不掉的孩子心性同时涌了上来,她不服气地瞪着何昭森,满脸不乐意,“好好说几句话就那么难是不是——你非得拆我台才满意?”

  “睡眠糖就那么难吃?”何昭森一直没有告诉过于童,她气急败坏的样子特别可爱。

  “我本来就不喜欢吃软糖啊,软趴趴的,总让我联想到毛毛虫或者蚕蛹之类的东西。而且它的味道也太奇怪了吧,居然还好意思在瓶子上画那么大一串蓝莓,我看它就是——”

  在脑海中费力搜索相关词的于童最终还是放弃了,她发现她自己压根就想不出一些好听的书面化比喻:“就是那种要烂不烂的小柿子,你吃过吗?”

  三点半过后的太阳已经开始往西边走了。

  好几束光直直地打进了车厢内,颇有些追光灯的架势,透亮、炽热,偶尔刺眼。不过此时灯下的主角并不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演员们,而是那些正不断浮动和旋转着的细小灰尘。

  然后,一个尖尖的乳白色屋顶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一片空阔的视野中。

  有些年头了,这是何昭森的第一反应。

  在白日强光下,它整体的陈旧感和那几条明显到扎眼的裂缝已经无处遁形,但也不算太糟糕,至少作为建筑物该有的尊严和骄矜,它没丢。

  他渐渐加重了握在方向盘上的力度——越来越接近了。一时间,他甚至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车子本身的轮胎在运作,还是这屋顶的背后藏了一只无形却巨大的手。

  “那么难吃的话,以后就不吃了。”最终,他话锋一转,将车子停了下来。

  那个竭力效仿着教堂风格的乳白色屋顶,就是今天赶了两个半小时路程的目的地。

  同时也是之前徐婉在病房里跟他提过的,那家她将于童带走并领养的邻市福利院。

  规模的确有些小,位置也比较偏,但所幸名字特殊——半苏山,所以认真找起来时也没费什么大力气。这个曾经一度让何昭森觉得遥远到天边的地方,如今终于从单薄的对话和苍白的资料里走了出来。它活生生地、岿然不动地立在了离于童不到一千米的地方。

  于是,何昭森熄火了。坦白地说,就是他心疼了。

  他非常仔细地回想了下,其实除去发请柬的前一晚于童表现出明显的异常之外,其余时间——甚至在他联系到半苏山孤儿院的负责人时,她都依旧是那个最像于童的于童。

  那些在旁人听来不着边际的话,那些沾着眼泪的难过和软弱,它们统统都变成了黎明前的最后一颗露珠,日出一照,便再也无迹可寻。

  但于童不知道,她越是一副没心没肺、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就越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安慰,或者不安慰,都显得不那么合时宜。他了解于童的,他知道她其实是个非常害怕生活轨迹被改变的人——而这个孤儿院,一定拥有着改变某些东西的力量。

  何昭森非常笃定。他的直觉,向来很少出错。

  院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至今未婚,忠实的基督信徒。

  她留着齐耳的短发,皮肤很白,身材偏瘦——或者说是干瘪才更适合,总之,她今天选择的连衣裙并不适合她的身材,太宽松了,遥遥望去,就好比是一片叶子无意中覆住了一根纤细的树枝,并且还存在着随时被风一股脑卷跑的隐患——她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没有办法,盖过膝盖的长度,厚重单调的深系纯色,它们对正式与端庄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因素。

  迎接客人时,她需要做到这两点——更何况今天的客人,不似平常。

  他们约好了时间,是下午四点整。

  “嗡……嗡……嗡……”

  放置在大厅角落里的怀旧款落地钟开始打鸣了,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每个小时的开端连打三下,那么一共就是七十二下。她在半苏山孤儿院里待了二十几年,除了孩子们的哭笑打闹,听得最多的,就是此时身后的整点打鸣了。

  对这面大钟,她能毫不心虚地称它一声老伙伴。有了它,这么多年,其实也不算太孤单。

  关于岁月的事情总能叫她心里发软,可是她也来不及回忆更多了,因为那辆黑色的小车已经缓缓驶进了水泥坪——她特意记过这辆车的车牌号。

  “没想到你们这么准时。”

