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的正堂里,茶香四溢。
耳畔仍时时传来郑恒止不住的哽咽声。
秦书儿也红着眼圈端坐在席上,虽然哭过之后冷静不少,但还是觉得今夜发生的这一切都不大真实,于是忍不住再次抬头看向正在为他们煮茶之人。
一袭浅青袍子加身,因在宅邸,所以任墨发散后,仿佛一席轻纱,美若画卷。
修长指尖儿握着茶匙,按照秦书儿无比熟悉的节律,正在轻轻搅动着。
袅袅茶烟在他面前缭绕,像是罩了一层云雾,更显仙逸。
乍一看,他确实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
只是,时光却无法将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岁月的沉淀,也或许是因为经历了太多,此时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少年的青涩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练且内敛的深沉。
这是永望与薛城最大的区别,也正是她如何也无法确认永望就是师兄的根本原因。
形似一人,却判若两人。
大概是只有经历了撕碎血肉灵魂的痛,才会变得如此。
她比谁都更清楚这种感觉。
那是将身体的每一寸血肉,都活生生撕碎的痛。
这么多年,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么多年,师兄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秦书儿叹了一声气,忍不住又想起了方才师兄说起的关于三年前那夜之事。
“书儿是知道的,那天夜里,我被孟旬软禁在家里……后来听到外面有人大喊,才察觉长松书院出事了。我知道当天是山长寿宴,大家都聚集在那里,我不敢想象后果,便趁着御史台的人被火势引去注意之时,趁乱返回书院。可是跨坊路途不近,当我赶回,火事已近尾声,只剩书儿一人还在火场。”
“后来听说书院里有个大夫正帮忙救治,本想带着书儿去寻,中途却被突然闯入的御史台之人带走。那时我想该是孟旬发现了我私自逃离之事所以差人抓捕……也没有多问,便跟着他们走了。谁知进了牢房,来的却都是我从未见过之人,任我如何发问,这帮人都缄口不言,再后来又来了几人,直接宣告我已被定罪,择日行刑,罪名是用邪术火烧书院。”
想起这些话,秦书儿心中五味杂陈。
第一桩让她心起波澜的,便是师兄将她从火场抱出一事。
她能活到至今,果然是因为师兄。
第二桩便是御史台……
想起这三个字,秦书儿的心也跟着一并提起。
……虽说,那个没良心的男人刚在不久之前泼了她一头冷水。
半晌,秦书儿终是忍不住追问道:“师兄,你方才说,那夜被带去御史台,师兄知这些人听命于谁?御史台也有三院,若是师兄没有见过,会不会是察院或者殿院……”
秦书儿双目直直凝望,眼底浮现着一丝焦急,放在膝头的双手也不自觉攥紧。
她究竟想问的什么,明眼人都看得出。
郑恒猛吸鼻子,抢着答了一句:“秦书儿,你究竟要袒护他袒护到什么时候,师兄都已经说了,那是御史台的人,御史台还不都是沆瀣一气的?”
“郑老丈不也是御史台麾下的亭长,也不能说是郑老丈害过师兄吧?”秦书儿不悦回答。
这还真是一针见血地将郑恒噎了回去。
他不大自在地晃了晃身子,恼羞成怒:“秦书儿,这能相提并论吗?我阿爷那是和我一样的朴实之人,自是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但孟旬就不一样了,这些日子我本对他稍有改观,谁知他却突然调头和仙缘阁合作去了。我也是差点跟着你瞎了,那活脱就是一见利忘义的奸佞,他什么事干不出来!”
“他……”秦书儿被噎了一下,默了默,还是回道,“这事不能一概而论,总不能因为他现在怎么样,就说他过去怎么样,这个推论不成立!”
“秦书儿!”郑恒无语凝噎,但此时不同往日,他显然有了靠山,于是立刻挺胸抬头看相薛城,犹如当年在长松书院告状时一样,铿锵说道,“师兄,你听听,这三年来,但凡我一提孟旬,这个姓秦的死心眼马上就会跳出来反驳!彻底一个被美色迷昏了头,胳膊肘往外拐的货!过去我势单力薄,不与她计较,但现在既然师兄回来了,就好好和她说道说道,让她认清那个姓孟的!”回眸瞪了秦书儿一眼,用口型怼她,“我治不了你,师兄还治不了你吗?”
“你个田舍儿,竟然告我状!”秦书儿也无声地回嘴,“你信不信我——”
两人正吵得胶着,薛城突然放下茶匙,主动说了一句话。
“书儿说得对,我的事确实与他无关,他没有害我,也害不了我。”薛城浅浅淡淡又带着几分忧郁的目光,悄然从秦书儿脸前划过。
秦书儿和郑恒皆怔了一下,两人表情瞬间都因这一句话而改变。
薛师兄的一句话,终是将他们两人争吵了多年的事,落下了最后一锤。
果然与他无关。
秦书儿心中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一下子卸掉了某个压在她心口多年的重石。
原本挺直的身子,不经意松了松,一下子坐在了自己的小腿上。
但在宽慰之余,却又突然对师兄的用词感到奇怪。
他没有害我,也害不了我。
为何……会说害不了?
难道师兄自骨子里,并不觉得孟旬心机深沉,能做翻手云雨之事?
还是说……另有他意?
秦书儿不自觉又抬头看向薛城,却突然对上了那正望着自己的目光。
秦书儿突然有些无措。
因为这目光很是犀利,犀利到仿佛想要一下子穿入她的心口,将她的心事尽数刨出。
但对现在的秦书儿来说,喜欢孟旬这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更不觉有甚见不得人的,更何况,眼前之人还是她一直当作长兄的薛师兄,于是不躲不闪地回望。
然而下一瞬,却是薛城最先挪开了目光。
他又看回面前的茶锅,浅淡的眼睛里反倒罩上了一层不允他人踏入的屏障。
秦书儿捕捉到了这抹神情,以为是自己说错了甚,刚想询问,却被旁边的郑恒打断。
“行了行了,秦书儿……算我输算我输,但是不管有没有参与谋害师兄,他都不像个好人,你趁早还是离他远点!”或是怕秦书儿翻旧账,再反告他一状,遂快速又将话题引回,沉下声音,认真问道,“师兄,那定罪之后又发生了甚?我们明明都亲眼看着师兄被行刑……师兄究竟是怎么逃过一劫的?又怎么成了那个大仙的首徒,进了仙缘阁?”
秦书儿也立刻将目光投回薛城。
薛城像是陷入了一阵长久的回忆,又或是在想究竟要如何开口说这些事。
半晌,忽的抬起手,用指尖儿轻轻碰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面具。