  衔接水泥坪和孤儿院第二扇大门的是一段由石板路敲成的阶梯,有些长,也有些陡,不少的孩子在这里摔过冤枉跤。院长的深棕色平底鞋很新,此时正一阶阶地往下踩,她想,要是下一次工程队,再拿出迫于地形不好改造之类的借口,来回绝孤儿院想要修整阶梯的想法时,她就一定要将这个报告打上去了。接着,她停下来,两手交叠放在腹处,并对着面前两个年轻人笑了一下,口气和蔼:“我们这里曲曲折折的有一些山路,辛苦了。”

  “应该的。”何昭森微微颔首,很明显地感觉到身边的于童往后瑟缩了小半步,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没猜错的话,您是陈主任之前在电话里跟我提起过的马院长。”

  “对,我是。何先生你好。”

  马院长笑意不减地点了点头,大概是工作使然,微笑是她最拿手,也是最常见的表情,没有之一。

  “你联系孤儿院的那几天我正忙着带院里的一个孩子去城里做检查,一回来,老陈就告诉了我关于你们要来这件事——”

  话匣子一打开,马院长对于眼前的种种也跟着变得琐碎和细心起来,她说着说着,目光就落到了坪里:“你们其实可以随意停车的,我们这儿没什么人来,所以也没有划分出正儿八经的停车位。你们要是停在西南方向的角落里就最好不过了,那里有棵大榕树,它的树荫能帮你们的车遮掉一些阳光。”

  何昭森不回头也知道马院长所指的西南方具体是个什么样子,他一进来就注意到了,不过倒不是因为那棵繁茂的大榕树,而是因为那棵树下有一些供孩子们娱乐的设施,比如秋千、沙池、跷跷板之类的。

  “没关系。”他说,“停在哪里都一样。”

  “现在天热,孩子们下午都不出来玩了。”马院长知道何昭森在意的是什么,“而且几个特别皮的孩子现在睡着了还没起呢,不用担心车子会磕到碰到他们……”

  “那也不行。”于童想也没想地就顺嘴接了话,“万一呢?万一要是有小孩子趁着现在没人跑出来偷偷玩呢——我就会这么做的。多好呀,玩什么都可以特别爽快不用排队。”

  闻言,马院长柔和平静的神情突然折射出了一些类似惊喜的神采,她的脸,甚至连她的脖子都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几寸,可就算是这样,她也只能看见于童的一双眼睛——没办法,这个小姑娘至今还将大半个身子藏在何先生之后。

  她不知道该告诉谁,其实从相见的第一眼起,她就在等着这个孩子开口说话。

  “于童。”或许是因为刚才突如其来的打断有些不礼貌,又或许是因为过场的寒暄也差不多见底了,总之,何昭森侧过头,像是在哄孩子似的低声跟于童说话,“出来打个招呼。”

  打招呼——于童从没想过这种小事也可以将她难倒。

  熟人自不必提,如果是完全的陌生人,那么她也可以大大方方地介绍自己,要是心情不错,说不定还会邀请人家去宋颂的店里一起喝一杯——可面对眼前这个一不够熟二不够生,却一直在冲她和蔼微笑的女人时,她反而做不到潇洒二字了,她甚至没办法在“你好”后面理直气壮地接上一句“我是于童”。

  “您……您好。”

  于童咬了咬牙,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和想法统统打包成一个简略的“尴尬”后干脆地吞了下去——反正尴尬这种东西,自古至今还没能真的把谁往绝路上逼。

  “马院长,您好。”她往前走了一点点,但还是没有松开正紧紧攥着的何昭森的衣角。

  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该怎么称呼眼前的女人才好,虽然她打心底里觉得喊院长有一些奇怪,但她又觉得跟着何昭森总是不会出错的。于是,她选择了后者。

  “都长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啦。”随着于童的靠近,马院长的语气也变得越来越柔,“我的名字叫马瑾意,有些难记吧?孩子们一开始都叫我马妈妈,后面觉得三个相同的音叠起来也有些麻烦,所以现在他们都喊我妈妈。”

  “马妈妈——”

  走近了之后,于童才发现马院长戴着一条银白色的项链,吊坠是一个十字架,精致小巧的风格和这座像是教堂一般的孤儿院很配,但可惜的是十字架已经有些泛黄和显旧了,甚至在太阳光的照耀下也没能闪出一点点夺目的光泽。

  这个首饰的出现让于童认认真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铂金和纯银的区别,自然是没能得出一个像样的结论——但也多亏了这个看似是无用功的过程,才让她在不知不觉间就放松了下来。

  所以她非常诚挚,也不觉得害羞地扬起了脸庞,问:“那我之前也是这么叫你的吗?”

  “没有。”马院长微微地叹了口气,惊喜褪去之后涌上来的便是一点点遗憾,“你被领走的时候还好小呢,才七个月,什么话也不会说。”

  七个月。

  于童垂首,沉默地跟着马院长走完了还剩下一半的阶梯,然后转弯,接着好像又开始上阶梯,拐弯,上阶梯,拐弯——通往院长办公室的路到底有多长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之外,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明明有风的,因为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一阵类似冷兵器的凉意从她清瘦的脊背上掠过,所以一定是有风的,可她的耳朵却迟钝到连外界的一丁点声响也捕捉不到了。

  七个月——一个什么话也不会说的婴儿。

  马院长说得没错,还好小呢。

  “那我是什么时候到——到这里的?”

  于童顿了顿,她发现事到如今她也依旧没办法把自己和孤儿院真的联系起来。孤儿,这两个字就像柔软沙发里藏着的一把匕首,只要稍稍一放松,就会扎破她的皮肤,所以她非常没有出息地选择了“这里”这种笼统的概括词——反正,反正只要大家都能听懂就可以了。

  所以,她抱着一丝劫后余生的侥幸坐了下来,办公室的藤椅上充满了水兰花的香味。

  “你是已故的郑老师——也就是上一任的院长,我师范学校的班主任,你是她从医院里亲自抱回来的。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暂时被寄养在这里。”

  马院长笑了笑,预备往热水壶里放茶叶的手也收了回来:“瞧我,还没问你们想喝什么呢。你们年轻人是不是更爱喝咖啡或者奶茶之类的?我这里都有,给你们冲一杯?”

  “她喝最普通的绿茶就好。”

  何昭森站了起来,大手在于童的右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明明是一块细小圆滑的骨头,却莫名地让他手掌发疼:“我就不用了。车里还有给孩子们买的一些零食和玩具,有些不能被太阳晒太久,我去把它们搬到面前那个用来祷告的大厅里。你们先聊。”

  门开了又关,缝隙里的热气生了又灭。

  于童知道,何昭森这是在给她力量,同时也是在给她空间。

  “绿茶吗?”马院长问。

  “嗯。”于童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接着又很用力地望着马院长埋头泡茶的背影,“为什么我是郑院长从医院抱回来的,又为什么是暂时被寄养——这些,你会告诉我吗?”

  “别着急,孩子。”玻璃杯底清脆地撞击了一下透明的茶几,马院长也随之坐了下来,“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言罢,她又笑了一下,“小心烫。”

  “郑老师有一些轻微的哮喘,所以每年开春,她都会请一天假去医院里开药。你就是那一年春天到半苏山来的。”马院长顿了顿,要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点点滴滴,其实不是那么容易,“你被郑老师抱着,不哭也不闹,乖得很。她说你刚出生还不到两个星期。”

  “怪不得我不喜欢在圣诞节过生日。”于童恍然大悟,“原来我是春天生的。”

  “你被抱回半苏山的缘由郑老师没有详细讲过。她只说她是在上洗手间的时候遇见了你的母亲——对,是你的生母。然后你的母亲告诉她你们家里遇到了一点困难,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你带在身边——”

  “等等!”

  于童发誓,她真的不是要故意打断马院长的,可是她的喉咙、她的舌头以及她的牙齿和嘴唇都统统不受她的控制了,它们联合一心逼着她捏着嗓子颤颤巍巍地发问。

  “难道在洗手间里随随便便遇见一个人就可以把孩子送出去吗——没,我没有对郑老师不尊敬的意思。我只是,只是不懂什么叫作‘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我带在身边’?而且‘无论如何’所对应的困难——也只是‘一点’的程度?”

  “孩子,你先别急,我只是在大概地复述当年郑老师的意思,而你母亲和郑老师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我是不清楚的。”

  马院长放置在膝盖上的手不断地抚摸着其实没有一丝丝褶皱的深色裙子。

  马院长不得不承认,于童刚刚的反应让她实打实地吃了一惊。

  因为从她见到长大后的于童的第一眼起,她就觉得于童是个娇憨可爱的小姑娘,加之身边又陪了一个为于童尽心尽力的何先生,那么于童也一定是不谙世事的。可她没有想到,原来于童不仅可以将话讲得那么一针见血,连眼神也可以变得如此锋利和洞悉。

  这样的孩子,让她心里一动,接着的,就是泛着酸涩和惆怅的,无边无际的痛。

  “还有,你听我说完——”

  像是为了要掩盖掉于童方才恨不得拷问全世界的架势,马院长微微地提高了音量:“郑老师还说过,你的父母向她承诺了,要是有机会,一定会来半苏山把你接走的,而且在你没被领走之前,每个月都有给你的匿名资助——你看,你父母并不是真的那么随便和狠心的。”

  于童非常浅地苦笑了一下,然后点头。

  这个点头,不代表她已经接受了亲生父母用事实告诉她的没有机会,也不是她在附和马院长最后那句略显生硬的结论,她只是突然就觉得好像没有什么争论和探究的必要了。

  所以她偃旗息鼓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然后我就被我妈妈——我是说徐婉女士,然后我就被她领走了,是吗?”

  “对。”马院长轻轻地叹了口气,“领养手续是郑老师亲自办的。那个时候你的名字已经从不可被领养栏挪到了可领养——这其中的转折,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只记得你每次午睡之后都有起床气,不管谁抱你,你都会哇哇大哭,但唯独那次徐女士抱你的时候,你就不闹了。大概是觉得有缘吧,所以他们夫妻选择了你——对了,你知道你在半苏山时候的小名吗?”

  阳光在此时好像又往西边走了一些,马院长的声音也变得缓慢了一些,这种缓慢和她语调里向来不缺的柔软混合了,就像是奶泡和咖啡搅拌在了一起。

  “你也叫‘桐桐’。不过是梧桐的桐。郑老师说你的父母就是这么喊你的。”

  “桐桐?”于童不满意地皱了一下眉头,“我还以为会和我现在的名字有很大的区别。”

  “你的养父母都很爱你。”马院长笑着看向于童,“一般人将孩子领回去之后恨不得来个全身大改造才好,可你的养父母没有,他们尊重原来的你,只给你改了一个相同音节的字,而且他们在过年的时候都会给孤儿院寄来一张洗好的全家福——虽然他们的确有义务向我们汇报孩子的后续生活状况,但规定上的时间也不是那么久。我记得好像收了很多很多张,到了很后面才断了……”

  “全家福?”

  于童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以前——在他们一家三口都还在一起的时候,每到过年的前几天,于新勤总会开着那辆深蓝色的桑塔纳带她和徐婉出去拍照,她记得,冬天里潮湿又冰冷的空气,路面上爆竹燃放过后残存的硝的味道,还有调频电台里那几首来来回回的老情歌。他们总是影楼里最后的那批客人,但老板一点也不生气,徐婉会给她整理好棉袄里的小裙子,于新勤会笑着将她抱起然后亲一口她的脸颊——于童全部想起来了。她也曾这么幸福过的。

  “不会有很多很多的,最多八张。”在马院长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于童非常粲然地对着她笑了一下,“马妈妈,现在你还能找到那些照片吗?如果可以的话,方便送我一张吗?我自己都没有呢。”

  她不贪心,说要一张,就只拿走一张——毕竟这是长久以来粗粝生活教给她的道理之一。

  尽管她在此时此刻,真的非常想念照片上的另外两个人。

  “为什么?”马院长一边问,一边用湿纸巾擦拭着找照片时弄在手背上的灰。

  “因为我特别喜欢这条鹅黄色的小裙子。”于童指着四岁的自己,口气听起来诚恳又痛心,“但是很倒霉,我吃年夜饭的时候光顾着看电视,一不小心就把蘸饺子用的酱料全部倒在自己身上了,洗了好几遍也还是有一大块污渍在裙摆上——”

  “不,孩子,我不是在问这个。”

  马院长笑着摇了摇头,她到底是没有看错人的,于童在极大多数时间里都只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姑娘。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都不再多问一些……关于你亲生父母的事情呢?”

  “这个啊——要怎么说呢。”

  于童拿着照片又重新坐回了原处,这时候她才发现面前的那杯绿茶已经冷透了。

  “大概是因为电视和小说的原因吧,我总认为孤儿就是可怜兮兮、没人疼、没人爱的代名词,所以直到事实赤裸裸地摆在我眼前时,我也还是觉得我不算一个像样的孤儿——我有过很棒的爸爸妈妈,吃得饱,穿得暖,也从来没有过过特别特别苦的日子。可是……”

  “可是你已经长大成人,马上就要结婚了。”马院长看着于童,非常温暖地笑了一下。

  “对呀。”

  于童点头,发狠似的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我马上就要变成另一个阶段的人了,我不会再回到过去了,所以我觉得我不能在上一个阶段里留下那么一大块不确定的空白——”

  接着,她顿了顿,像是在为自己接下来的话积蓄一些能量。

  “马妈妈,我不怕跟你说实话,要是我爸妈——我说的是我的养父母,要是他们还在世的话,那么就算我知道了我是个孤儿,我也不会想要来找亲生父母的——有点儿没良心吧?虽然现在我只知道了一个模糊的老故事,但我也觉得自己有底气多了——我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的于童的——我刚刚一直在想,说不定我对找到确切的亲生父母这回事压根就没抱什么希望,我更加需要的,其实是一些可以遏制我整天胡思乱想的事实。”

  “那你还满意今天所知道的事情吗?”马院长的语调依旧轻柔。

  “当然。”于童用力地笑了一下,“虽然我不喜欢过生日,也不喜欢过圣诞,但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收两份礼物了——这么多年下来,我可真的是太亏了。”

  “傻孩子。”马院长笑了,“郑老师没有跟我们说过关于你父母的联系方式,也没有提过具体的信息。接到何先生的电话之后,我和老陈也一起询问过郑老师的儿子和女儿,但是他们也都说不知道——这不意外。因为郑老师是个把工作和私生活分得很开的人。至于孤儿院这边的资料,我也只能查到当年你被于先生和徐女士领走时的一些手续。所以桐桐——”

  于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根本没来得及去思考马院长刚刚喊的到底是童童,还是桐桐。

  “现在唯一能算得上确定线索的就是,当初郑老师将你抱回来的医院了。”

  “医院——”

  于童像是在上课一样跟着重复关键词。她的声音很小,莫名传递出了一种虚弱的感觉。马院长想,看来这场比她想象中更为漫长的对话的确耗费了于童不少的能量。马院长还在这么想着,下一秒却看见于童用力地握住了茶几上的玻璃杯——应该用了不少力气,指尖都泛白了。

  “那家医院是私立的,之前叫作福安,大装修之后顺带着连名字也换了,现在是康德。我觉得你和何先生可以试着从这里找起。”马院长开始有些担心于童会将那只杯子捏碎——尽管她知道这不太现实,“要不要我给你换一杯?茶叶不是很好,冷了会泛苦,不好喝的。”

  “谢谢您,不用了。”

  于童站了起来,垂在身侧的两只手臂还在生硬地发着抖,险些连一张照片也拿不住了。虽然她是真的对找到亲生父母这件事没抱什么希望,但当希望实实在在出现在眼前时——哪怕只是那么一点,她也拿不准此刻的心情了——激动,害怕,期待,恐慌,渴望,又或者只是单纯的不知所措。总之,她的确是不想再喝茶了。她要去找何昭森,她现在非常需要他。

  “孩子。”马院长也随之站了起来,“上帝会保佑你的,一定。还有,新婚快乐。”

继续阅读:第三章 阁楼上的小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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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不可及的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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